世相

餐外之意

那年春夏之交，老張的表姐要回杭州，請幾個朋友吃飯，有老張、老劉、哲學系的老何、考古系的老楊、老張的弟弟，還有一個日本朋友叫佐佐木正法。

我當時剛來北京不久，跟他們并不熟，想飯桌上可能會局促。正猶豫著，老張的表姐不曉得從哪里看到過我寫的小文，很佩服，“尤其是很佩服你會寫詩”(老張轉述的原話就是如此)，所以非要拉我同去。我想也好，反正目的是吃飯，管它局促不局促。到學校東門，見還有一吉林女孩也跟上來，大約是他們某人的朋友，我卻不認識。

藍旗營附近有個火鍋城，9個人就在那里找張桌子，要酒要菜，上了鍋底、羊肉，吃著。我果然局促得很，直到老張的表姐向大家贊揚我會寫詩，我才覺得儒雅了一些，仿佛自己在那漂亮的吉林女孩面前，是曹元朗看見了蘇文紈，很有些本事的——只恨不能問那服務員要紙筆，立刻寫出幾首應景的七律五絕來。可是不久就做出尷尬事:那吉林女孩忽然向我敬酒，我激動之余，碰翻了啤酒杯，不僅污了自己的衣服，還濺到老何身上不少，惹得老何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之后的尷尬事還有很多:首先席上9個人，有4個來自浙江，不斷用方言講話，我一句也不懂;而佐佐木這個日本人坐我旁邊，他講的漢語，夾生夾熟，還不如浙江話好消化。他還經常在開口之前先拖著長音“啊——”一聲，同時以手加額，表示他的驚訝、快樂等許多情感，好幾次嚇我一跳。9人中間有3個是老校友，互相說學界的逸聞趣事，將許多專家學者嘲笑一番，我聞所未聞，根本無從插嘴。還有，這店里空氣極熱，老張的表姐幾次勸我，我也不敢脫外套，因為外套里面，只有一件半舊的圓領衫，大約已七八天沒洗了，且胸前破了個洞，若露出肉皮來，遠遠看去，好像是一塊臟兮兮的白布上綴著一個淺黃色的乒乓球。所以大汗淋漓。我只好不說話，只是聽、抹汗、撈肉吃，別人說什么我只是微笑。

沒想到我這惟一一次酒場上的寡言，竟被人看作頗有風度和城府的表現。席散后老張的表姐對我大加贊揚，說我幾乎可以算這7個男人中“最帥”的;那吉林女孩目光中也流露出一種眼神，盯著我說了好些話——可見“無心插柳柳成蔭”的說法不是沒有道理的!

合理化危機

親愛的木木:

我自認沒什么沖勁，喜歡穩定，所以選擇做老師。我女友有很多優點，可有一樣我不喜歡，因為她學音樂出身，有時必須要跟領導出去應酬。我知道她很單純，可我沒法接受這樣的事情，即使我知道她很愛我，即使我知道她無奈。

要說我理解恐怕也是自欺欺人，我心里是希望她為了我放棄那些東西。但我明白她其實還蠻喜歡跟著上司混的，她比較實際，認為這沒壞處。我身邊不少朋友的老婆也是這樣，看上去挺幸福。我老實承認我接受不了。

可放眼望去女人們也參與社會競爭，這些事情不可避免。男人為了前途逢迎領導，女人似乎不應該被剝奪這個“權利”。問題在于這世界依然是男領導占絕對多數，所以——我還是想不通。

石頭

親愛的小石:

某件事讓一個人郁悶、不爽，又念念不能忘，那往往是因為他沒有辦法把這件事合理化。你不少朋友過得幸福，是因為他們成功地把“老婆業余時間陪領導”這事兒合理化了。他們覺得老婆跟領導出去唱歌喝酒是件合情合理、有利于老婆前途、有利于家庭經濟、有利于社會和諧發展的事。

通過個人不懈的努力，你其實已經成功地把“男人以馬屁迎合領導、女人以色事人、二者并存體現男女平等大義”在宏觀層面上合理化了，問題在于:你沒法把“以色事人的是你老婆”合理化。你能大度地接受這種事在社會上普遍發生，可你就是不能接受它發生在自己身上。

讓你天人交戰的是兩個問題:1.個人的期望和群體的期望有沖突怎么辦?2.我對女朋友的期望和她對自己的期望有沖突怎么辦?

當這個社會大多數人滿懷沖勁、時不我待，打算搶在18歲之前失去貞操、30歲之前發財、40歲之前婚外戀、死之前去“你一生中不能不去的60個地方”的時候，你還是可以按部就班、細水長流地過你的日子，但重要的是你選擇這種生活方式，是因為你愛、你喜歡、你愿意。如果選擇一種與社會期望不同的生活方式并非你所愿，而是逃避壓力，那么焦慮不可避免。

在尋求別人認同你的生活方式、價值觀之前，你自己先得認同。

你女友顯然是個對諸事都模糊、隨大流、無可無不可、并無自己明確態度的人。你期望她和你一樣行事是不現實的。你只能承認你們之間的差別，然后再決定在你的準則內，你愿意多大程度上接納她，以及愿意為她犧牲幾個百分點的原則。

成功模樣

據說舊時士子出門混江湖，有4大件是必備的:一團和氣、兩句歪詩、三斤黃酒、四季衣裳。我心中暗忖:這一團和氣咱還做得到，兩句歪詩也還能湊合，黃酒換作啤酒三斤不在話下，惟獨這四季衣裳可需要大把硬通貨支撐呀。這舊時士子，難道背后都站著一位潘石屹這樣的大爺?

我到省城混江湖時，年近而立，但那時根本就沒顧及這四季衣裳。穿著一件18元的汗衫，進機關、入社區，哼著小曲滿城穿梭去采訪，沒有一點羞赧。偶爾有好朋友拿我開涮，說我拿著高薪如此寒磣，分明是與創建文明城市分庭抗禮，哪天被城管抓了去可別叫他送飯。我振振有辭地回擊了一下:圣雄甘地到倫敦的大街上蹓跶時，還光著條膀子呢!

后來看了電影《美國麗人》，我嘴巴不再這樣硬得能蹦出石頭了。電影里頭那句有名的臺詞“要想成功，首先要有一種成功的樣子”讓我醍醐灌頂:難怪我一直沒成功，原來是沒有成功的樣子啊。這成功的樣子，首先就是這四季衣裳了。

我一位朋友，對衣著那是相當地講究。不是名牌不穿，渾身上下一副“成功”的樣子。但他就兩三千元月薪，這極大地影響了他“成功”的效果。一方面他沒那么多錢買時裝，另一方面別人也不相信他穿的是名牌。他省吃儉用，每月將錢積蓄下來，趁名品斷碼或換季時大淘一通。聊天時他總將話題轉移到衣著上，然后將身上的衣服翻出來，指著商標說:“瞧，我這件意大利名品花了4000多從網上買的，挺劃算的。”我每每擔心他會當眾將幾百元一條的內褲也翻出來讓大伙兒瞧商標。

沒有誰一點也不想穿得漂亮。這一身華裳，說到底還是錢的問題。不僅包括你錢袋子的厚度，還包括你用錢的態度。一位朋友好心贈送我一個幾千元的意大利進口皮包，我提著這個皮包總感覺特滑稽:我一身衣服的價格還抵不上這皮包的幾處拉鏈!于是便揣著幾千元去大商場為這個皮包配了一身衣服。買完醒悟，我這還真是別人送一張白紙，自己就去買復印機。從此，這四季衣裳消費就居高不下了。

穿上一身華裳，心里感覺怪怪的，總覺得上面沾有蒙汗藥，不僅將人蒙得不時掏出大把的銀子，稀里糊涂就替那些明星支付了部分廣告費，而且也將一些好的品質蒙掉了。比如樸素、自然、不為物役的心靈自由。

強勢弱勢

當年他們是本弄堂最霸道的一家子。太太是百貨公司賣毛巾的，丈夫是大廠里的銷售員。物資緊缺的年代，這可是人人艷羨的職業。所以他們家也是樓里最早有電視機和電冰箱的。他們有一雙長相齊整的兒女，站出來分外美觀，吵起架一致對外，女兒潑辣，兒子威猛。老式房子的廚房和衛生間都是公用的，水龍頭、抽水馬桶，甚至晾衣服的空間，都是要搶的。因為他們的存在，那幢樓難得有不吵架的日子。

女人罵起人來全情投入、毫無情面，問候完人家還會上溯到祖宗八輩，男人總是像小狗般跟在女人身后附和。同那家對峙的正常人，通常會被氣到輕則哭，重則幾天吃不下飯。而那家女人吵架時聲嘶力竭，卻完全不傷神，吵過即忘，興高采烈，很有把吵架當作體育鍛煉的趨勢。

一對兒女長大之后，他們的家庭內戰開幕了。女婿斯文木訥，看起來像一個知識分子，女兒戀愛時節倒也有幾分少女的溫柔。他們結婚后的一個夏日，女婿忽然造訪，在門口大叫丈母娘名字，高喊:“我要同你女兒離婚!你女兒虐待老人!你們一家人在這里是有名的呀，鄰居們都曉得你們，我要離婚!”那個文弱書生敢情也傳染到他們家的風氣了?這次，丈母娘大人選擇關上窗，悄悄派人把女婿拉上去面談，最終挽回了女兒的婚姻。

媳婦與他們一家風格契合，戀愛時就展示了自己的潑悍風格，還沒過門就與婆婆聯手，為爭得幾寸公用面積與鄰居大吵一架，爭來的面積正好放進她的陪嫁——一臺洗衣機。只是正式進門之后，兩強相遇，婆媳大戰開鑼。鄰居獲得了暫時的安全，耳根卻再不得清靜。吵吵嚷嚷的家自然難有溫馨，兒子不久在外有了一個相好，媳婦漸漸由潑婦變為怨婦。又過幾年，那家兒子居然染了重疾，前后不過幾個月便辭世了。那對斗志昂揚的夫妻頓時萎靡，一家人突然變得安靜了。

最近，那里的房子動遷了。面對動遷組的猛烈攻勢，全家無語。當年的主力隊員已經失神，潑悍的太太基本喪失了曾經最得意的語言功能，成了個見人只會笑的慈祥老者。沒有了太太的支撐，老頭也失去了斗爭的勇氣。孫女已是個20來歲的漂亮女孩了，還沒有應付外敵的能耐，卻站在母親一邊與爺爺奶奶討價還價，要求他們拿出三分之二的動遷款給自己。老頭向當年的老鄰居訴苦:“小姑娘兇得來，對年紀大的人這么壞，要遭報應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