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居”研究中,存在一個危險的傾向:多數人有意無意地避開了所研究的繪畫作品的真偽問題。
不容置疑,近數十年來,廣東美術史界對居巢、居廉及其繪畫的研究成果是有目共睹的。但也毋庸諱言,在“二居”研究中,存在一個危險的傾向:多數人有意無意地避開了所研究的繪畫作品的真偽問題。而這種傾向在近代美術史研究是有一定的危險性的。有鑒于此,本文擬從《故園拾香——居巢居廉繪畫》一書(廣州藝術博物院、香港藝術館編,嶺南美術出版社,2D08年6月第一版)中挑選具有典型意義的三件作品,對其略作考辨,希望藉此引起大家對“二居”繪畫作品真偽判別的重視。
居巢《夜合》斗方辨偽
《故園拾香——居巢居廉繪畫》畫冊中所收錄的居巢《夜合》有兩件:一是扇面(圖1),二是斗方(圖2)。前者為紙本,現藏廣州藝術博物院;后者為廣東省博物館藏品,絹本,落款為“壬子七夕前五日”,即1852年。絹本斗方與同書的無款《蠶桑圖》從規格、媒材上都是一致的,可能出自同一套冊頁。兩畫均題五言《花問答》二首,并系以長跋:“夜合夜正開,徵名殊不肖。花前試相問,葉底唯含笑。舉世誤相識,知名輸小紫。空費雞舌香,殷勤學齲齒。夜合入夜正開,名實殊不相副,固當是大含笑。含笑舊有紫、白二種,今世所見獨小紫耳。枝葉雖小異而罄口攢心,花形正復相似。仆(扇面作予)從事寫生,頗尚形似。暇時體認得之,或當不謬。因戲擬《花問答》二章,以就正博雅云。”兩件作品上的題識內容基本相同,僅個別字互有出入。
在“二居”繪畫作品中,同一題材、構圖的作品反復出現的現象比較普遍,因此,相同的題材并非我們對斗方起疑的原因,況且兩者在構圖及細部上其實不太一致。公允地說,斗方的繪畫水平并不低,尤其是斗方上的飛蟲,其努力振翅以靠近花蕊的生動及細膩程度都非凡手可及。
引起懷疑的是斗方上的題字。該畫的題識雖然內容與扇面基本相同,但仔細比較兩者的寫法,有著非常明顯的差別。
首先是其總體風格與居巢書法風格不吻合。居巢的書法淵源,一般認為是“規橅南田”(見鄧實《今夕庵題畫詩跋》,黃賓虹、鄧實輯《美術叢書》二集第三輯)。事實上還或多或少地受到華喦的影響。其總體風格屬于秀逸一路,用筆柔中帶剛,起收筆較為含蓄;轉折處多圓轉之筆,較少出現棱角。在其作品中也有一路明顯帶有鄭燮的特點,在捺筆和一些轉折、停頓之處略顯夸張(圖3),但其含蓄文雅的性格與前者仍然是一致的。
反觀斗方的書法特點,其用筆較硬,轉折處多硬折,提按頓筆之處交代得很清楚,棱角清晰,內的筆法較多,與居巢柔中帶剛、轉折處多順勢轉筆的筆法不一致。如扇面的“肖”字下部轉筆后順勢成為外拓的筆勢,斗方上“肖”字則成內撅筆勢,兩者的區別十分明顯。而且,斗方上的字結體多有不協調之處,筆畫主次不分,如第二行的“學”字等頭重腳輕,在章法上顯得很不協調。
其次是出現不算少數的錯別字。如第一行的“前”字,下部本應為舟字,但此處卻多一橫;第五行“暇”字左邊的“日”字誤作“目”字;第六行“擬”字右部的寫法也毫無出處。
從傳世作品看,居氏昆仲在題字時喜寫異體字,如常見的“法”、“鑒”、“花”等字。這些異體字直接由篆書中轉化而來,是以楷書、行書的筆法把篆字的一些結構寫出來,因此有很強的規定性,絕非向壁虛造,隨意涂寫。而從題識中像“前”字這些別字的寫法,是毫無依據的,因此也可以看出斗方的破綻。
再次是斗方上題字的一些寫法不符合居巢的書寫習慣。如第五行的“相”字,居巢正常的寫法是木字的撇畫向右上方回筆后又直接轉筆向左下方送出,最后點上一點。而此字的右半部分則多折了一下,更接近于月字的草書寫法。第六行的“云”字下部,橫筆突然向右上轉折再接上一點,顯得非常生硬。又如同一行的“子”字,起筆先向下頓出一小尖角再右行,也非居巢的習慣。居巢真跡的“巢”字上部,通常是簡化成三點,而此款字上的第三筆卻出現了折筆,也不符合其一般的書寫習慣。
不可否認,在包括居巢在內的很多畫家的作品題款中,出現個別筆誤或敗筆是一種很正常的現象。但斗方《含笑》上的這些失誤不但多,而且有些無法解釋的,特別是其筆性明顯有別于包括扇面《含笑》在內的居巢真跡,因此難免令人起疑。
對比兩件《夜合》,其畫法也有區別。如扇面的樹枝筆性與其書法相同,都是比較含蓄;而斗方不但用筆較硬折,而且樹枝過多的彎折使其顯得細碎,整體感不強。另外,葉筋的處理方法也有不同,扇面上的畫法是兩側的線條與中間的主筋并不相接,后者則是連接起來的。
從實物觀察,斗方上的款字排除了好事者畫蛇添足的可能,也就是說并非是后添款,因此,這件作品的真偽已無須明言。
《龍舟競渡》的真偽問題
《龍舟競渡》(圖4)歷來被認為是居廉的一件代表性作品,除了繪畫本身具有濃郁的地方風情之外,畫上的長題涉及居廉的行跡及交游,被認為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因此經常在各種研究文章或圖錄中出現或被引用,而從未引起任何懷疑。
現在讓我們先來了解該圖的一些基本信息:現藏廣州藝術博物院,團扇面,絹本設色,寬26.5、高24.5厘米,其上的長題如下:“戊午,桂林彭君冠臣、湘潭葛君緒堂與余同客東官。時屆端陽,擬抵省一觀競渡,因事不果行。彭子亦以西省今年龍舟為最,恨不克返樟一觀。葛子為想像寫圖慰之,予亦寫珠江荔灣之景,并圖各像于上,作如是觀。胖者彭,禿者葛,發者予,髯者東官園主人也。清波老兄見之,屬再臨一過。隔山口口居廉志。”鈐白文印章一方“廉”。
據其內容,該圖為居廉想象中與友人觀看廣州荔灣端午賽龍舟的情形。雖為想象之作,但龍舟競渡的場面卻頗為寫實,與現在荔灣一帶賽龍舟的一些細節頗為吻合。題中的湘潭葛緒堂為居廉友人、人物畫家,其子即居廉弟子葛小堂。該題既有時間、人物,還有創作的緣起,因此一直被當作居廉生平的重要文獻。
必須指出的是,除了真偽問題之外,學界對這件作品的性質和年代均有不同程度的“誤讀”。首先,題跋內容顯示該作所畫的場景是想象中的畫面,而非像某些研究者所言的“是一個寫實之景,它所刻畫的是廣州荔灣地區在咸豐八年的端午節賽龍舟的情形”;其次,一般著錄均據題款前面的“戊午”紀年而將此畫定為1858年的作品。若此作確真無疑,定其為此年的作品也不一定準確。題識臨近結束的文字表明,此作系“清波”囑再臨一過的作品,說明在原畫完成之后、在此畫之前還臨過一件,則前面所記當為追述的口氣,因此,臨的時間既可以是時隔不久的當年,也可以是第二年甚至若干年后的事。
此題的書法為規整的小楷,起收筆及轉折處多為方折,結體方正,筆力剛硬,可謂一絲不茍。
而此畫最突出的問題也在于其書法。《龍舟競渡》上這種風格的題字,匠氣很重,規矩有余,靈動不足。從用筆特征到結體習慣都與居廉相去甚遠。這類小楷不但在居廉的其他作品中從未見過,更重要是其筆性與居廉真跡的特點不符。有趣的是,這件作品上的書法非常接近清末《時事畫報》等廣州地區出版的畫報中經常出現的說明文字的書寫特點(參見本刊2008年第六期)。
現有的資料顯示,居廉的書法與其繪畫一樣均受居巢的影響,尤其是其早期,非常接近居巢,中年以后才逐漸形成自己的特點,但一直無法完全脫離居巢的影響。此作書法既不像早年的居廉那樣近似居巢,更與居廉晚年的書法相去甚遠。我們試將一些典型的居廉繪畫上的題字與此畫的題款進行比較,即可一目了然(圖5、6),而無須進一步的分析。
這件作品本身還有一個重要的現象必須注意,就是“隔山“與“居廉”之間破損修補,與該畫其余部分的蟲蛀后修補痕跡并不一致,前者時間更早,其破損也非蟲蛀所致,鑒于其位置并非在容易磨損的邊角處,因此不排除故意挖掉的可能。而仔細觀察其痕跡,與“老人”兩字極為相似。因此不排除這樣一種可能,就是有人看出居廉自署“隔山老人”與“戊午”年之間的時間錯位(據傳世畫跡分析,“隔山老人”署款的出現不早于19世紀80年代)。這也令人無法不對該畫起疑。
《牽車圖》的題字者
居廉《牽車圖》扇面(圖7),絹本設色,直徑26.5cm。現藏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畫中~裸上身男子拉車作奔走狀,手腳系韁繩,其婦立于車中,一手牽繩,一手揚鞭作驅趕狀,一雙兒女車中各自玩耍;車后支架陳瓶花蔬果、餐茶具;下有一公雞囚于竹籠;一黑狗系于車后奔隨。畫上方長題:“自嘆苦生涯。一個家,千(角力)車,精疲力竭為牛馬。兒饑叫爺,女寒叫爹,胭脂娘子鞭還罵。勸渾家,休怨咱。都是命途差,世事太紛拏。相就些,莫嗟呀,猙牙慧舌何為者?沁心有茶,養目有花,富貴榮華隨他罷。力不加,肩難卸,拖得似人蝦。甲成花朝日,隔山樵子戲筆。”后鈐“居廉”白文方印。
按:甲成為清同治十三年(1874),花朝為農歷二月十五日,舊俗以之為百花生日,號花朝節。
此畫題字楷中夾行,用筆清勁,整體面貌有別于習見居廉題畫之字。如上所述,居廉書法自居巢出,中年以后雖已略具自家面目,但依稀仍見梅生影響之痕跡,故其用筆未脫悍正叔秀逸之氣。試以《和尚戲虎圖》扇面(圖8)與此圖相較。戲虎圖同為甲戌年所作,亦為絹本,創作年代與所用媒質相同,頗具可比性。戲虎圖款字筆意偏柔,而此作偏剛,兩者筆性不同,此其一。戲虎圖題字中宮內斂,結體較緊,字形近方,而此題結字內緊外松,豎、撇、捺諸筆字形偏長,此其二。其三,戲虎圖用筆喜露鋒,撇、捺等收筆處多提筆送出,此作筆畫起迄處則回鋒居多,撇、捺諸筆收鋒處欲送還留,含而不露,兩者用筆習慣不一。又,古泉平時所寫之“花”宇,十之八九系據小篆直接隸定者,而此題的花字一為正常的楷書寫法,一為草書;又有“華”字,其小篆字型與“花”字相同,此處也作常見之行草寫法。據此四點,《牽車圖》題字非居廉親筆可知。
傳世居廉畫作中,由他人代為題款者不時可見,而以東莞張嘉謨為最常見。而張嘉謨所題居廉畫有一個特點,就是直接寫上居廉的姓名或字號,而極少署自己的名字和用印。居廉與張嘉謨相交甚篤。兩人當同事于德甫軍幕,同治年間回粵后,古泉長期寄居鼎銘之道生園。鼎銘曾有詩句以記兩人交情:“我與君結交,敢云金石友。畫理共相參,朋頗稱耐久。”(《題居古泉<得壽圖>》)“合作巡檐笑,充君擁被吟。苔岑原結契,臭味兩同心。“(《題畫蘭花帳檐,贈居古泉廉》)因此,居廉畫、張嘉謨題字的情況就經常出現。
而此畫題款之特征,既符合張嘉謨為居廉題畫的一般習慣,也與常見鼎銘書跡筆性和書寫習慣相同(圖9)(《東莞可園——張氏家族書畫選》第24頁《蘭花圖屏》之三題款),盡管其間字形有大小之分,書寫有謹嚴、率意之別。
甲戌年二月,居廉應該寄居在東莞,居、張兩人合作了不少的作品。東莞市博物館編《居巢居廉畫集》中,收錄三件居廉畫、張嘉謨題的作品,都是同治甲成年的作品,具體時間分別為二月上浣、花朝、上巳。另外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有居廉《和尚吃肉圖》,題識為:“甲戌仲春,上院(上院二字殊不可解,院字或系浣字之誤,上浣應與仲春相連,且斷句應在其后。未見實物,僅存此疑問。)禺山居廉戲作于寶安十笏庵”,楊寶霖先生稱十笏庵在莞城西郊博廈村,距道生園約半里。據此可知,居廉于本年二、三月間曾客居東莞,由此可知《牽車圖》及《和尚戲虎圖》也作于東莞。
余論
在傳世大量的“二居”繪畫作品中,有需要進行考辨的其實不在少數,但上面所考辨的三件作品及其所帶出的問題,是比較具有代表性的。《牽車圖》題款者的考證一節指出了以往不為研究者所察覺的題款與繪畫不是出自一人手筆的問題:《龍舟競渡》的辨偽則辨明這件以往的“名作”并非居廉作品:《大含笑》畫藝較高,但畫藝的高下與作品的真偽其實并沒有直接的聯系。
上述的考辨也說明一個問題,盡管居巢、居廉去今未遠,作品流傳也較多,但現存作品情況復雜,對其作品的最起碼的認識特別是辨偽依然存在著很多的問題,以往很多覺得毫無疑問的作品其實大有重新加以討論的必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