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韜書贈水越耕南詩軸,紙本發箋,日本裱,尺寸44.5×27cm,小行草書自作贈馬相伯、黃瘦竹詩,通幅近五百字。書法極精彩,多北魏墓志筆意——晚清崇碑抑帖,亦一時風氣。款署:“水越君耕南先生,日本詩人也;居神戶,與余從未見一面。屢惠書籍,通筆札,此杜陵之所謂神交者非耶特寫蠻箋以報之。天南逐叟王韜。”鈐印:“王韜惟”、“天南逐叟”。(“王韜惟”一印原石現藏上海市歷史博物館,“惟”蓋為制印之襯字)
王韜書法至為稀見。所見僅《上海博物館藏明清名家手稿》(上海古籍出版社)收手稿兩頁、《王韜年譜》(張志春編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載《王韜遺翰》一頁,及《鄭逸梅收藏名人手札百通》(學林出版社,1989年)收短札一件。書札尺牘之外,專門所作書法作品則目之所及海內外公私收藏此軸為僅見。
上款水越耕南,即水越成章,耕南其號也,又稱裁之,播磨(今兵庫縣)人,日本名詩人,漢學家,有《薇山摘葩》(二卷)、《游箕面山詩》(一卷)、《皇朝百家絕句》(三卷)、《唐宋詩話纂》(一卷)、《游贊小稿》(一卷)等存世。所編《翰墨因緣》(二卷)尤為著名和重要,內收清人致水越詩文尺牘,計文十篇,詩一百九十首,函五十五封。凡二十五人。其中有黃遵憲等駐日外交官,亦有寓日文人,對了解光緒初中日文人交往情形頗有裨益。《翰墨因緣》明治十七年(光緒十年,1884年)刊行,200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所編《文獻叢刊》之《中日詩文交流集》將此書收入,且置于十九種詩文集之首。
水越成章熱心收集中國文人書作,也可從其所編《翰墨因緣》中見一斑。書中所收黃遵憲贈水越詩(《翰墨因緣》收黃遵憲詩二首,其一贈水越,另一首為贈王韜者——《奉贈弢園先生即用饔江韻》:“神山風不引回船,且喜浮槎到日邊。如此文章宜過海,其中綽約信多仙。司勛最健言兵事,宗憲先聞籌海篇。團扇家家詩萬首。風流多被畫圖傳。”此詩作之黃遵憲手跡原件現藏于南開大學,見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黃遵憲集》)之小引中提到,水越亦曾求黃為他作書:“耕南先生因吾友樞仙(即廖錫恩,神戶領事),千里索書。余素不工書,求者,多婉謝以掩其拙。顧夙聞耕南詩名不敢卻。京阪山水夢寐以之。酷暑中賦此代簡。書竟便覺習習風生矣。耕南仙史近如何,聞說園居水竹多。城市軟塵紅十丈,可能容我借吟窩?”
王韜所書兩詩,分別為賦贈馬相伯、黃瘦竹七古。詩曰:
兩詩皆載于《蘅華館詩錄》(光緒16年(1890)鉛印本)第六卷,而且二詩比鄰,贈黃者在前,贈馬者在后。《蘅華館詩錄》所載與該書作基本相同,只偶有個別文字不同。如贈馬相伯詩題書作為“贈余發箋”,《蘅華館詩錄》為“贈余發紙”,贈黃瘦竹詩題書作為“即題其揖竹圖”,《蘅華館詩錄》為“并題其揖竹圖”,贈黃詩句“無用詞章世莫知”,《蘅華館詩錄》作“無用文章世莫知”,如此而已。
據《王韜年譜》(張志春編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1884年條下載:
“是年冬未,馬相伯從朝鮮回上海,贈王韜以朝鮮出產的發紙,王韜特賦詩志謝。他在詩中說‘羨君偏衣海外錦,崇銜特賜亞一品。仍王官耳非陪臣,今日還鄉且共飲。平生好友兼好奇,得君佳紙贈君詩。愿得我詩寫萬紙,憑君傳入高句驪。’
是年仲冬十一月,日本友人寺田望南、岡鹿門來到上海,邀請名士集飲酒樓。時在座者有王韜、李芋仙刺史、易實甫郎中、曾重伯孝廉、黃式權茂才、黃瘦竹處士。寺田望南即席作詩,王韜因和其韻,賦七律四首……”
根據年譜記載和《蘅華館詩錄》卷六所錄兩詩順序,則馬相伯贈王韜發箋,王韜賦詩奉答馬相伯之甲申年冬,王韜、黃瘦竹都在上海,并常相往還,贈黃詩也作于此期間,且可能稍早于贈馬詩(據《蘅華館詩錄》所錄兩詩順序),而日本友人寺田望南等來上海訪王韜亦在此期間。因此可能的情況是,當時日本友人受水越成章之托,求王韜書作,而王即以馬所贈朝鮮發箋書賦贈馬、黃二人新作以報之。




(二)
王韜(1828—1897),字紫詮,號仲弢、天南遯叟、弢園老民、蘅華館主等。江蘇蘇州府甫里村(今角直鎮)人。1845年考取秀才。1849年應英國傳教士麥都士之邀,到上海墨海書館工作。1862年因化名黃畹上書太平天國被發現,清廷下令逮捕,在英國駐滬領事幫助下逃亡香港。應邀協助英華書院院長理雅各將十三經譯為英文。1867冬季至1868春漫游法、英、蘇格蘭等國,對西方現代文明了解更深。1868-1870年旅居蘇格蘭克拉克曼南郡的杜拉村,協助理雅各。1870年返香港。1874年在香港創辦《循環日報》,評論時政,提倡維新變法,影響很大。1879年,王韜應日本文人邀請,前往日本進行為期四個月的考察。游歷東京、大阪、神戶、橫濱等城市,寫成《扶桑記游》。王韜在1884年回到闊別二十多年的上海。次年任上海格致書院院長,直至去世。王韜一生在哲學、教育、新聞、史學、文學等許多領域都作出杰出成就,著有《弢園文錄外編》,《弢園尺牘》、《西學原始考》、《淞濱瑣話》、《漫游隨錄圖記》、《淞隱漫錄》等著作四十余種。
王韜于近代中國社會的發展變革關涉極大,是近代史上開風氣的先驅,是留下許多“第一”的傳奇人物。他是中國近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報人、文言小說巨匠,是中國歷史上第—位報刊政論家,他創辦的《循環日報》是晚清出版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的報紙,是我國近代第一家鼓吹變法自強的報紙,也是歷史上中國人自己主編的第一份中文報紙,是中國報業史上的一個里程碑,王韜因此被林語堂稱為“中國新聞報紙之父”。一百多年前,他就發出“蓋今之天下,乃地球合一之天下”的宏論,有了“全球化”的意識。當晚清那個風雨如晦的年代,王韜批判現實,啟迪民智,提倡西學,鼓吹變革,為中國社會向現代化的演進發展做出重要貢獻。
王韜既是懷風云之志、具遠見卓識、善宏大議論的思想家、政論家,又是富兒女之情歌筵綺席文滔跌宕的卓落不羈之士。無論當時后世,無論“正史”、民間或筆記小說,都有一些關于王韜的故事。其中最富有傳奇色彩的莫過于那個“長毛狀元”的外號。因為曾上書太平天國,他被盛傳參加太平天國的科舉考試,成為“長毛狀元”。王韜與太平天國的故事及所謂“長毛狀元”的封號,流傳很廣,影響很大,甚至被人寫進當時的筆記和文學作品。20世紀30年代,羅爾綱、謝興堯還在胡適指導下考證過王韜上書太平天國一事,洪深等亦撰文考證王韜與太平天國關系及是否中過“長毛狀元”,商衍鎏《太平天國科舉考試紀略》(中華書局,1961年)設專章討論有關問題,指出“長毛狀元”“乃是那時朋友間所贈予的雅謔”。雖是個玩笑,于此亦可見王韜在當時的影響。
王韜的才學見識,當時頗為曾國藩、李鴻章、丁日昌、盛宣懷等洋務派大員的賞識,曾欲將他招致江南制造局,因曾去世,事遂寢;后李鴻章在致上海道的信中亦有“昆山王君,不世英才,胸羅萬有。淪落香港,殊為可惜。執事能為我招致,不惜干金買駿骨”的話。光緒二十年(1894),孫中山經鄭觀應介紹拜訪王韜,王為他修改《上李傅相書》,托人呈李鴻章,并發表于《萬國公報》。康有為創立上海強學會,亦拜訪王韜,王支持他的變法維新主張。
王韜的《普法戰紀》等大量譯著及政論宏文,不僅在國內影響巨大,而且聲名遠播,及于外邦,尤其在日本,許多學者文人都是王韜的fans。光緒五年(1879)的日本之行,即是受粟本鋤云、寺田宏、重野安繹、岡千仞等日本文化界名流之邀。這次一百二十八天的日本之行,王韜寫成著名的《扶桑游記》(明治十二年、十三年日本報知社印行,1985年鐘叔河先生將此書與黃遵憲《日本雜事詩》一起收入岳麓書社《走向世界叢書》)。《扶桑游記》龜谷行跋中轉述粟本鋤云的話說:“吾聞有弢園王先生者,今寓粵東,學博而材偉,足跡殆遍海外。曾讀其《普法戰記》,行文雄奇,其人可想。若得飄然來游,愿為東道主。”中村正直在《扶桑游記·序》中說:“都下名士,爭與先生交。文酒談宴,殆無虛日;山游水戲,追從如云,極一時之盛。”《扶桑游記》平安西尾跋云:“胸襟洞豁與人莫逆者,獨推王君紫詮先生矣。余于先生一見如舊,情誼甚篤,文酒之會,每盡其歡。已而先生舉帆西歸,轉瞬之間,其人已遠,郁抑累日,恍若有亡也。”岡千仞跋云:“紫詮王先生…以卓識偉論,鼓舞一世風痹,實為當世偉人矣。無幾,先生東游,士人想望其風采。……以有為之才,處多故之世,一朝風會,去泥土,沖云霄,霈然膏雨,使萬生仰蘇息之恩,先生蓋其人也。”欽仰之情溢于言表。
《扶桑游記》中收錄不少王韜與日人和寓日中國文人的唱和詩作。上述水越耕南所編《翰墨因緣》中收王韜詩八首,皆王韜光緒五年(1879)東游日本時和吳廣霈(晚清著名學者,曾參與編修《清史稿》,著有《劫后吟》、《南行日記》、《石鼓文考證》、《天下大勢通論》、《救時要策萬言書》等)之作,同時收入吳贈王韜詩作(王吳唱和之作皆見于王韜《扶桑游記》)。王韜詩中有:“平生自作信天翁,慚愧詞壇一世雄”;“卅年空下才人淚,四海誰知國士風”;“不作人間第二流”,“平生豪氣俯凡流”,“千古文章心自得,五洲形勢掌中收”等句。此時的王韜已年過五旬,因上書太平天國遭清廷通緝,過了多年流亡生涯,但同時,他游西洋,看東洋,翻譯書籍,溝通中西,辦報紙,撰政論,指點江山,評論時政,在海內外早已享有盛名。從這些詩句中可看出王韜的萬丈豪氣,也可品味出那一絲落寞。吳廣霈贈王韜詩中有“甘年飄泊逐南翁,跋扈飛揚意態雄”:“名山早擅千秋業,健筆能開萬里云”等句,可看作對王韜的寫照與評價。
在日本期間,王韜還受到駐日公使何如璋,參贊黃遵憲的熱情招待。尤其是黃遵憲,王韜在東京時,幾乎無日不見。王韜在為黃遵憲《日本雜事詩》所作序中說:“余去歲閏三月,以養疴余閑,旅居江戶,遂得識君于節署。嗣后聯詩別墅,畫壁旗亭……游屐追陪,殆無虛日。……三日不見,則折簡來招”。
從本軸題署可知,王韜在日本漫游期間,并未見到水越耕南,其原因應是王游歷東京、大阪、神戶、橫濱等地時,而水越并不在其地,致無緣相見。雖未謀面,如王韜所說,水越常寄贈王韜書籍,二人時“通筆札”,“神交”已久。可見水越早慕王韜之名。這件書法顯是王韜應水越之請而作。
(三)
馬相伯(1840—1939)是近代史上的傳奇人物,著名教育家、愛國者。早年入耶穌會,通西學:光緒間積極從事外交和洋務活動,曾先后去日本、朝鮮、美國、法國和意大利等國。后致力教育,為震旦大學、復旦大學創始人。“九·一八”后,馬相伯以九十高齡,為救亡呼號奔走,被稱為“愛國老人”。
所謂“以詩證史”,王韜贈馬相伯這首長詩,征諸當時史實,則其本事一一可按。“前年神山作仙吏,割鮮小試庖丁刀。”當指馬相伯1881年任駐日公使參贊(旋改任駐神戶領事)事。“難弟難兄并心許,君家昆季云霄侶”,當然是指馬相伯、馬建忠兄弟。兄弟二人都是李鴻章賞識倚重的干才(其兄馬建勛為李鴻章淮軍將領),都曾出使朝鮮。1882年馬建忠智計平定朝鮮“壬午兵變”,誘擒大院君李昰應。后馬相伯任朝鮮國顧問,幫助編練新軍,整理外交,改革朝政,贏得朝鮮國王的信任和尊重。“中朝威力宣藩封,浹旬戡亂擒元兇”,“年來此事差快意”等句當指以上諸事。但馬氏兄弟的作為,也遭到朝內一些人的忌妒非議,尤其后來的招商局換旗風波,馬氏兄弟一起經歷了一段風風雨雨。所以有“奇功乃復遭蜚語”,“彼忌刻者真凡庸”的說法。
另外,《蘅華館詩錄》卷六緊接著《馬相伯自朝鮮回饋余發紙賦此志謝》這首詩的,是王韜詢病問候馬相伯的一首七律——《相伯還鄉養疴賦此詢之》,很能說明二人交往之多、關系之近,不妨錄在這里:
黃瘦竹即黃文瀚,江寧籍婺源人。字師竹、瘦竹,號揖竹詞人,室名揖竹詞館、蒼筤軒。精刻印,晶玉竹木,無不擅長。又工詩詞。徐世昌《晚晴簃詩匯》收錄其詩。存世有《蒼篦軒印存》,《揖竹詞館詩草》。咸豐間至上海。
黃氏是個詩人、印人,他號揖竹詞人,齋名揖竹詞館,王韜贈詩亦恰是題在其揖竹圖上。從詩中可以看出王韜對這位窮朋友的推重。“論才不復計斗斛”,“生平材藝殊足豪,腕底鐵筆銛于刀。刀耶筆耶君兩絕,馳騁天下輕凡曹”,“琢句玲瓏諧律呂”等,是贊其才其藝:“風清節苦心自虛”,“最難貧士不言錢”等,是崇其德其節:“自古才人多失職”,“無用詞章世莫知,徒工文字愁同煮”是憤激之語:“飄零我亦與君同,年來蹤跡如飛蓬”則有些顧影自憐,惺惺相惜之意了。
黃瘦竹似乎有著很深的竹的情結。他刻竹,畫竹,詠竹,甚至名竹,拜竹,隱于竹,師于竹。竹象征一種高節。中國古代文人與竹,真有說不完的話題。蘇東坡說,食可無肉,居不可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使人俗。王韜的詩,生動的活化出一位不辭清貧嘯傲蒼筤的文人高士形象。
跟馬相伯比起來,黃瘦竹不是一個特別有名的人物。正因為他的不著名,人們對這位晚清的文人、印人可能了解得也較少。在此抄錄《晚晴簃詩匯》一百八十一卷所收黃瘦竹詩與黃協塤(夢畹,曾任《申報》總編纂,主《申報》筆政二十年)吊黃瘦竹詩,與王韜此詩相互參看,也算是增加一點關于黃瘦竹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