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聞道 本名周仲明。文學碩士,四川省作協會員、委員,“天涯社區·散文天下”首席版主。出版散文集《夏天的感覺》、《點擊心靈》、《對岸》,報告文學集《悲劇,本可以避免》,雜文集《主權回歸前的香港》,隨筆集《家的前世今生》等。現為四川眉山市政府公務員。
【金】看那紅旗下的蛋
沒想到,報到第一天,我就遇到一個難題。
本來,報到是愉悅的。手持一份莊重的調令,上面蓋有市人事局的大印,懷揣無數夢想,踏進一直以來須仰望而視的市政府大門。元旦剛過,我就這樣到市計經委報到。23年了,每每想起,仍會觸摸到那一刻溫暖的心情。
這種內心的愉悅溫暖里,隱匿著許多復雜的心理。既有從小縣城調到市上的榮耀,又有從以農業為主的縣政府辦,調入以工業為主的計經委,實際上是更進一步跨越農門的欣喜。在當時,1986年初春,正常情況下,對于我這樣一位生于鄉下,沒有任何政治背景的農家子弟,這兩步跨越,都是可望而不可求的。機遇突然降臨,沒有別的原因,只是故鄉的一條小溪。那條叫慈姥溪的小溪,從小就流淌在我的歲月里。它常常帶著我童年多彩的夢,從一個叫長池的村莊出發,走得很遠。我把那些夢綴字成文,寫了篇散文,《慈姥溪》,發表于1985年7月的《四川日報》原上草副刊。至今,仍記得文章中的一些句子,“慈姥溪又叫龍水溝,順溪而上,有一方清池,叫龍水凼,那里的水充滿靈氣……”。文章正好被在黨校同班讀書的市計經委主任看見。于是,我成了主任心目中的筆桿子,被破格選調到市里。
計經委,就是計劃經濟委員會的簡稱。過去在縣上工作,對這個名稱冗長而拗口的單位,是不甚了了的。報到后才知道,這個號稱“二政府”的單位,在計劃經濟時代所意味著的一切。一幢三樓一底的紅磚小樓,掩映在幾棵高大茂密的楨楠樹下,沒有偉岸挺拔,沒有富麗堂皇,卻有著另一種誘惑,神秘幽深的誘惑。當然,更大的誘惑,還在于這里擁有的一切。記得,當時黨校培訓,老師講“機關”的含義,舉了一個很生動的例子。不是枯燥的說教,而是拿來了一個當時很流行的小風車。正置陽春三月,滿街都是風車,執在小孩的手上,小孩被大人牽著。無需輕風拂面,只需輕輕挪步,一絲相對的流動,那風車就會快速旋轉起來,把五彩的葉片,舞動得令人眼花繚亂。老師手執風車說,別看這小小風車,它也包含了復雜的機械原理。傾斜的葉片構成了迎風的力面,外來的風吹在傾斜的葉片上,形成一種定向的推力。當然,有了這種推力還不行,關鍵還要有葉片連接的軸,和軸心連接的軸承,它們以光滑、吻合、協調的方式連接在一塊。老師說,在這里,軸心、軸承的連接,就是一個機關。在這個機關里,任何的不協調不吻合不一致,都會使全局運轉受損。
我所踏入的計經委,在黨委、政府里,不僅是機關,而且是一個重要的機關。幾乎是無所不攬,從糧棉油供給,到“三材”(鋼材,水泥,木材)調撥,從農轉非指標,到大中專生分配,這里的批文,都是不可或缺的通行證。
俗話說,大有大的難處,權力也是這樣。那時,剛從“思想領先,政治掛帥”中走過來,既沒有豐富的物質,也沒有橫流的物欲,人們的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但思想也很單純,沒有那么多的彎彎繞。因此,總體來說,計劃經濟時代的權力,大都是謀公的多,謀私的少,很多人往往一提到賺錢二字,還有幾分羞澀,難于啟齒。但是,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聲勢浩大的農村改革,已像一種威力巨大的酵母,在一片沉悶已久的土地撒播。發酵的市場意識,正如雨后春筍,沖擊著塵封已久的厚土。特別是,隨著中央四個“一號文件”的接連下達,家庭聯產承包,廢除人民公社,突破計劃經濟模式,打破產品統派統購制度,農村經濟煥發無限生機,幾千年沒有解決的中國農民吃飯問題,在幾年就基本解決。農村改革的成功經驗,向城市,向國企,向一切領域蔓延,已是不可阻擋之勢。但是,我沒有估計到,這種市場的足音,如此突然,如此之快,就來叩擊我僵化的心門。
沖擊,從一個電話開始。
就在我到計經委報到的第二天,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剛到新單位,沒有任何工作關系,怎么會有人指名道姓找我?正在納悶,電話那頭已一腔熟絡熱情地自報了家門。原來是我高中時的一位同學,畢業后東混西混,混成了一個鄉農機廠的廠長。廠里這幾年發展好,正準備技術改造。資金是自籌,項目規劃,設計,評審均已完成,縣計委已批準立項,可謂萬事具備,只欠東風。那東風就是“三材”。價格倒是其次的,關鍵是拿不到計劃指標,買不到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其實,在此之前,雖在縣政府辦工作,我根本就不了解物質調撥流轉。只知道馬克思的再生產理論,知道計劃經濟下,社會生產過程的每個環節,從生產流通,到分配消費,都靠政府指令性計劃驅使。但具體怎么驅使,腦子里裝的,仍是老祖宗經典里,那個兩大部類交換的公式。此刻,電話里聽了半天,才似是而非地明白,計劃究竟是怎么回事。原來,同學是要叫我幫弄些“三材”計劃指標。
隱隱之中,我似乎預感到什么。初來乍到,怎能去插手這樣敏感的問題。我立即婉言謝絕了。接電話時,我已面頰發熱,把聲音壓得很低,仿佛在進行一件見不得人的勾當。放下電話,看看四周沒人,才舒了口氣。明顯感到,心里在咚咚亂跳。
以為問題就這樣過去了,心中暗自慶幸,好在這事沒人知道。誰知第二天,那位同學又找上門來。而且,在他到達辦公室時,我正好出去,一位副主任先接待了他。后來我才知道,多年的商場滾打,這位同學已煉就得一身世故老道。一進辦公室,他就自我介紹,熱情地走煙謙笑。在自我介紹時,他特地強調了在學校時我們的深厚感情,比如他睡下鋪,我睡上鋪,他的機械繪圖,常常要我手把手地教,等等。在我辦完事,走進辦公室時,他們已然老熟人般隨意。我知道同學的來意。電話里我明明說得很清楚,對他的不期而至,我已心有不悅,正暗想著該怎樣應付。但是,見老同學已與副主任混得那么熟絡,我只好強裝熱情地附和。更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件在我看來根本不可能,不愿出面去辦的事,竟在飯桌上,被副主任一口應承了下來。而且,在當天下午,老同學就激動萬分、感激不盡地拿著10噸鋼材、20方木材、30噸水泥的計劃指標,高高興興地回廠了。后來,據老同學講,我不僅解了他的燃眉之急,還為他節約了近5萬元。在當時,這節約,已是相當于我30年的工資了。
如果說,這些權力,都只是物質的、經濟的,那么,國企老板的官帽、人事流動,則是人了,直接關系到人的命運。計經委有個政治部,就是專管這些事的。全市63戶國營大中型企業的黨政領導班子,除8戶特大型企業由市委直管外,其余都由這里考核、調配和任免。
報到的第二天,隨計經委和政治部兩位主任微服私訪,去一個煤礦檢查安全生產。事前沒有通知,目的是要了解書記廠長們的日常工作狀態。進廠發現,書記下了車間,而礦長辦公室的門關著。經礦辦主任介紹,才知道礦長在辦公室里。輕輕敲門,先是一聲“誰呀”傳出門外,聲調似乎有些不耐煩。又敲,門才慢慢打開。從現場看,顯然,礦長剛才坐在整潔寬敞的辦公室看報紙。看得出,兩位主任心有不悅,而平日威嚴的礦長,表情顯得十分尷尬,一副謙恭錯亂和手足無措的樣子。兩位主任又隨便問了問礦里的情況,包括掘進、通風、頂板、安全生產規程和當月產量之類,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這位礦長平時本來就是高高在上,脫離實際,功夫不到家,回答問題時竟語無倫次,差三錯四,特別是對一線生產情況,更是一問三不知。
明顯看出,兩位領導臉上的陰沉在加深。沒有再問,直接去了井口,問了問值班人員,查看了下值班記錄,我們就離開了礦區。第二天,計經委黨組即召開專門會議,議題就是這位礦長的免職問題。會上,有人提出異議,理由是礦廠實行的是黨的一元化領導,書記才是這個煤礦的“一把手”,礦長只是“二把手”。“二把手”就不管生產,不管安全,就該整天坐在辦公室,關門看報紙嗎?黨組書記有些激動地問,初來乍到,我不知道企業的管理體制,但我知道,在縣上,黨政軍民學,東南方北中,黨是領導一切的。大家沒再吱聲,議題順利通過。那位礦長修了幾十年的道,就這樣于不經意間,失之于某種偶然,或者必然。
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我的心情是復雜的。對那位礦長的遭遇,不知道是該同情,還是慶幸。當時,社會上正風行崔建的搖滾,滿街高唱的《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解決》、《假行僧》,渲泄著人們的躁動,失落,彷徨,痛苦。記得,在離開礦區的時候,井下的書記已經趕來,執意要挽留我們,但顯然,兩位領導已沒有心情。我們邊往礦門口走,書記礦長邊跟著陪不是。但再大的真誠,也挽留不住領導離開的腳步。氣氛冷凝,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以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緩釋著書記礦長的情緒。雖然,我知道,這一切也許都是徒勞的。
在礦門口,我們遇見幾個下了班,正準備進城的青年礦工。男男女女,都留著長發,穿著嗽叭褲。這是當時的時髦,城里滿街都在涌動。他們喜形于色,邊走邊哼著《紅旗下的蛋》。有的男女挽手,其狀親昵溫情。現在想來,那也許是一種隱喻,國企痼疾,國企老板痼疾,國企機制痼疾的隱喻。
雖然身體還軟
雖然只會叫喊
看那八九點鐘的太陽
像紅旗下的蛋
【木】教授在黑板上畫了幾個圓
雖然,我們早已有所料,但仍沒想到,這樣的事還是發生了。而且,來得那么迅即,波及面那么寬,力度那么大,那么多企業的書記與廠長,在我們推行的改革中,一下陷入微妙而尖銳的角色糾纏。這讓我們手忙腳亂,應對不暇。
已經是晚上9點多了,計經委主任突然打電話到家里,叫通知黨組成員馬上開會,地點在2樓會議室。從那急促的聲音,嚴肅的語氣,不容置疑的果斷看,一定又是遇到什么緊急事情。我知道,這次問題的不同尋常。它不同于一般的改革。此前的改革,從農村雙層承包責任制,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從計件工資,到用工制度改革,從銀行按揭的出現,到反對吃回扣,都是上邊革下邊,領導革群眾的命。因此,有堅強的組織保證。在這樣的改革中,無論是思想不通組織服從,還是不怕官,只怕管,都是行之有效的辦法。而且,主要領導思想步調一致,下邊還造得了反?但是,這次卻不一樣了。這次是從上頭開刀,革領導的命;而且,矛頭直指企業黨委書記,這幾十年來,在黨的一元化領導體制中,一直處于權力中心的一把手。往日在企業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地位,突然面臨前所未有的顛覆。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也最容易從內部鞏固。此刻,堅守的合力,在利益法則的驅使下,形成了一個顛撲不破的聯盟。不容怠慢,立即辦理。但是,為了不讓這種緊張的氣氛傳染給更多的人,以免影響開會情緒,在通知時,我盡量使語氣平和些,舒緩些。只是,生怕有錯,我對會議的時間地點,作了強調和重復。然后,立即往辦公室趕,做好會前各項準備。這是做辦公室主任的基本職責。
與會人員一個不少,按時到齊。大家沒有了平常開會前的風趣,打諢,活潑,個個臉上像是上了一層霜,嚴肅,僵硬,凝重。政治部主任想刻意活躍下氣氛,講了一個故事。大意是,一家兒媳早晨起來給孩子喂奶,還沒有開眠的孩子哭鬧不止,不肯吃奶。在一旁的公公見了,就像平時哄孩子吃糖那般,在一旁逗:乖孫呀,快吃,快吃哦,再不吃我就要吃了。誰知這話被兒子聽見,一臉不高興,嘰哩咕嚕道,不吃?他不吃,也輪不到你呀。大家知道,這故事是影射政治部副主任的,班子中,只有他有兒子兒媳和孫子。平時,一談到聰明伶俐的孫子,他就會眉飛色舞,一種內心的幸福,從深處滲出。類似的故事,正是大家說來編排他的。顯然,主任在這樣嚴肅的場合,講這個故事,是要讓助手放松下情緒——他辛苦呀,作為廠長負責制改革的具體操作者,近來,各種尖銳的矛盾,都集中在了他身上,而且是面對一群特殊的人,過去與自己關系不錯的書記廠長們。此刻,他才真正感到,有時,沒權不行;但有權,也會成為燙手山芋。
從政治部副主任通報的情況來看,目前企業改革中矛盾的焦點,大都與廠長負責制有關,所謂企業的“中心”與“核心”的關系問題。
這讓我想起幾天前那個會。也是晚上。在夏末的暑熱下,城市的夜晚,沒有知了的鳴叫,沒有蟬聲,四野一片寂靜。剛剛開始的喧嘩,已早早收場。風熱烘烘的,與電風扇送來的風相比,似乎多了一種塵埃之氣。地上星光稀疏,天空星星疲憊;疲憊的星星,與城市的星光對視,間忽間困乏地眨眨眼。也是突然通知,只是主任下達開會指令時的口氣,有些神秘,但沒有這次焦急。到了會場,大家才知道,是傳達貫徹國家三部委會議精神,主題是推行廠長負責制。國家經委、中共中央組織部、全國總工會,于1987年8月25日召開的企業改制工作會議,明確要求,所有國有大中型工業企業,在當年內都要普遍推行廠長負責制。而且,在今后,要把廠長負責制,作為企業的根本制度,加快改革的步伐,盡快建立起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
大家心里明白,這次的改革,是要動真格了。不僅是書記廠長身份的明確,排序的顛倒,更深層次地,還直接涉及到過去計劃經濟體制下,企業職能與管理體制定位的根本改變。過去幾年的改革,最有效的保障,就是充分運用政治優勢,發揮企業黨組織的戰斗堡壘作,和黨員的先鋒模范作用。不能不說,這是我黨的制勝法寶。它從戰爭的硝煙,吶喊,勝利,歡呼中走來。無論是八年抗戰,還是解放戰爭,無論是抗美援朝,還是建國后的社會主義改造;也無論是白色恐怖,還是大軍壓境,只要我們的黨組織在,戰斗力就在,希望和勝利就在。危急關頭,只要我們的黨員指揮官高喊一聲,共產黨員跟我上,即便浴血,我們何時看見過畏懼,何人擔心過前赴后繼。回望我黨的戰斗歷程,從董存瑞舍身炸碉堡,到黃繼光用胸口堵住敵人槍眼,再到邱少云烈火下的永恒,何處不是動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何處沒有我黨戰斗力的鐵證。
然而,這次卻不一樣了。這次的改革,革到了黨的頭上。無論是黨委工作機構的大大精簡,還是黨委書記的角色轉換,黨,都得從自己開刀,從身上挖肉。
不僅是和平年代,長期養尊處優下,生命的安穩最難將息。這是一種巨大的利益調整,直接關系到兩個龐雜組織,和企業的一、二把手。事實上,我國除解放初期,在東北和個別地區的企業,試行過短暫的廠長負責制外,從1950年代起,一直沿用戰爭年代的管理模式,實行的都是黨一元化的領導。大家都心知肚明,書記是企業一把手,廠長是企業二把手。企業除了有完整的生產經營管理系統外,還有完整的黨務工作系統,且在政治規格上,黨還高于政。企業的生產,經營,勞動,人事,工資,獎懲等重大事項,統統由黨委決定。這種權力格局,已經存在了30多年。黑格爾的邏輯,存在即合理,在國企已經演變成了一種制度、習慣和規矩,一種根深蒂固的思維定勢。國企的規則或潛規則,都圍繞這個來構筑,大家自覺或不自覺地遵守。無論是一把手,還是二把手,三把手,或者N把手,直至普通員工,都已在這種利益格局中,尋求到一種內心的平衡和心安理得。
也許是類似于桔生淮北的故事,在我們這個從漫長封建制中走過來的國家,官本位已經沉淀為一種弗洛伊德式的集體無意識。權力的魔力在于,它猶如海洛因,不吃則罷。沒有吸食之前,你不知道它的味道,無所謂為它左右,只能從外圍的種種傳言和事例中,猜測它的神秘、誘惑與危險。你可能因此而心動,一旦條件具備,就會削尖腦袋,去弄個一官半職。甚至身家千萬的人,也要在自己并不寬闊的名片上,醒目地印上“政協委員”或“人大代表”之類字樣。一旦吸食了,你就會上癮,對權力產生一種類似藥性的依賴,深深地沉迷其中,不可擺脫。
想起一個真實的故事。一位企業的黨委書記,家屬是機關的,住在我們同一個院落。退休后,很長一段日子,每天仍要按時上下班。并沒有事,就是去辦公室看看。原來的辦公室已安排了別人,只能去以前部下的辦公室轉轉,打個招呼,寒暄幾句。開始還沒什么,時間長了,大家就產生了厭煩,有了些不正常的議論和眼神。這些敏感的信息被他捕捉到了,便把一腔的沮喪與失落帶回了家里。老伴先是難以適應,老倆口天天吵架。后來,在鄰家有過同樣經歷大姐的指點下,果見奇效,一家才恢復平靜。其實,鄰家大姐的妙計也沒有什么特別,就是每天把自家要做的瑣事,比如早餐什么時候吃,中午買什么菜,什么時候接放學的外孫等等,列成清單,以請示方式呈老伴,待他批示同意后,再照此辦理。請示的抬頭寫的也不是老伴或老頭子,仍是寫的書記。書記絕大多數時候是直接批同意,但有時也會小作修改,比如將“芹菜”改為“蒜苗”之類。書記似乎并不關心執行情況,只關心程序和批示本身。批示完后,就獨自到岷江河邊的濱江大道溜達去了。
應該說,至少在當時,并非一切類似的權力眷戀,都完全出于私利。作為黨的忠誠衛士,企業書記和黨委工作系統的同志們,靈魂深處,還隱匿著一種深厚的感情和政治憂慮,很純粹,無產階級革命式的。一直以來,經典教科書上,都在向他們灌輸著這樣的圣經:公有制是社會主義的基本經濟制度,國企是公有制經濟的主體和支撐,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因此,在他們的詞典里,國企的性質和地位,特別是領導權問題,是關系著黨和國家前途命運的重大問題。對,黨和國家的前途命運。一句多么熟悉的活,此刻,卻不敢去輕易觸摸;稍一觸摸,這些人的內心就有一種隱隱的沉重。位卑未敢忘憂國。又是一句熟悉的話,他們過去做思想工作時,總是常說。此刻,怎么也在心里涌動。他們擔心,這樣改革下去,會否動搖社會主義的經濟基礎,削弱黨對經濟主體的領導;會否辛辛苦苦幾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維護一種平衡更容易,打破平衡卻難。何況,這種平衡體系中,并非每一個環節,每一個局部,都是憂國憂民,還夾雜著一些復雜的利益關系。往往是,政治的,經濟的,體制的,意識形態的,集團的,個人的,各種利益,都糾集在一起。游戲規則,給我們設定了許多無法回避的難題。
坐在會議室,大家才逐漸明白,是內部傳達國家三部委文件。爭論最激烈的,是關于廠長負責中,“中心”與“核心”的表述。為了幫助大家理解,良苦用心的主任,還專門了請來了一位姓王的教員輔導。但是,主任在介紹時,沒有介紹王教員,而是稱王克思。我不知情,在送茶時,跟著喊克思老師用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一問才弄清,那是王教員的雅號。王教員是市委宣傳部唯一的正縣級理論教員,最早研究著名的經濟學“三論”(《資本論》、《國富論》、《貨幣論》),后來又專攻中特理論(教員們對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簡稱),每攻一樣,都能很快深得要領,把握津梁。特別是他那種把深奧枯燥的理論,與當下時事要求緊密結合,深入淺出,生動活潑的講課方式,從領導到普通干部,都頗感受益。還在“文革”時期,當初的小王,就有了“王克思”的雅號。意思是,姓王的就是身邊的馬克思。王教員對此雅號也樂得默認。
主任親自宣讀三部委文件,照本宣科地,原原本本地。然后,謙恭地請王克思輔導。王教員也不謙讓,清了清噪子,謙和地說:對這些文件,我也是剛接觸,今天下午主任才把文件給我,談不上輔導,只是盛情難卻,談點學習體會,就算拋磚引玉吧。依我看,三部委會議,是馬克思主義再生產理論的發展,是小平同志中特理論在國企改革中的具體體現,是在城市經濟改革背景下,正確處理加強黨的領導與發揮企業作為經濟組織作用關系的綱領性文件。很顯然,廠長負責制,就是企業的首長負責制。它表明,在企業,廠長是生產經營的中心,廠長負責,實質上是廠長對企業的效益最大化負責。這是馬克思主義再生產理論的精髓。但是,我們又必須明確,我們搞的市場經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追求資本增值,只是一個方面,甚至可以說不是根本的方面。假如社會主義都沒有了,政權都變質了,我們拿那個效益來干什么呢?怎樣保持國企改革發展的正確方向?當然是堅持黨的領導。不管怎么改,黨在企業的政治核心地位不能動搖。總之,一個管方向,一個管動力,這就是我理解廠長負責制下,企業黨組織的“核心”和廠長的“中心”的關系,二者是相輔相承,互相促進的,而不是相互排斥,相互對立的。
看得出,王克思的理論功底是深厚的,思維是清晰的,理解是深刻的,道理也似乎說清楚了。大家都交口稱贊,連連說講得好呀,講得好呀,王克思就是王克思嘛。說實話,作為在場者,在聽王教員講解的時候,我也覺得很精彩,道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在內心深處,對王教員產生了由衷的敬意。可是,當講解結束,再想想這個問題,什么“核心”、“中心”的,腦子里又覺得陷入一片混沌,模糊,似是而非。我相信,如果此刻誰要叫我把這個新鮮的道理復述一遍,我一定不能自圓其說。一位黨組成員的疑問,更擴大了我的這種混沌。這位黨組成員,剛從企業書記,提拔到計經委副主任崗位,也許對企業書記們在想什么,比我們清楚。他說,王教員說的都是對的。但是,如果哪位要問,實行廠長負責制后,在企業,究竟誰是一把手呢,是書記,還是廠長呢?怎么回答呢?王教員似乎胸有成竹,立即回答,應該兩個都是,一個是黨的,一個是行政的。那位副主任又窮追不舍,不依不饒追問道,那是否意味著,一個企業,有兩個一把手。兩口子感情再好,也會有拌嘴的時候,俗話說,艄公多了打破船,如果企業的兩個一把手各行其事,不協調,又怎么辦呢,豈不影響了正常的生產經營?問題明擺著,不僅與會者弄不清楚,王教員也不可能真正解決體制本身的問題。主任趕緊打圓場說,其實,你們說的都有道理。廠長負責制,是個新東西嘛,許多問題,還有待探索,有待探索呀。謝過了王教員,會議無果而終。大家帶著神秘而來,帶著混沌而去。
回家,走在靜寂的街頭。夜已很深,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城市的夜色被燈光攪亂,我的夢境也充滿模糊。
更重要的是,模糊不僅存在于理論里,還存在于操作中。市里開了個廠長負責制動員會,學習貫徹三部委文件。全市63個大中型企業班子成員都到了,政府大禮堂坐得滿滿的。沒想到,在會議分組討論時,分歧與爭論就炸開了。陣線非常分明。廠長們幾乎都是一致擁護的,認為企業是生產經營組織,而不是政權組織;企業的永恒目標,就是追求資本增值和利潤最大化;廠長負責制,是由企業的性質和社會職能決定的,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應有之義。而書記們則是一片迷惑,沮喪,憤怒。他們沒有我們副主任追問王教員時的委婉,而是刺刀見紅。他們說,什么廠長負責制,說白了,不就是把書記從一把手,降為二把手;把廠長從二把手,升為一把手嗎。這不明擺著,是對企業黨的領導的削弱、瓦解嗎。這樣下去,在企業還要不要黨的領導。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綽號叫左耳的企業老書記:“改革開放我們擁護,中國前些年的樣子,不改是不行的。小平同志說,不改革,只有死路一條。我們相信小平,擁護改革。但是,中央反復強調,必須堅持社會主義,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從來沒有說過,要削弱黨的領導搞改革呀。”說這話的,是市造紙廠的老書記。這位抗日戰爭扛過槍,解放戰爭打過蔣,抗美援朝跨過江的老資格,十歲出頭就當兵。家里窮,沒飯吃,先是跟著路過家門的一支隊伍就跑了,到了國民黨軍隊里當了個衛生兵。后來,國軍節節敗退,他又隨隊伍起義,投奔了共產黨。抗美援朝時,他已經是副團長。一次,美軍飛機一個炸彈,落在了指揮所山洞頂上,炸飛了洞里一半的人,還有他右邊的那只耳朵。到工廠后,一些年輕人就背后叫他左耳書記。有人說,左耳書記要是文化高點,可能早就是將軍了。當然,左耳書記雖然沒當將軍,對黨的忠誠卻沒有絲毫削弱。他懷一顆感恩之心,總是常在口頭掛著一句話:沒有黨,俺現在可能還穿不上褲子哩。有人就取笑,那就裸奔啰。他就會立即回應,就奔你家,找你老婆去。
那天在會上,左耳書記沒有發言,準確說是坐在一旁,悶不作聲。可是,散會后,大家都走了,他卻留了下來,找到我們的主任。他說,主任,先聲明,在會上我沒有講,并不是表明我沒有意見。我是想,在那樣的場合,爭來爭去不好,是給你們為難。作為一名老黨員,要支持組織的工作呀。到計經委時間不長,我還是略有所知,左耳書記雖是位直性子,但關鍵時候,還是把握得住分寸的。他組織原則性很強,典型的黨叫干啥就干啥。因此,計經委的各位領導,都格外敬重他幾分。過去的許多改革舉措,他都會帶頭發言。他一表態,年輕的書記廠們,即便有什么意見,也不好說了。看來,這次左耳書記是有很大意見了。主任特地叫我留下,做好記錄。
左耳書記怕我們誤解,一開始,就對我們反復強調,你們是了解我的,你們最了解我。我不是不與組織保持一致,也不是書記廠長哪個在前,哪個在后的問題。我都五十好幾的人了,從一個鄉下仔,能混到這步,都是托了共產黨的福呀。但是,這次事關重大,我不得不說啊。就說這廠長負責制吧,我實在想不通呀。我們共產黨的政權,我們的社會主義,還有國有企業,是怎么來的,共產黨打出來的,對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我們就犧牲了上千萬同志。跟我一起參軍的老鄉,一共是5個人,現在就剩下我一個了。他們犧牲,我一個人在這里享清福,每當想起這事,我就難過。因此,逢年過節,我都要給他們燒柱香,敬杯酒。現在搞改革,再怎么改,不能改到共產黨頭上啊!如果共產黨的政權都沒有保障了,我們的改革還算成功嗎?
不能說,左耳書記文化不高,對政策理解不深;更不能說他出于私利,或不顧全大局。說實話,在當時,我真為主任捏了一把汗,不知他該怎樣說服這位老書記。沒想到,主任竟兩句話,就解決了這個問題。主任首先對左耳書記的功勞和真誠大加贊賞,甚至弄得他有點不好意思。然后,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左耳書記,實行廠長負責制后,廠長是不是黨員,屬于哪個黨領導?大家知道,當時,國企班子成員,與政權組織一樣,都必須是中共黨員。這是最基本的政治原則,或任職資格,是個常識問題。這一問,頓然把左耳書記給噎住了。但他只愣怔了兩秒,就高興地一拍大腿,一副豁然開朗的樣子,興奮地說,哦,明白了,都是共軍嘛!他媽的,我腦子里怎么就轉不過彎呢?
但是,左耳書記明白了,并不等于所有書記都明白了,更不等于心里明白了,思想上就通了。心理的平衡,與利益聯系在一起。事實上,盡管我們后來又開了多次專題會,還派專人把一位差點要跳岷江河的企業書記勸回,耐心開導了幾天。但是,現實中的“核心”與“中心”之爭,仍困擾住我們和企業,成為企業矛盾的焦點。在無休止的爭論與糾纏中,企業生產經營狀況每況愈下,我們心急如焚。為了盡快理順思想,走過磨合,市委、市政府責成計經委千方百計,解決問題。
印象最深的,是省委黨校一位教授來講的那堂課。
矛盾尖銳,重任在肩,主任愁眉苦臉。王克思沒有把問題說清楚,主任對本地搞宣傳理論的再沒有了信心。他通過關系,從省委黨校請來了一名資深教授。據說,這位教授是本省理論界近幾年殺出的一匹黑馬,以研究中特理論著稱。教授如約而至。他給人的感覺是精明睿智,三言兩語,就可以把深奧復雜的問題說清楚。比如,在講“中心”和“核心”(他把“中心”放在了“核心”之前)關系時,他就沒有像王克思那樣,從理論到理論,從形而上到形而上,靠邏輯演繹說明問題,而是采用了形象生動的辦法。他先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圓,弧線用藍粉筆,圓心用紅粉筆,而且涂抹得很大,很醒目,像靠近山頂的夕陽。然后,他解釋說,大家看見了吧,這是一個平面放置的圓。這是以正視的角度去觀察。如果掉換一個角度,往側面一站,我們還能這樣看見它的弧線、扇面和圓心嗎?不能,我們看見的,只是一條細長的線。
禮堂鴉雀無聲,大家聽得聚精會神,生怕稍不小心,那個圓就會轉身,以一條細長的線面對自己,看不清整個世界。
教授停頓了一下,繼續講,轉折的語氣加重。但是,如果我們圍繞同一個圓心,再畫一些圓;不是以平面的視角,而是立體的,你會發現什么呢?教授邊講邊畫,采用45度斜角。這是畫立體圖案的基本規則,我讀書時畫得爛熟,常常被老師作為范本。黑板上的圓線,相互交織,構成一個立體的圓球,很像是地理老師畫的地球儀。教授指著自己的杰作,自信地說,你會發現,無論站在什么角度,看見的都是一個圓,完整的,立體的。同樣是圓心,平面的圓心,就只能叫中心;而立體的圓心,則叫核心。這是我對“核”和“中”兩個字的理解。其實,細細想想,他們的區別還是明顯的。堂子里有誰哦了一聲。
醉翁之意不在酒。接著,教授切入了主題。他說,實行廠長負責制后,上邊的文件講得很清楚,廠長是企業的中心,書記代表的黨組織,是企業的核心。這表明,企業作為經濟組織,必須以生產經營為中心,或者說,就是以廠長為中心,來開展生產經營活動。但是,生產經營只是一維的,平面的。除此之外,企業還有許多事要做。比如,必須保證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的貫徹,要維護國有資產和職工利益,還承擔社會責任,等等。總之,企業行為是立體的,而不是平面的。從這里可以看出,實行廠長負責任后,企業黨組織的地位和作用,都是加強了,而不是削弱了。我們的企業書記們,重任在肩,責任重大啊!
講到最后,教授簡直是其心拳拳,語重心長了。
道理似乎講清了。看得出,許多書記們離場時,懷揣那個立體的圓,臉上掛著些微的欣慰。但是,利益在后,問題并沒有真正解決。真正解決問題,是在企業領導逐步調整后。在調整中,一些能干的書記,被調任了廠長,再次成為一把手;一些企業書記年齡到點,自然更替,在選拔接任時,按照新體制配置,事前講明,誰是一把手,誰是二把手。“中心”、“核心”的問題,才逐漸解決了。
【水】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腳下的地在走
身邊的水在流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再次聽到崔健的這首歌,是在10多年以后。仍是電子廠大禮堂,但成色已明顯比當初陳舊。計經委也已改成了經貿委,只是,承擔的國企改革重任,仍沒有改變;我由當初的工作組成員,變成了組長,率領市級15個部門的成員,進駐這個工廠,實施企業破產。但這次的歌,不是時尚青年聲嘶力竭的唱,也不是音響里播放,沒有悠揚渾厚的杜比環繞。而是說。一位結實的熱血青年,一雙憤怒的眼,直直地逼視著我;不,是逼視著我們市政府改制工作組成員。至今,只要稍一鉤沉,我仍清晰地記得,那位青年職工眼神里幽森的兇光。
只是,10年磨一劍,理論和實踐的充分準備,使我們對這次進廠,充滿了從容與自信。
這是一家大型國營企業,坐落在離縣城10里的淺丘,是國家“三線”軍工企業,建成于1975年。工廠以生產各種載波通信設備為主,屬于計劃經濟格局中國家民族工業,或曰社會主義公有制主力陣營中的一員。工廠建成投產時,從中央到省,不知來了不少重要領導。當時,我擔任縣委“三分之一”工作隊員,正好分配駐扎在這個工廠所在地的村子。只記得,那天,我與另一名隊員,曾坐在遠遠的一個山頭,懷揣無比的神秘,景仰,可望而不可及,看著那一隊長長的高級轎車,久久地發愣。
一條蜿蜒曲折的圍墻,從一個點出發,在淺丘與平疇間爬來繞去,又回到這個點,就劃分出了兩個不同的世界。圍墻內,廠房林立,綠樹掩映;圍墻外,淺山點綴,稼穡生長。不是審美意義上的反差,不是平等。四野景物,無論是早春艷麗的桃李,盛夏濃綠的稻秧,或初秋黃燦燦的谷子,對這個花園般的現代大型企業,都是一種陪襯。不僅是形而下,不僅是土與洋,落后與先進,貧窮與富足,鄉下與城市。還有形而上,還有內心的差異衍生的理念,它讓廠里廠外的人,常在臉上掛著一種不同的感覺,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在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工廠的時候,在幾幢陳舊的廠房墻壁上,仍隱約看見一些當年的標語,諸如“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舍小家,為國家,三線是我家”。從這些字里行間中,仍不難觸摸到當年的豪邁和神圣。
就像弗洛伊德胎衣,特殊的前世,決定了特定的今生。這個工廠的職工,從領導,技術人員,到工人,許多都是“三線”時期從石家莊、重慶、成都遷來的。一直以來,他們便因此而懷揣一種優越,這種優越,包含了許多特定的基因。首先是城里人的,不,應是大城市人的高貴。在城鄉有如天壤的當時,這種高貴,被“老大哥”和“農二哥”的稱謂詮釋。即便是與黨政機關比,也不是沒有差別的。企業因效益更好,收入更高,社會身份和地位,往往也高于黨政機關。這種身份,等級,地位的差別,隱匿著兩種完全不同的命運。就是我到計經委工作的前幾年,還有幾位計委干部,執意要申請到企業任職。據說,取得成功的,都是找組織部門私下做了工作的。在當時,雖然都是企業,都要生產產品,也有內部經營管理,但國營,集體,個體,身份何止相差十萬八千里。君不見,下班以后,夕陽的黃昏下,那一個個跨出國企大門的職工,臉上掛著的表情,那種由衷的國字號氣派與自豪。最值得驕傲的,是他們企業的前面貫的那個大字。別要小看了這個字,按照當時的管理規定,意味著這是一家地廳級單位。拿企業領導私下的說法,他們與市政府是平起平坐的。往下走,中型企業屬于縣處級,小型企業屬于區科級;而再往上走,還有副部級、正部級的企業。既然是國家隊,那就生是國家的人,死是國家的鬼,一切都是國家的。只要跨入國企的門,就自然端上了一個敢于直面風雨的“鐵飯碗”,就意味著,一生的生老病死,都由國家統包統配,擁有了最可靠的人生保險。
記得,當年我還在縣上工作。有一天,新上任的縣長興致勃勃,讓我陪他到這個廠看看。按照規格和我們通報的此行目的,企業安排了廠辦主任和規劃處長接待我們。縣長本意,是想找廠長談談,爭取企業與地方合作,做一些事情。通過朋友私下了解到,日理萬機,經常跑國防科工委、四機部的廠長,今天恰好在廠里。誰知,當我們委婉說明來意后,對方沒有思索和請示,便以更委婉的語詞拒絕了。后來才弄明白,廠方認為,他們是地廳級單位,與一個小小的縣,不可同日而語。因此,接待縣長,就不是廠長在不在,有沒有空,出不出面的問題,而是規格對不對等的問題。這就涉及到很復雜的制度和心理。如果廠長出面,不僅破了規矩,也會讓出面的廠長臉上無光,感到降低了身份。縣長只好尷尬地笑笑,口里說著沒關系沒關系,但明顯感到,縣長心里是不悅的。我們沒有在工廠吃飯,接待的廠辦主任與處長也沒有刻意挽留。我們悻悻而歸。據我所知,后來,直至5年后離任,調到別的地方,縣長再也沒有去過這家工廠。也許,在縣長心目中,這里永遠是他轄內一塊屈辱的飛地。
然而,轉眼間,這一切,身份,地位,輝煌,都將隨風而去,永遠地,徹底地成為過眼煙云。明日黃花,原來是如此殘忍!
淘汰,不僅是技術革命。數字和光纖通信的降臨,使這個工廠的主打產品載波通信,頃刻間窮途末路,從通信市場淘汰出局。更重要的是體制。這場改革,使這家企業從中央下放到省,從省又下放到市里。越變越錯亂,廠長在想自己的退路,職工不斷埋怨獎金越來越少,技術骨干不斷跳槽。甚至有5位工程師,工籍,黨籍,技術崗位職務“三不要”,突然跳槽到了一家鄉鎮企業。往日,這個廠的人,從不正眼看一眼那些“土八路”的。全廠上下震驚了,簡直是一種莫大的恥辱!然而,真正的好戲還在后頭。猶疑一場鬧劇,一開場,就有一種不可逆轉之勢。這幕劇里的人,都預感到了結果,出于自救的本能,都在掙扎,艱難掙扎,垂死掙扎。但再大的努力,都挽救不了一種頹勢。一個個渺小的命運,亦步亦趨,被這種頹勢推著走,人人都身不由己。仿佛是又一場紅樓劇變,呼啦啦似大廈頃。僅幾年功夫,這個往日的國家隊主力,就奄奄一息,資不抵債了。當我們破產工作組進廠時,人們似乎才一下如夢初醒。可是,即便對天長嘯,一切也都晚了。誰都清楚,這個企業目前的狀況,即便華佗再世,也難有回天之力。破產,解散,往日國家的主人,也許將成為真正的無產者,像崔健唱的歌那樣,一無所有。
也是這家企業,10多年前,我剛到市計經委,第一次到這里搞用工制度改革試點的事,還歷歷在目。
當許多國企職工,還沉浸于國家隊的自豪,無憂無慮的時候,他們沒有意識到,一場中國歷史上最大規模,最大力度的改革,正悄無聲息地,堅實有力地,以不可逆轉之勢,從農村向城市,從農業向企業延伸。無疑,作為城市經濟主要載體的國企,是這場改革的主要堡壘。1986年9月9日,也許會永遠記入共和國改革的歷史。在這一天,國務院正式頒布了勞動制度改革的4項規定。按照這一規定,企業招收新工人,一律實行勞動合同制;招收新工人必須面向社會,公開招聘,競爭上崗,擇優錄用;企業可以辭退違紀職工;對職工實行待業保險。這是公開的條款,事實上,上級已內部作出部署,對國企原有老職工,也要逐步推行全員勞動合同制。按照上級部署,經政府研究,決定選擇目前管理基礎和經營效益較好的電子廠,作為全員勞動合同制改革的試點。我們工作組一行進廠,就是進行試點動員的。
競爭,待業,辭退,勞動合同。這些陌生而可怕的詞,過去只有在教科書里見到過,并且,那是作為一種反面佐證而存在的,證明資本主義制度的暗無天日,和社會主義制度的無比優越。然而此刻,它卻堂堂皇皇地出現在中央文件里,登上了國企的講臺。而且,不是一般的動員,也不像過去那些形式主義的政治學習,四條改革舉措都很具體明白,看樣子硬是要動真格。這讓職工們怎能接受!“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我相信,此刻,不僅手挽琵琶,眼戴墨鏡,聲嘶力竭高唱搖滾的崔健不明白,企業職工不明白,就是許多天天學理論、講政治的企業廠長書記們,和我們這些照本宣科,作動員報告的人,對形勢的走勢,又有幾個真正弄明白了的。進廠動員,只不過是一種例行公事。
后來,這次勞動制度改革的流產,就證明了這點。
其實,在當時,這種早期不成熟、不徹底、不完善改革的弊端,就已露出了端倪。在我們開完動員會后,人們情緒激動,提出了很多尖銳的問題。但是,工作組都沒有,也不可能合法、合理、合情地予以解釋,而是簡單地以“聽中央的沒錯”、“保持工人階級先進性”、“顧全大局”、“思想不通組織服從”等,應付了過去。對勞動制度改革涉及到的職工身份變革,企業與職工的勞動關系、利益關系調整等關鍵問題,根本就還沒有來得及思考與清理,更沒有配套解決政策。至今仍清晰地記得,在工作組走下主席臺,走出會場的時候,一位憨厚本分的老工人,守候在門口。見我們出門要走,他一臉迷惘,誠惶誠恐地迎過來,問道,俺在企業工作了幾十年,要是被辭退了,一家怎么養活呢?當時,還沒有建立養老保險,失業保險,醫療保險,對保險的理解,最多停留在“汽車撞了要賠”。工作組只是說了一通大而化之的話,做了一通思想政治工作了事。不知是不是那位老工人的迷惘傳染了我,見他似懂非懂,似是而非離去的背影,我隱隱感到,事情并不那么簡單,但也不知癥結究竟在哪里。
就這樣,多少人帶著迷惘,帶著彷徨,帶著憂慮行走,邊走邊思,邊問,邊摸索,一走就是10多年。沒有想到,世界上的許多事,總是那樣差強人意;更沒有想到,一個問題,國企職工勞動關系和身份問題,會在改革攻堅中糾纏10多年。我們打敗日本鬼子,才用了8年呀!
10多年,真正的彈指一揮間。10多年的路,也沒有幾個大步,然而,10多年的改革成本,誰能計算清楚。更沒有想到,當我們再次來到這方厚土,走進這家工廠,再次面對同一問題時,竟是破產解散,為一個在改革中錯失良機,久治不愈的大企業送終。回望對面的山頭,當年我們二人坐在那里,看見一長串高級轎車發愣的山頭。那里已退耕還林,長滿了郁郁蔥蔥的樹,幾幢農民修的別墅,掩映在綠茵叢中,太陽從他們的頭上溫暖地經過。往事如煙,切膚之痛竟是:不要理會經濟學家們的宏論。他們天天在講宏觀經濟,機會成本,卻對眼前一個個喪失的改革機會,一天天增大的改革成本視而不見。也不要聽信那些走出洋樓,走進高樓的海歸派們,不要聽他們指點迷津,天空中哪一片美麗的云朵,是在海外生成。
現實,是最深刻的證明。突然有一天,我們的國企,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的主力軍,已身陷困境,就像此刻眼前這家電子企業,我們似乎才更加地警醒。數字是枯燥的,但面對“三個三分之一”的報告,我們不得不痛感驚心,揪心。還有多少理由再去爭論。統計資料表明,10多年來,在改良中維持的國企,已是三分之一資不抵債;三分之一嚴重虧損;三分之一免強維持。國企似乎是在以自己艱難的改革步履,印證著鄧小平話的沉重含義:“不改革,只有死路一條!”
據說,這段期間,這個工廠還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勞資風波。一位新上任的廠長,為了燒好“三把火”,以經濟性裁員方式,辭退了幾名富余職工。職工不服,認為只要自己沒有犯錯誤,企業就不該辭退。于是,幾名職工聯名,把廠長告到了法院。法院經過審理認為,企業與職工原來的勞動關系,是招工時,按政策由勞資雙方共同確定的,對雙方都有約束力。而1986年的企業勞動制度改革,雖然有政策依據,但企業只是按照貫徹文件方式,開會對改革作了部署,并沒有任何依據說明職工認可。雙方共同約定事項,只有雙方達成一致,才能改變。只是,考慮到中央已有政策,法院通過庭外調解,讓廠長被迫收回了成令。這一收,似乎讓職工隱約看到了一絲希望,抓住“鐵飯碗”最后一個破損的邊,卻給舉步維艱的企業和廠長,當頭一棒。一位外資企業老板,看了這個調解結果后,一臉惘然,兩手一攤,百思不得其解:在中國,辭退職工,為什么比槍斃人還難?
從小受著自由,平等,博愛,和市場經濟法則浸潤的老外,滿腦子都是自由競爭,優勝劣汰,哪里理解仁者愛人,理解不患貧而患不公的中國人,更不用說國企“鐵飯碗”的含義,以及幾十年來,國家與企業,企業與職工之間,斬不斷,理還亂的復雜關系。于是,10多年來,改革路上,無休止的糾纏,一直困擾著改革者們。甚至有人詰問,究竟還搞不搞社會主義?老外不理解,因為老外糾纏不起。老外是私有制,糾纏中損失的每一分錢,都得由他們自掏腰包。這樣持久的,復雜的,無謂的糾纏,只有國企,我們財大氣粗的公有制,才配迎接。糾纏的最大成績,是把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死。
然而,再尖銳的矛盾,我們必須面對。
也許是長期身在經貿委,對這場艱難的改革,更有切膚之感;也許是這10年中,那一段香港工作的經歷,夯實了底氣。當然,只有認知和決心是不夠的,國企10年改革攻堅走過的艱難歷程,無時不在警示我們:市場化改革,必須在市場原則下進行。這不僅關系機會成本,還直接關系改革本身的命運。決心來自于責任,而自信則來自于理性。職工身份轉換中,勞動價值論的確立,似乎讓我們真正找了到問題的癥結。我們逐漸明白,要改革,不從產權和勞動制度上著手,不過是舍本逐末。當然,我更明白,這項改革,涉及每一個職工的切身利益,又沒有統一規范的法律和政策依據,要推進,無論經濟上,還是政治上,都要冒很大風險;而有些風險,我們不一定完全可以預見,可以掌控,承受得起。
那夜星光燦爛,我卻無心蒼穹。是在深夜,關燈的一瞬,星光從窗簾縫中擠進,也不多,沒有灑滿房間。只是一抹幽亮,淡靜的,柔軟的,把黑夜理開一條縫。該睡的時候了,我卻無法入睡。腦子里不停地閃現著一些散亂的鏡像,黨的十五大報告,香港《信報》的財經專欄文章,一個一個茍延殘喘的國企。紛亂的思緒,著陸于那篇《評公有制職工的“身份贖買”》,被一些論述糾纏,在理論與現實之間,我仍缺少果斷與從容。
我先充當正方。仍是寫文章時的輕狂激昂,理直氣壯。我堅信,公有制職工的身份,是有價值含量的;它對應的勞動關系,建立在雙向無限責任的基礎上。一方面,職工對國家承擔著無限責任,一生中創造的一切剩余價值,都無限地貢獻給了國家;另一方面,國家也對企業和職工承擔著無限責任,企業由國家統負盈虧,并對職工生老病死全面負責。因此,解除職工公有制身份,必須利用職工創造的剩余價值積累(它們很大部分表現為企業增值的資產),以價值返還方式,結清企業與職工的“公有制賬”,使雙方利益關系,回歸于平等的原點。然后,再分手,在新型的勞動關系下,開始新的合作。就像一對結發夫妻,相處了一些日子,處不下去了,要分手,先得分割他們的共同財產。可是,當我換一個角度,以反方姿態出現時,我又有了一些猶豫。法律呢?政策呢?依據呢?中央早就重申,兼并破產的政策,只適用于中央批準的計劃內企業,其它企業一律不得仿行。這樣,破產財產清償,就必須首先用于償還債權人,職工身份贖買資金,就失去了來源。你的價值返還,這種簡稱為“買斷工齡”的改革,會不會被認定為私分國有資產;怎樣面對債權人會議,在法院裁定中,可否行得通?因此,在改革方案報經黨委、政府批準,即將付諸實施之時,我的心,仍沒有完全落地。
要感謝那晚的電視。我帶著這種猶豫,去省里請示,得到的回答是,可以探索,但沒有哪位明確表示支持。帶著懨懨的心情返程,岷江河邊的小店,成了棲息的港灣。何況,這里賣的是野生的河鮮,一種叫黃辣丁的岷江特產,是慰藉路人最佳的禮品。也許是巧合,但我更相信是天意,老天見我這個笨拙的改革者,苦行僧式地在國企改革的長路上跋涉,已經整整10多年。雖不準備讓其成就大任,但“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功課已經不淺。于是,刻意安排了一條河,一個小店,一些黃辣丁,和帶著魚腥味的晚風,還有一臺電視,在路邊守候,等待無助的我的到來。我應約而來了。在我正饑腸轆轆的時候,給我奉上了一份最珍貴的美食。剛坐下,央視的新聞聯播,在貫徹中共十五大精神欄目中,傳來這樣的聲音:“公有制實現形式可以而且應當多樣化。非公有制經濟是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允許和鼓勵資本、技術等生產要素參與收益分配。”隨即,又配套播發了福建、廣東企業改制中,以工齡贖買方式,以“產權換身份”的辦法,解決國企職工身份轉換的成功經驗。“了清公有債,還我自然身”的國企和職工,不再是一個檔案鎖終身。這就創造了新的勞動關系的基礎,企業可以選擇職工,職工也可以選擇企業。雙向選擇,自由競爭的勞動機制,不僅為加強企業管理創造了條件,更在人這個最關鍵的生產素要上,打破了計劃經濟枷鎖,實現了人的解放,為企業開辟了內在的活的動力源泉。
這不是自己的研究成果嗎?幾天來,在沿海地區,它一直被作為從海外引進的國企改革探索之舉,在糾偏與創新的糾纏中,小心翼翼地被傳遞。此刻,一縷春風,從中央喉舌吹來,不僅是一個示范,更是一個信號,改革的信號。還有什么猶豫,趕快回家,立即啟動在手的國企改制程序。
雖然,在實施破產重組中,仍然遇到不少矛盾。但是,職工最關心的身份問題,得到價值認同,最擔心的就業創業,得到政府盡力幫助,最棘手的人的問題,總算有了個處置辦法,最大的社會矛盾得到緩解。企業破產重組取得了有效推進。當進廠時那位怒目以視的青年職工,簽名領取安置費時,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他告訴我,他已用安置費在縣城買了個門市,準備利用在企業學的技術,搞家電維修。看見他面帶微笑,轉過離去的身影,我又想起了崔健的那首歌。我想,那不是表明某種物質和精神的丟失,而是尋找。天無絕人之路,只要自信在,總有一些失去可以找到;而失去自信,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為何你總笑個沒夠
為何我總要追求
難道在你面前
我永遠是一無所有
……
【火】真不好意思讓你們請客
與這迷人的夜色相惜相挽
外灘,高樓,霓裳,海風,車流。
雖然不是第一次到上海,但這一次的感覺仍不同尋常。不僅是一場曠日持久的企業改制戰,終于有了一個圓滿的結果;不僅是一個偉大拯救的徹底成功,一個身患絕癥的大型國企,從此獲得新生;也不僅是勝利的喜悅。此刻,漫步在外灘寬闊的濱江大道,海風梳理著亂發,東方明珠就在對岸,兩岸燈火闌珊,一種怡然的心情,與這迷人的夜色相惜相挽。
看過一部名叫《賭圣》的小說,好像說的就是昔日的上海灘。賭圣賭了一生,幾乎是百戰百勝,未曾料到,最后一局,卻輸在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愣頭青身上。賭圣跳樓了,不是為錢,他擁有的錢,再輸十次百次,幾輩子也用不完。賭圣為什么要選擇跳樓,可能心理學家也難得出統一結論。大家有目共睹的只是一種結局,賭局中勝和敗,或輸和贏的結局。我還是不很明白,其實,很簡單的道理,只要賭局在,就必然有勝和敗,輸和贏,但為什么每一個結局,都會演繹出別樣的精彩。
我們是被盛情邀請來的,主人是國際融資租賃公司。此行的目的,是簽訂諒解備忘錄,為主人1.46億的債權處置,劃上最后的句號。
時空拉回。正在品茗閑聊,不是經國大事,也不是風花雪月,悠閑的狀態有時確實不好定義。國慶假期,1997年的;在青神中巖寺旁,臨江,或叫在水一方;人員有幾位家鄉故友。茶園很簡樸,恰好與此刻的心情相當。突然,電話響起,從間斷中又再次響起的狀況看,似乎很急。確實,沒想到,在接聽電話的時候,我們這種悠閑的心情就冷凝了。
電話是行署辦打來的,通知明天上午10點,到華川機械廠,研究這個廠的改制問題。從工作人員不經意的話語中我大致知道,參加會議的除了我們經貿委,好像還有地區財政、勞動、體改等部門和當地政府領導。心里清楚,雖然此處悠閑可人,大家意猶未盡,但明天的會必須自己親自參加。不僅因為是行署主要領導開的會,參會單位也應當是主要領導,這既可說是規矩,也可以說是潛規則。據說,在臨近的某市,一個部門的主要領導,因為沒講明原因,沒有請假,就沒有參加主要領導主持的會,而去參加一位次要領導的會,后來在飯桌上無意中說穿了幫,讓主要領導心里耿耿,不久就以工作不在狀態為名,下了那位部門主要領導的課。當然,我明天必須參會,還不在這,我們的主要領導很豁達大度;而在于會議的內容。機械廠的問題實在太重大,太特別,太艱難了,我必須到場,把問題、困難和建議講透,讓領導做出正確的決策,為這個“老大難”找到一條生路,盡快走出困境,以解各級領導一個長期的心病。
至今仍記得那行數字,觸目驚心的數字。從樂山、眉山行政區劃單列,企業按屬地原則劃轉移交之日起,我就接過了那行數字,接過了那數字隱含的觸目驚心與責任。數字清晰地占據著表格的顯著位置,被表格頭上一排更加醒目的文字壓住:全市嚴重虧損企業名單。表格的匯總欄目顯示,全市60戶規模企業,80%虧損。其中,年虧損千萬元以上的重點虧損戶,就有近10家。機械廠位居虧損榜首,不僅在于它創下了連續3年虧損5000多萬元的驚人紀錄,還在于它長期占據著全省國企虧損大戶前5位的位子。與企業巨額虧損相聯系的,是領導班子失去凝聚力,技術人員紛紛跳槽,職工人心渙散,企業的各個部位,都在嚴重失血。看見遭受重創的病人,鮮血不斷從創口流出,汩汩地,浸紅了地面的土壤,我們會心生恐懼。但是,面對一個龐大國企的失血,許多人的感覺似乎要輕松得多,麻木得多。
我卻不能輕松,不敢麻木,作為企業主管部門主要負責人,我深知自家的使命和責任。
應當說,各級對機械廠的困境是了解的,關心的,同情的,也想了很多辦法,希望拯救企業于危難。省里每年的解困資金安排,都沒有忘記這里。省市領導每年的春節慰問,這里都是必選之點。各路改制專家,更是帶著滿腹經論,帶著亞當·斯密和凱恩斯,帶著一腔熱情和雄心勃勃而來。然而,也許是時機未到,客觀條件不具備;也許是這個廠本來就是一本大書,計劃經濟時代國企的各種綜合病癥,都在這里充分體現,根本不是一般的望聞問切能夠診治。來往之客,幾乎都是作一些指示,提出一些希望和要求,留下一些道理,那些放之四海而皆準,但就是不解決實際問題的道理,還有就是帶來一些慰問品,可以讓三五特困職工家庭,過上一個有油葷的春節,然后便揚長而去了。去了,希望與渴望,就這樣一次次來,一次次去了。面對這個搖搖欲墜的國老大,很容易令人想起憂郁的《三套車》,和遙遠的伏爾加河畔,那拉著破車,艱難而行的俄羅斯老馬。只可去唱,讓憂郁在美妙的樂曲中沉迷;不敢去想,今后究竟有什么苦難,在等著它。但眼前的感受是真切的。人們發現,隨著那一次次的來,一次次的去,這座遠離城市,原本就很冷清的山頭,越來越更加冷清了,連陽光也是沉默的,沒有聲音。
廠長帶領企業班子成員,在廠門口恭迎。程序是相同的。握手,問好,寒暄,一切都是禮節性的,到其它廠也是一樣。曾私下問過一位廠長,咱們都是自家人,不要講究那么多禮節好不好。那廠長卻反過來問我,換位思考,假如你是廠長,能翹起二郎腿,坐在辦公室,迎接上級領導嗎?想想也是。換位思考,是我平時協調工作時,愛說的一句話,沒想到,這老兄卻以子之矛擊子之盾。不同的是表情。此刻,從他們的臉上,我看不到在其它企業的那種企盼,熱情,親切。表情是僵硬的,木訥的,似乎是在傳遞這個廠的名稱。我感覺,這個廠的班子成員,心靈蒙上了一層膜,若明若暗,令人捉摸不定。這也難怪呀,假如我在這樣的企業,待上三五年,隨著一種每況愈下倒行,激情、信心和意志,也許還會更糟糕。我理解了精神的神奇,理解為什么有時信心勝過黃金。但對于此行的結果,我卻沒有抱多大希望,沒有想到,有時跨入真理的大門,就相隔一層紙。
廢品的報復:不加油,只加水
匯報是例行的。唯一不同的是,廠長考慮到地區剛成立,今天來的都是新手,在匯報問題和困難之前,簡單介紹了一下這個企業的沿革。很難把昔日的輝煌,與今天的慘狀聯系在一起。“三線”軍工企業,國防科工委主力隊員,環境試驗設備生產基地,最早洞察到市場經濟大潮到來,率先引進世界先進壓縮機制冷成套設備,向軍轉民挺進的企業。翻開這個廠走過的歷程,我們發現了一個驚人現象:這個廠與其它陷入困境國企,有很大不同。許多國企,是因為觀念落后,跟不上時代步伐,或決策失誤,一蹶不振造成的。但這個廠不是。可以說,從“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三線”建設,到廠長負責制、全員勞動合同制改革,從打開國門,引進世界先進技術設備,到軍轉民大潮,每一個大的轉折關頭,他們都踩住了時代節拍,沒有失掉過一次重大機遇。然而,它們卻殊途同歸,成為千帆之旅的相同沉舟。把這種反差聯系在一起的,不是別的,正是體制和人。
對,是體制和人。如果說,亞里士多德創造的演繹規則,還有許多形而上的成份;那么,眼前的這份報告,和報告上的幾組數據,就太形而下了。翻開材料,看著那些數據和圍繞數據的敘述,就像觸摸眼前的一棵樹,一條河,或突然下起的雨滴,那么具體而實在。我看見,面臨日漸逼近的市場化大潮,在許多國企在唱卻道天涼的時候,機遇卻突然降臨這個企業。
為了加快對外開放,促進國內制冷行業產業升級,國家機電部決定,在本行業選擇14家條件較好的企業,作為對外開放的試點,首批引進丹麥丹弗士公司成套壓縮機生產線;而且,考慮到國內企業的困難,經協調,由某國際融資租賃公司,為這批引進項目,提供全額的國際融資租賃。所謂融資租賃,乃是市場化條件下,一種通行的融資工具。在這種工具下,引進設備不是以購買,而是以租賃的方式出現,設備款本金及其預期內的利息和合理利潤,都包含在雙方約定分期支付的租賃費中。也就是說,租賃方無須支付任何現款,而只需簽訂嚴密的合同,提供當地政府的擔保,就可獲得超過億元的先進設備。只是,在租賃費用沒有付清,支付合同約定的象征性資產轉讓費,并辦理產權過戶手續前,設備所有權仍屬于租賃方,企業沒有處置權。供貨商是世界首屈一指的制冷企業,又不需現錢,風險政府承擔,何樂而不為。對這千載難逢的商機,全國同行都使盡渾身解數。這個廠是十分榮幸的,雖然競爭異常激烈,還是終于如愿。
當然,我們今天來,不是為了與企業一道,回味那場艱難曲折的“跑部錢進”跋涉的,那場角逐早已遁入塵煙;而是追溯這個企業罹患絕癥的歷史,希望由果溯因,求得療治的方子。從引進到陷入困境,僅8年時間,結果卻是如此令人驚心:同時引進的14條生產線,有13條僅用3—4年時間,就全部償還了融資租賃的全部費用,并實現資產權屬的轉移,在市場大潮中揚帆遠征。只有1條,具體說就是我們面前的這條,一直生產不正常,無法達產,不僅沒有償還本金,連利息也無法支付。
還需要什么形式邏輯,需要什么大前提和小前提,需要什么因為所以,現實是最有力的證據。看得出,至今,一提到這個問題,企業班子成員還是心里憤憤。應當說,在引進生產線剛投產的時候,生產和銷售都是十分正常的。見從未有過的市場局面,出現在往日沉悶的廠前,連廠門口的那棵黃角蘭,也長得格外茂盛。此時,職工們開始憧憬美好的未來,廠長卻開始想自己的心事。原來,在設備引進之時,也是國企改革深入推進之際。從擴大企業自主權,到軍工企業逐級下放管理,從廠長負責制,到全員勞動合同制,改革在不斷深化,企業經營狀況卻每況愈下。現在,雖然引進了先進生產線,形勢暫時好轉,但廠長擔心,企業下放到地方后,誰能保證自己能干得了多久,說不定哪天地方領導一個眼色,說叫你下課就下了哩。一種大道難逆,前景不妙的感覺,在頭腦里一旦生成,就不斷蔓延,擴張,侵蝕著人的靈魂。他似乎已隱隱約約感到,過去顯赫的位子,帽子,票子,面子,都在不斷失色,貶值,甚至很快會徹底失去。
時不我待。既然現有的保不住,不如趁還在位上,趁這新設備,新產品,新機遇,趕緊為自己找條退路。為了上下都說得過去,廠長找來了當時那個最時髦的詞,改革。于是,在廠長的親自操刀下,在應廠長要求召開的臨時職代會上,企業改革方案隆重登臺了。按照改革方案,企業實行生產、銷售分離,新成立銷售公司,銷售與業績掛鉤,每銷售一臺壓縮機,提取5元銷售費。為了表示客觀公正,讓職工代表充分理解自己的拳拳之心,廠長讓分管營銷的副廠長宣讀方案,然后先聲奪人,侃侃而談,苦口婆心。廠長說,產銷分離,是工廠制和公司制的重要區別,是企業專業化分工發展的必然要求。再說,我們引進的生產線,生產的是民品,而不是軍品;軍品國家包銷,而民品則靠自己找市場。至于自己的愛人擔任銷售公司總經理,廠長是這樣解釋的,話語中不無詼諧:大家知道,她一直就是搞營銷的嘛。過去計劃經濟,原材料采購難,她們挺過來了;現在是新產品,要打開銷路,她們不承擔,叫誰承擔呢?我那口子還說不愿意,我說,不說你是共產黨員,要勇挑重擔;就是看在老公名下,也不該在這時拆臺呀,你說是不是呀?
職工代表為廠長的真情所感動,不僅報以長時間熱烈掌聲,還以全票通過了改革方案。可是,沒過多久,他們逐漸發現,自己上當了。所謂改革,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是引進先進生產線,產品一直就供不應求。工人們加班加點,一個月掙幾百塊錢,廠長夫人,也就是銷售公司經理,只需坐在辦公室,開幾張票,打幾次電話,或者出入于各大酒店,酒肉加身,舉杯交箸,一月就是好幾萬。如果生產線完全達產,年產60萬臺,幾個人的銷售公司,人均也是幾十萬,相當于自己干一輩子哩。工人們不干了,他們不知是想起看過的那個電影,《廢品的報復》,還是出于發泄私憤,總之,螺絲不要扭得太緊,精工不要做得太精,該加潤滑油時他們加水。工人們的報復,很快得到市場的回應。企業返修退貨直線上升,10%,30%,50%,有的甚至訴諸法律,要求賠償,包括直接的經濟損失,和間接的品牌損失。
企業內外交困,陷入四面楚歌。
大家以為,看見這樣的報告,這些狀況,廠長會引起警醒的。然后,責成某領導負責,查明原因,抓住治亂之本,糾正不合理銷售政策。誰知,廠長不是從真正的根源,而是從生產環節查找原因,追究責任。在企業產品質量整頓動員會上,廠長義正詞嚴地強調,產品是企業的生命,要像珍愛自己的親兒子一樣,珍愛產品質量呀。當然,我們要賞罰分明,哪個環節,哪個人出的問題,就要追究哪里的責任。造成的損失,要扣工資補,一個月補不清,就補一年,直到補清為止。至于銷售嘛,你們只要把產品銷出去了,就是勝利。你們沒有過錯,也不承擔責任。那些返修退回的產品,修好后,你們還得給我銷出去;提成嘛,自然應比正品更高些呀。大家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呢。沒過多久,廠長,還有廠長夫人,卻突然辭職,沒等上級批復是否同意,就帶領一家人走了,不知去了哪里。有的說他們在成都辦了家私人公司,生意做得火紅;也有的說,那些不利之財,很快就打倒了,一家人過得很落魄;有的還說,他們回了老家山西,過著頤養天年的日子。組織上也是追究過的,由紀檢,審計,財稅部門抽調專家,組成聯合調查組,到這個企業調查。調查組把那些賬搬去,認認真真地查,查來查去,查了幾個月。但是,似乎除了銷售提成,還是銷售提成,也沒有其它侵吞國有資產的證據。連違紀都很難定,更不說追究法律甚至刑事責任了。調查組長如此給領導作了匯報,原廠長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新環巷:律師們咄咄逼人
但是,工廠的事卻應了未了,或曰想了難了。工廠現在的領導班子,是組織上重新選配的。我知道,為拯救這個奄奄一息的企業,他們費盡了心血。比如,明擺著,問題出在分配和產品質量上,分配是根源,質量是表現。他們雄心勃勃,決心從規范制度,公平分配,整頓質量,整合人心入手,重振企業雄風。可是,當他們懷著滿腔的希望,將整頓合格的產品重新推向市場時,市場卻不再相信。許多制冷廠家,一談起這個廠的壓縮機,就連連搖頭。但他們沒有灰心,堅信精誠所致,金石為開。廠里組織了精干的營銷隊伍,由廠領導帶隊出征,挨門逐戶企上門賠禮道歉,終于化解了一座一座冰山,迎來希望的曙光。
然而,大家沒有意識到,真正難以逾越的坎,還沒有開始。這也是各路人馬,過去多次到這個企業,興致勃勃而來,最終卻沒能解決問題的根本原因。
談到這里,廠長遞過來一份文件。我接過,一行醒目的大字格外刺眼:民事判決書。落款是省高級人民法院。我一面翻看,一面聽著廠長和企業班子成員匯報。癥結是越來越清楚了:因企業產品質量下降,經營困難時,欠了許多債,訴訟纏身,許多判了的官司一直沒有執行。如今,見企業情況好轉,又怕好景不長,各方債權人都以鷹鷲般的敏感,窺視著這里的一舉一動。于是,一有產品發出,貨還沒到對方,法院執行通知就提前到達。銀行貸不了款,七拼八湊來的流動資金,卻是有去無回,這生產還能進行下去?要把這些坑全填平,就看看這個企業的資產負債表吧:總資產:總0.89億元;總負債:2.98億元;資產負債率298%。其中,租賃公司債權就達1.46億元,占負債的近50%。以企業當時的產品盈利水平測算,即使不再新發生債務,要填平這個巨額虧空,至少也要30年!也曾想到過資產重組,輕裝上路。就像一些企業那樣,將有效的資產剝離出來,成立一家新公司,擺脫老企業債務和官司的糾纏,謀求更好發展。可是,由于這個廠唯一有效的資產,就是那條引進壓縮機生產線;而該生產線又屬于融資租賃設備,在沒有付清租賃費之前,企業沒有處置權。許多美好的設想,都不得不到此為止。
此刻,在耳聽廠長們介紹的時候,我的目光突然被絆住。重重的,醒目的,我感到有一種文字的力量與曙光,在我的指尖涌動,浸潤至心,改變著我的情緒。絆住我目光的,是省高院判決書上的判詞。那判詞說,經審理查明,被告機械廠因管理混亂,經營不善,致使企業不能按約定支付原告方租賃費,累計連本帶息加滯納金等共2300余萬馬克。被告方應在判決生效后,依法支付上述費用,并按還款之日人民銀行公布的匯率計算。原告墊付的40萬元訴訟費,由被告承擔。被絆住的目光在此處停留,定格,抽出縷縷光線。我以探尋的口氣,問廠長,沒有上訴吧,判決生效了嗎?廠長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明明是敗官司,有什么好上訴的,還花錢。我說好,那就好。大家迷惑地看著我,都在期望我談我的發現。我指著判決書說,我注意到這里的兩個關鍵細節:一是判決書沒有說明,要在執行了本判決,即支付了判決書認定的租賃費等款項后,租賃設備產權才發生轉移;二是在判決書認定的償付款項中,包含了原合同約定的象征產權關系轉移的1美元。這樣,我們是否可以認為,隨著這一紙判決的生效,租賃方和被租賃方原有的租賃關系就宣告終止,而新的債權債務關系就宣告產生。欠多少錢不怕,可慢慢還,或申請破產;怕的是對企業法人財產沒有處置權。也就是說,在現在的債權債務關系下,我們可以利用壓縮機生產線,搞資產剝離重組了。只有這樣,這個企業才有可能走出困境。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廠長。只見他異常激動地一拍桌子,連說好,好,應該是這樣。這個結,今天終于解開了。專員辦事畢竟要老道些,雖然已明顯感覺到,他已受廠長情緒感染,但他說話時,仍然留有余地。專員說,我認為仲明說得很有道理,但涉及法律問題,為了慎重起見,馬上通知地區中級法院院長和經濟庭庭長到場,越快越好,告訴他們我們在這里等著。我們繼續邊討論,邊等待法官們的到來,但會議氣氛已明顯地熱烈而活躍得多了。不到一個小時,法官們就趕到了。在簡單聽取了情況介紹后,他們單獨到旁邊一個會議室合議。很快,合議結果出來:我們的判斷正確;這種不合理的正確,來自于省高院判詞的漏洞。我們在高興的同時,心中也有幾分隱隱的欠疚與惋惜,為國際融資租賃公司,和他們勝利的訴訟。他們以幾十萬元的訴訟,換來這場沒有懸念的官司的贏,和引進設備所有權的喪失。
法律關系理順,難解的結解開,企業改制方案迎刃而解。我的建議得到大家一致支持,機械廠脫胎換骨的改革,在這個國慶假期塵埃落定。我們把改革方案,概括為救廠16字方針:“資產重組,主體分離,兩線運行,分頭突危。”所謂資產重組,主體分離,就是將企業所有資產,包括租賃資產,進行統籌整合,劃分為有效資產和不良資產;將整合后的不良資產,留在老法人主體,即機械廠名下,將有效資產作為資本金,重組一家新的法人主體公司;新老法人主體從法律和產權上徹底分離。所謂兩線運行,分頭突危,就是老法人主體作為債務主體,實施破產突危;新法人主體作為發展主體,實施發展突危。為了防止節外生枝,我們決定,在實施改制過程中,實行“三不原則”,即不匯報,不宣傳,不張揚。一切只干不說,待到改制完成,木已成舟,我們就主動了。有政府主導,各部門密切配合,資產評估,驗資,工商注冊,稅務登記,企業條碼,一切平時繁瑣的手續,都以驚人的快速推進,僅一周時間,就實施完方案第一步,完成資產重組,主體分離。很快,新公司發出的第一批貸款順利回賬。廠長捧著匯單,竟兩眼濕潤,久久無語。
不出我們所料,在老主體破產公告發布后,遭到租賃公司強烈反對。
來者不善。何況,是國內有名的大公司,和他們同樣有名的律師們;何況,他們來自上海灘,經歷過太多的世面和風雨;何況,他們占據著無可否認的情和理;更何況,他們認為,中國是一個法治國家,并堅信,法律是支持他們的。特別是那些律師們,根本沒有料到,玩了一輩子法律,竟在自家屋檐溝里翻了船。他們來了,沖著眉山,這個在地圖上找半天找不到的地方;沖著李白的“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留下的蠻荒;沖著自己一腔說不盡道不完的理直氣壯。當然,這一切的沖著,最終的著點,都落在了這場改革的具體操作者我的頭上。市經貿委設在眉山新環巷。一條偏僻而清冷的小巷,幾間簡陋的門面,被我們租用來作為臨時辦公室,乍一看,還以為是剛開業的皮包公司。律師走進我的辦公室,出示了證件,然后,以不屑與傲慢的口氣,一開口就咄咄逼人。看那陣勢,不知道他們有什么新招數,我選擇了以守為攻,耐心傾聽。律師說,主任,你知道嗎,你們是典型的以資產重組為名,行逃廢債務之實。你們處置的壓縮機生產線,是我的委托人的資產,而不是企業法人財產。擅自處置他人財產,不僅要承擔民事賠償責任,還可追索你的刑事責任。
怕我不懂,接著,律師又給我上起了課。他們耐心地講什么是國際融資租賃,以及它的法律關系,為什么機械廠的壓縮機生產線,產權是租賃公司的,而不是企業的。我倒茶送水,耐心聽著,不僅是文化之鄉,也不僅來者都是客,這是人之常情,就沖著人家損失了那么大資產,也該賠個友好的姿態。律師義正詞嚴,滔滔不絕。越聽,我心里越有了數。黔驢技窮,原來,他們根本沒有擁有能夠擊敗我們的法律籌碼。在律師們主談與補充都陳述完意見后,我翻開他們提供的省高院判決,指著里面的判詞,陳述了自己的觀點。律師們似有懷疑,趕緊接過去,幾雙發亮的眼睛,都聚焦在那幾行略顯陳舊的字上。頓然,他們傻了眼,臉色由紅轉青,再轉向煞白。為緩解氣氛,以柔克剛,我輕松地提起溫水瓶,再次為客人斟茶續水。過了數秒,帶隊的律師吞吞吐吐,語無倫次地說道,這怎,怎么能這樣判。接著,又不甘失敗地強調,盡管如此,我們還可追索擔保人責任。我已明顯把握到,律師們的思路,正被我牽著走。何不趁機請君入甕。我立即接過話,以贊賞的口氣說,這就對了,這就對了。然后,我故意稍作停頓,再接著不緊不慢地說,不過,我要提醒閣下,那是樂山市政府擔保的。樂山行政區劃調整后,原來的樂山一分為二,我們屬于眉山市地區行署,不該找我。不過,有朋自遠方來,今天中午的客我還是該請的,務請各位賞光啊。
律師們再一次傻了眼,個個面面相覷。
我抓住機會,由以守為攻,轉為以攻為守。我規勸律師們,我們是國企,租賃公司也是國企,又沒有讓國有資產流入個人腰包,就算老大哥支持小兄弟吧。我提醒律師們,現在最有效的權利主張,就是趕緊到破產清算組申報債權,參加清償。錯過了債權申報期,必然造成新的損失。此刻,律師們真正聰明了一次。他們在了解企業資產負債情況和破產政策后,立即意識到,這個已被批準享受國家優化資本結構試點政策的企業,破產財產在用于安置職工后,不僅不可能還有剩余,可用作一般債權的清償,而且,政府還要貼一大截。很明顯,一般債權的清償率必然為零。律師們經過商量,在給委托人電話請示后,立即向我們提出,希望通過庭外協商,解決租賃公司債權問題。本來,這是個無理要求。企業一旦進入破產程序,所有債權人都是平等的,不存在可協商解決的特殊債權。但考慮到租賃公司債權的特殊性,經研究并請示地區行署同意,由政府補償租賃公司240萬元,租賃公司放棄破產清算中1.46億元的債權主張。租賃公司領導和律師們,對我們的特殊關照十分感謝。我們約定,草擬好諒解備忘錄,分送雙方領導審定后,我們去上海簽署。租賃公司領導反復強調,他們一定要請客,表表心意。
就這樣,一周以后,我們來到了上海。
據說,他們憑法院的裁定,不僅如實核銷了這筆壞賬,而且,由于當初負責這個項目的領導早已退休,現在的領導不過是新官理舊事。在零清償情況下,經過艱難努力,他們還為租賃公司爭取到政府額外的補償,負責這件舊事的現任領導和律師,都受到嘉獎。盡管,租賃公司也是國企,但是,也許是內心的歉疚,在接風晚宴上,舉起酒杯,我還是情不自禁地說了句,真不好意思讓你們請客。我的話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的,包含著復雜的情感。外灘的燈火,黃埔江的濤聲,還有東方明珠的電波,都可以為我作證。人在江湖,各為其主,我們都身不由己。殘酷的社會,是以成敗論英雄的。由于改制非常成功,這個廠改制個案,被編入國家經貿委優化資本結構經典案例選編里。
好久沒有去這個企業了,突然有了些牽掛。
就在要結束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打電話給新公司董事長,問了下企業發展情況。他脫口而出,好呀,很好的。2008年,公司壓縮機產量已突破300萬臺,實現銷售收入4億多元,利稅6000多萬元。改制10年來,公司上繳的稅收,已遠遠超過當初破產核銷的國有資產;而且,企業原有職工,除年齡到點離退休的外,全部在新公司就業,公司還為社會提供了幾百個就業崗位。目前,公司上市的工作,已進入證監會最后審批階段。企業的發展目標,是建成國內小型壓縮機行業的龍頭企業。
心里有了些許的欣慰。我想,我們,包括各級支持改革的領導,破產清算組成員,還有租賃公司的領導和律師們,是為社會,為政府,為這個企業,做了一件該做的好事。
【土】我與法官商定:不講法律講生存權
廠長在江邊偷偷哭泣
終于,電子廠的破產重組,被批準立案了。
雖然,破產批文是我簽發的,但那只是一個程序,或者說一種形式。《國有企業破產法(試行)》規定,國企破產,須經企業主管部門批準。這是法院受理立案的必具條件。而我,此時恰好在這個位子。但是,在機關工作的人都知道,許多時候決定問題實質性取向的,并不是形式,而是形式背后的主宰力量。這么大一個企業,涉及上億元的債權債務,千多工人的解雇安置,沒有哪個主管部門,有那么大的能耐,能獨自作出這樣的決定,除非他能獨自把這些問題擱平。
當然,更深層次的原因,是黨的十五大召開,有央視喉舌壯膽;加之,“產權換身份”的思路,為職工安置找到了一條有效出路,解除了黨委政府的最大擔憂。想起此前的一個“內部通知”。通知說,最近一個時期以來,廣東、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區國企,出現了一股買斷工齡的浪潮,以一年工齡多少錢的方式,了斷國企職工身份,讓他們成為自然人,參與企業競爭上崗,擇優錄取。這種方式雖然出發點是好的,但沒有法律和政策依據,應當予以制止;已經搞了的,要認真總結經驗教訓,做好穩定完善工作,防止出現負面影響。心里總是想不通,以一種價值返還方式,解決國企職工身份問題,企業、職工雙方都滿意,有什么不好。可是,想不通也只能想不通,卻不得不遵守游戲規則,何況,我們置身于一個權力集中的體制。因此,全市國企改制整體方案雖然通過了,仍是心中惴惴。好在,改革總是在推進,沒有力量能夠阻擋,市場法則,總會在市場化中顯示自己的威力。
工作組一行17人,肩負神圣的使命,在我的率領下,靜悄悄地開進了工廠。臨行前,市長找我談話,開口就是語重心長:仲明啊,任務艱巨呀。這是一個軍工企業,面對破產,干部職工思想落差很大。要把問題看得復雜些,困難預想得多些,思想上的準備充分些。我沉沉地點了點頭,心中已是暗暗拿定主意,決不讓領導操心。立即召集法院、公安,勞動,社保,財政和當地政府負責人研究,制定周密細致的破產實施方案,盡量把可能出現的問題,考慮得充分些,做到有備無患,未雨綢繆。可以說,我是帶著自信進廠的,圍攻,鬧事,尖刻,都做好了準備。
盡管如此,困難還是此我們預想的大。
破產工作組進廠當天,就遇到尷尬事,廠長不見了。明明事前說得好好的,今天要開職代會,一方面是宣布企業進入破產程序的事,一方面是完成一個法定程序,通過職代會破產議案。人到齊了,雖然個個表情凝重,但仍是秩序井然。大家也許比我們更清楚,破產,是這個企業最好的選擇。沒想到,問題竟然出在廠長身上。家里沒人,電話關機,班子成員,沒有一個知道廠長行蹤。這怎么行,立即派人四處尋找。好在,僅半個小時,就找到了。工會主席向我報告的時候,我十分驚訝。心里嘀咕,他怎么去岷江河邊,莫非?不敢想了,趕快趕去。
時值盛夏,田野里的稻子正在灌漿。滿壩蔥郁的綠,似乎是一種標榜,不知是因為這綠的聲勢,還是即將到來的秋季。十多分鐘,就到了岷江邊。這是一段平緩的江流,一帶江水,劃分了大地的身份,此岸平疇萬頃,彼岸山脈縱橫。剛漲過一場水,江水有些渾濁,岸邊的竹和樹上,還掛著亂七八糟的漂浮物。往日秀美多嬌的岷江,彌漫著劫后余生的蒼涼。
廠長坐在江邊的一塊石頭上,頭埋得很低,在輕輕啜泣。我拍了拍廠長的肩,輕輕喊著老王,老王。老王抬起了頭,兩眼猩紅,面帶羞怯地咧嚅道,主任,對不起,我實在沒法控制呀,只想到這里平靜下心情。本來想批評幾句的,看見他這個樣子,我的心一下軟了。也難怪呀,關于這個廠和老王的情況,我是了解的。上個世紀50年代,清華大學的高材生;據說,還是中央某領導的同班同學。本來,在石家莊的一家電子廠,總工程師的職位也不錯。為了響應國家“三線”建設號召,他舉家來到這西南偏僻鄉村。懷揣報效祖國的豪情,卻誰知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淚滿襟也罷,可誰是英雄?勝為王,敗為寇,乃社會自古的叢林法則。到這里的二十多年里,老王經歷了太多的風風雨雨,潮漲潮落。企業紅火的時候,各級都當成寶貝,爭相插手,工廠里常常車水馬龍,高朋滿坐;企業困難的時候,各方神圣像是躲避瘟疫。一個軍工企業,地廳級單位,幾年功夫,就從中央下放到省,從省下放到市,從一個時代的驕子,落魄為無助的棄兒。更為糟糕的是,建廠時的定點主打產品載波通信測量儀,已徹底被技術進步淘汰,企業市場一落千丈,效益如坐上滑鐵盧。看見那些跟前自己多年的職工,下崗后沒活干,為了養家糊口,到附近農村拾麥穗,或到鄉場上賣氣球,老王的心里,就像父母親看見落魄的兒女,針扎刀刺般錐心泣血。就在前不久,老王到原來的省主管部門匯報企業困難,一位剛來的小年輕,竟把他支到信訪處。老王一氣之下,把那小年輕臭罵了一頓,憤然離去,獨自回家氣了幾天。問題是,氣惱與憤怒,并不能解決問題,不可挽回企業頹勢。老王心里明白,這次破產,才是全部惡夢的真正開始,而不是結束。按照政策規定,國企破產后,廠長與職工一樣,都是領了安置費走人;而且,破產企業的法人代表,就等于進入了黑名單,在一定時間內,不能到其它企業擔任主要負責人。不敢想象未來,抬眼望處,茫茫去路,皆是漆黑一片。
流水落花,天上人間,這讓老王怎樣接受!
指揮部指示我們鉆狗洞逃離
畢竟是老領導,受黨和政府教育多年,知道顧全大局。老王含淚做工作,職代會順利通過了破產議案。舉手過后,有幾位職工代表呆呆地坐在那里,久久不肯離去;有的你盯住我,我望著你,沒有言語,眼睛濕潤。會場氣氛非常沉重。工作組成員受到感染,個個默不作聲,生怕稍有不慎,都會引發一場暴風驟雨。我心里沉沉的,十分難受,我沒法安慰代表們。但是,想到程序上最難的一關終于闖過,還是有些釋然。沒有想到,在我們準備撤退的時候,工廠唯一的大門,卻被堵住了。一百多名工人,開來卡車,組成人墻,不讓工作組離開。
對這個廠破產的困難,雖然我早有預料,但沒有估計到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這么尖銳。立即召集工作組成員撤回二樓,在一間簡易辦公室里,我們緊急研究對策。大家的意見雖小有分歧,但大方向是一致的:第一,由我代表破產工作組,立即向市委、市政府匯報,讓領導知道情況,心中有數。匯報時要說明,目前暫不需要警力,我們爭取平和解決問題。第二,由廠長去找職工商量,派出代表與工作組座談,聽取職工意見,并作政策性解釋宣傳。第三,由我帶隊,法院、勞動、社保部門領導參加,組成談判小組,與職工代表座談溝通。第四,工作組成員必須按統一口徑回答職工問題,政策不明白的,只能說研究后限期回答,絕不能隨意解釋。第五,為了安全起見,工作組成員不能單獨行動,至少3—5人一組。即便職工有過激行為,大家必須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保持極大克制,以免激化矛盾。
把大家零散的看法概括匯總后,我再一次問大家,還有沒有意見,大家說沒有了。我心里有了一些踏實,對大家說好吧,咱們分散行動,及時溝通。談判小組,在二樓的一間辦公室,準備好了凳子,礦泉水,還有筆墨紙張。坐位的安排,采取談判小組成員與職工代表穿插方式,其中,組織和帶頭的那名職工,特意安排坐在我的身邊,以便縮短距離,拉近感情。
萬事具備,只欠東風。我做好了充分準備,以最壞的打算,迎接這場硬仗。可是,事件的發展,總是打亂我們的預計。我們在會議室等著,一刻鐘,兩刻鐘,40多分鐘過去了,去找職工代表的廠長,仍不見回來。我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想親自去看看。誰知,剛一開門,過道里已擠滿了人,吵吵嚷嚷,秩序混亂,除了職工,還有一些婆婆大娘。有叫揪出工廠蛀蟲的,有質疑企業為什么要破產的,有希望提前辦理退休的,有關心如何找工作的,有咨詢破產安置政策的。我大聲喊著安靜安靜,并再次強調,這么多人也無法談事,希望大家推舉幾位信得過的代表。場子里頓然炸開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嚷嚷著,誰能代表誰呀,誰能代表我呀,只有我自己能夠代表自己。我明白了老王未完成任務的原因,暗暗感到,這是一場非同尋常的硬仗。
但事到如今,總得要面對。我們沒有退路。
請工作人員抬過來一條凳子,站上去,我用宏亮的聲音說道:職工朋友們,我是企業破產工作組的組長,大家有什么意見,建議和要求,可以給我提出。為了聽清楚大家反映的問題,我強調幾點:希望在別人發言時,大家注意安靜;已經提出并解答了的問題,不要重復;我盡量滿足大家要求,不能立即回答的問題,我們會認真研究,請示,盡快作答;即使不能解決的問題,我們會講明原因。希望大家理解和支持。職工們紛紛踴躍發言,我一一回答,老王在一旁維護秩序。走廊里亂哄哄的,十幾個人發言后,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反映的問題,幾乎都是重復的;有的明顯是故意取鬧。該回答的都回答了,我心里非常明白,此刻,重復,起哄,取鬧,無事生非,已超過了解答問題本身。一些人是心懷其它目的,想借機發泄一種情緒。我也理解,甚至有一種惻隱之心。從天堂到地獄,誰能沒有一點情緒呢。
再解釋已失去意義,我選擇了沉默。言多必失。在這種場合,有時,太認真了,反而讓一些人越來越起勁。面對起哄的,刁鉆的,滋事的,謾罵的,發怒的,沉默是最好的以柔克剛。大家熬吧,此刻,也許熬下去,就是最好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工作組成員,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喝睡覺了。本來,是可以吃點東西,在辦公室里打打盹的。可是,白天送飯的人,幾次穿過廠門口的封鎖線,都被堵門的工人掀翻在地,踩上幾腳,甚至往飯里吐了口水。暑氣逼人,餓蚊亂飛,但仍敵不過席卷而來的倦意。敵過倦意的,是憤然而起的女工們。她們似乎比男職工更有毅力,更富激情,招數也更多。昨夜,她們以飽滿的斗志,通宵達旦,一直圍堵在辦公樓走廊里,以各種可以想到的辦法,發泄自己的不滿。先是纏著解答各種刁鉆的問題,只要想到,提出,就要求必須立即表態;然后是挑釁工作組的小伙子,評頭論足,哪個帥,哪個衰;夜深了,她們稍事安靜,但并不甘于寂寞,而是不時輪流透過窗玻璃往里窺視,一發現工作組成員打盹,就使勁摔打桌椅板凳和礦泉水瓶,直到把人吵醒為止。于是,大家幾乎是一夜未合上眼。心里有些歉疚,隱隱的,不是畏難,再大的困難我不怕,而是覺得對不起工作組的同事們。
如果說,職工們的圍攻,糾纏,尚情有可原,那么,來自決策層的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甚至匪夷所思,就叫人難以理解,難以忍受了。在我們的反復請求下,終于盼來了駐扎在縣城賓館的后方指揮部的指示,通知我帶領工作組成員撤退。辦法是裝病,然后由醫院的救護車接出去;或者,從工廠一個密洞偷偷鉆出。我問洞在哪里,平時做什么用的,怎么鉆出。在場的廠長尷尬地回答,洞在工廠后墻,平時供貓狗之類進出用的。
我冷冷地一笑,再也無語。要是指揮部的決策不是如此過份,我也許會理解,執行;自認為自己還是一個講原則,守紀律,懂規矩的人。我知道,市里正值換屆,一些人忙著自己的安排。要下的,似乎都在學海子,不關心人類,只關心此刻的自己,他們已沒有心思想這里發生的事情。想上的,又不愿沾惹這是非之地,怕事態控制不好,使自己的升遷節外生枝。可是,仍沒想到,我第一時間的緊急請示,直到過了20多個小時,竟是這樣結果。想起此前的那些領導指示,火不打一處來。先是有領導通過辦公室捎來信,叫我們認真對待,妥善處置;后來,又有領導打來電話,簡單詢問了下情況,表示了關心與慰問,至于具體措施嘛,還是現場的同志酌情辦理吧。我感到納悶,為什么大家都避重就輕,顧左右而言它呢?怎么才算妥善,什么是酌情?明明,我是有具體建議與請求的。圍堵工廠大門的,不過四五十人,只要增派適當警力,威嚴加疏導,現場并不難處置。何況,這種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的行為,已嚴重觸犯法律。
是的,于法,于情,于理,我們都可以果斷,恩威并重,從容以對。但是,我們沒有,不能。我憤怒了,心里狠狠罵道,奶奶的,老子沒病,要你才有病哩;鉆狗洞出去?這不是老子的脾氣,誰想鉆,就自己鉆去吧。老子不是代表我自己,如果是我自己,這鬼地方,派八人大轎請,俺還不來哩。老子代表的是政府,堂堂正正的人民政府。從哪里進,就從哪里出;昂首挺胸進,也要昂首挺胸出!即使不當這個主任,也不會干裝病逃離和鉆狗洞的事。但考慮到自己的身份,我將憤怒壓在心里,冷靜而誠懇地勸慰工作組的同事,大家先分批撤退吧,我一人留在這里,直到職工們讓開大門。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更沒想到,工作組成員空前團結。大家知道指揮部意見后,也異常激動與憤怒,罵聲四起。我趕緊勸慰大家,領導也是好心。但是,我內心有說不出的欣慰與高興,患難之處見真情啊!我怎么不感動,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潮濕浸潤著雙眼。既然如此,怕什么,人不就活個坦蕩,真實,舒暢嗎。除了“老子”、“奶奶的”等不雅之字外,我幾乎是把剛才心里的憤怒和想法,義正詞嚴地,不容改變地,原原本本地向指揮部抖出。指揮部一下啞了,再沒有聲音。我暗暗做好準備,事后接受任何處分。同時,做好應對眼前,準備不吃不喝,再陪熬三天三夜。果然湊效,在亂糟糟又過了幾個小時后,在第三天凌晨,一些圍堵的人呵欠連連。先不知哪位離開,好像是一位中年婦女,抱住孩子,輕輕地離去;又是幾個跟上,大家似乎都想借機散場,不僅僅是下個臺階,而是逃也似地,生怕走得慢了,就會被罰留下,永遠在這里,守住這道大門,就像剛才那樣。開始,還有一位中年男子在吆喝勸阻,甚至拖住一位正要離開的工人不放。但顯然是大勢已去,見無法挽回,那男子也罵罵咧咧走了。忽然聽見了蛙聲,點點滴滴,從深夜的空茫靜寂中傳來。這兩天怎么就沒有聽見呢?門口除了一片狼籍,就是一片寂然。我這才發現,其實那些圍堵的工人,許多也是身不由己,其實他們比我們更希望早點回家。
對于這次成功處置職工圍堵事件,在工廠破產工作總結表彰大會上,領導口若懸河,講了好幾條成功經驗,諸如知難而進,英明決策,靈活機動,化險為夷等等。當然,那講話稿是我們當初的破產工作組,后來的破產清算組起草,我審定的。不知道領導講此話時是什么心情,我只知道自己心里是坦然的。不是勝利的喜悅,而是沒有鉆狗洞的從容。
我與法官商定:生存權大于債權
破產清算組內部,對這次職工圍堵事件,也進行了一次總結。除了對我們現場處置一致肯定外,大家也總結了一些教訓。比如,對這個廠職工的情緒估計不充分;上下和前后方協調不一致;對職工串連和圍堵苗頭,缺乏事前了解和準備,以致臨場措手不及;特別是對那位帶頭組織者,缺少針對性地做疏導工作,串連了那么多人我們全然不知。我心里清楚,如果信息靈通,化解工作及時,這次事件是可以避免的。事情已經過去,總結的目的,是為下一步的工作作好準備,以便未雨綢繆,爭取主動。
按照總結的經驗教訓,破產清算組決定,由清算組成員和企業留守人員交叉組合,組成5個專責小組,深入5名具有正反面影響力的職工家里,采取分組包干辦法,做好矛盾化解工作,鞏固處理圍堵事件成果。此招果然靈驗。很快,專責小組反饋信息,所有重點對象的思想工作均做好,一些人還表示,愿意幫助清算組做好職工工作。
但是,我們沒有想到,更大更尖銳的矛盾,還在后頭。
各種矛盾,在債權清償上匯合。財產清算,是破產工作的關鍵。各方利益主體,都希望在這頓最后的午餐中,多分得一杯殘羹剩汁。法律規定,企業破產清算方案,必須經債人會議通過,其立法本意,顯然是要維護一種社會公義。按理說,法院依法受理,依法裁定便是。至少在形式上,我們還是有法可依的。如果是民營企業,就采用《民法通則》;如果是國企,則有《國有企業破產法(試行)》。然而,如果僅僅如此,事情也許就會簡單得多了,也就不是中國特色了。這注定了是一場由政府,而不是法律主導的游戲。事情的緣由,來自我們改革的對象。這些計劃經濟的寶貝兒,從企業到職工,在一種沒有市場,沒有競爭,沒有風險,沒有生死之虞的溫室里成長,一過就是幾十年。不說養尊處優下自身必然的機能衰退,就是按正常的企業生命期,它們也早已青春不在,走過了生命的旺季,進入耄耋之年。雖然,他們仍在行走,但怎逃避得了年老體衰,力不從心的客觀規律。這很容易令人想起老爺車,它們已銷跡于歷史的煙塵里。但曾幾何時,它們還在繁華的上海灘,或十里洋行,橫沖直撞,招搖過市,然后絕塵而去,灑下一路威風。老爺車退出歷史,我沒有親眼目睹過,但書上有記載。一個生動的描繪,給我留下的印象,永遠無法忘記。那描繪說,那些老爺車,除了喇叭不響,渾身都在響。
對,除了喇叭不響,渾身都在響。
這些計劃經濟的老爺車,我們此時的國企,正是如此。問題是,不能輕易停下。且不說,作為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基地,國企身上都肩負著神圣使命,經濟的和政治的。就是那些職工,跟隨了幾十年,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他們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你能說把他們扔下就扔下嗎?不僅是社會責任,還有政府的道義和良心。因此,長期以來,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在國企,破產,早已是一個被遺忘了的詞。
中國的企業破產制度,始建于1986年。雖然,《國有企業破產法(試行)》在這一年被通過,但在此后的幾年中,卻很少施行。一拖又是8年,又一個打敗日本鬼子的艱難時期。再也拖不下去了。當不得不實施破產時,才發現,這部產生于計劃經濟背景的法律,與現實是如此格格不入。問題最大的是人。在破產法規定的清償程序中,幾乎徹底遺忘了職工的安置,特別是安置費的來源,沒有法律保證。偉大領袖曾說過,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現在的問題是,只要人沒擱平,什么問題都可以鬧出來。顯然,國務院決定,從1994年開始,在一些城市,實施國有企業優化資本結構試點,是要探索破解一道難題,政府的責任、道義和良心的難題。
所謂優化資本結構,不過是一種體面的說法。試點的實質,不過是過去沒有提,不好提,不敢提的國企破產,而今把它端上了臺面;情況稍好點的,則實施兼并或債轉股。通過這種以產權和職工身份轉變為核心的改革,實現國企由計劃模式,向市場模式的轉變。各級把這場偉大的改革,概括為“3年脫困建制”。中央雄心勃勃,計劃用3年左右時間,通過實施大規模的兼并、破產和債轉股,實現“兩個絕大多數”,即絕使大多數國企走出困境,絕大多數國企基本建立起現代企業制度。試點政策對原有破產法的根本突破,就在于清償程序的改變,明確將破產企業的土地使用權轉讓收入,單獨拿出來,用于支付職工的安置費;同時,要求企業的社會性資產由政府接管。換句話說,就是在企業破產財產中,有了一塊不受現行法律,而受政策支配的特殊財產,這是政府破解歷史難題的法寶。
從國情和實際情況看,這無疑是正確的,有效的,可行的;但從法治和操作看,矛盾也由此而生,難以調和。先不說有的企業借試點之名,千方百計以行政方式,逃脫債務;也不說多少人削尖腦袋,使盡渾身解數,擠破了國家經貿委大門,爭取“呆壞賬核銷指標”;就是政策到手后的棘手與尷尬,對司法和行政,對我們具體操作的人,都是一次空前的挑戰。
矛盾的焦點不在銀行,而在社會債權人。銀行是主債權人,國企破產債權中,往往有超過五六成是銀行的。但是,銀行都是國有的,破的是國家,而不是個人。斗志往往和利益聯系在一起,沒有人有切膚挖肉之痛,就不會有人亡命地來爭奪。對銀行來說,既然中央有了政策,可以依法申報,核銷呆壞賬,多少難言之隱,可以一核了之;還因此而首先優化了自身資產結構,落得個輕裝上陣,何樂而不為。因此,在債權處置中,銀行的事往往很好協調,只要政策過得去,有一紙合法的法院裁定,都會換來友好合作。顯然,政府和銀行的話語權,主導著這場空前的資產重組游戲,而普通社會小債權人和職工的聲音,早已被淹沒。中央試點的范圍,擴大到了100多個大中城市。僅1996年,全國試點企業就達到1100多家,涉及68萬名職工,430億元債務,使用了100多億元的呆壞賬核銷指標。
然而,被忽視并不等于不存在。這些社會小債權人,很多人還下海不久,在市場經濟大潮下,才剛剛起步,剛挖到或正在挖第一桶金。他們的錢,都是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血汗錢,是他們懷揣了很久的夢,甚至是他們的生家性命。他們已飽嘗了資本原始積累的艱辛。過去,他們曾以傍上大樹為幸,希望從與這些國字號企業的合作中,既減少市場風險,又尋求更高的商機。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最大的風險恰好來自國企。
這樣殘酷的現實,讓他們怎能接受!
債權人會議這一天,現場氣氛異常緊張。會場被選擇在一個遠離鬧市的清靜之地,一條獨路進出,名曰便于對閑雜人員的管理,實際上是怕職工和債權人邀約更多的人來,現場不好控制。破產清算組組長剛宣讀完清算方案,會場就炸開了。按照我們事先設計的議程,本來是該銀行代表發言的,卻被一位自稱是律師的人搶過了話筒。在本破產案中,銀行是最大的債權人,占了債權的七成,且已事前做好了工作,對清償原則達成一致。我們希望銀行的代表發言,能把這場艱難的博弈,帶向我們指引的方向。誰知,出師不利。一切事前精心設計的規則,是那樣的脆弱和不堪一擊,剛剛開始,就在瞬間被打亂。
律師以平和卻不容動搖的口氣說,尊敬的主審法官和清算組長,首先聲明,我是受債權人委托,來主張權益的,作為一個小債權人的合法權益,而不是來無理取鬧的。我們的國家正在建設法治社會,按照法治精神,法律準則是一切組織和個人必須遵守的行為準則;黨必須在憲法和法律的范圍內活動,政府也必須依法行政。審理破產案必須依法,我相信各位對這點不應有異議。然后,律師拿出一本冊子,翻開,指著里邊的條文說,破產法明確規定,企業破產財產在支付了破產費用后,按照以下原依次進行清算。這里的破產財產,包括了企業的一切法人財產,而沒有可以單列出來,不受法律管束的財產;這里的清償程序,也沒有職工安置優先,職工安置的責任主體,應當是政府,而不是債權人。即使法律規定有不合理,但在法律沒有修改前,也必須遵守,而不能隨便發個文件,就代替了法律。這是典型的政策大于法,政府大于法,權大于法。當然,也許有人會說,現在這樣的事多著了。我不管它多和少,我也承認,單靠某個人的力量,不可能一下改變一個國家的法治環境。但是,當這種行為損害到我的當事人合法權益的時候,我們就不能不管了。體制的原因,政府把企業搞垮了,叫老百姓買單,于法于情于理,都是說不過去的。因此,對清算方案,我們不能贊成。大家說是不是?
場子里一片起哄聲,有人在鼓掌,有人搶著發言,社會債權人幾乎都在為律師喝彩,會場眼看就要失去控制。我們心里都明白,律師的話是對的。但是,我們現在不是律師,沒有受人之托,依法維護哪方權益;從法官到清算組成員,都是公務員,現在,都是受政府委派,來履行一個共同的職責,實施電子廠的破產。我們的武器,手段,措施,是一個綜合的整體,都是為目的服務的。它既不是單純的法律,也不是單純的政策和措施。坐在主席臺上的我與主審法官,在大家鬧哄哄中,趕緊耳語,商量對策。我征求主審法官意見,從法律角度,該怎樣回答律師更為妥當。主審法官悄悄對我說,這個案子要硬講法律,我們肯定難以自圓其說。但中央政策肯定是對的,破產財產不優先安置工人,那工人的生存咱個辦。球,不如不給他講法律,大家講大道理。總書記不是講了,生存權是我們要維護的首要人權嗎?
我心里忽地一個激靈,這確實是個辦法;更為重要的是,我對這個問題也有內心的感同身受。在香港工作期間,我就了解到,人權概念,是當今世界的一種文明流行,可謂是講遍天下的大道理。聯合國大會于1966年12月16日,就通過《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開放給各國簽署。目前為止,世界已有149個國家加入。記得就在前不久,我還從《人民日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說中政府于1998年10月5日在聯合國總部,簽署了加入該公約,就等全國人代會批準了。考慮到這屬于非法律范疇的問題,我們商定,由我來回答那位律師。
我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先緩解對立情緒。我沖著那律師一個微笑,謙虛地,平和地說,其實你說的也有道理,換位思考,我也理解。我們肯定要依法辦事,但法律也是發展的。正因為原有的法律不適應現在的情況了,中央才出臺了優化資本結構試點政策,我們相信,隨著試點探索,在取得成功經驗后,法律也是會修訂完善的。這樣做,不僅不是不依法,而且是更高層次地貫徹法治精神。接著,我話鋒一轉,以攻為守。我以探討的口氣,問那位律師,請討教一下,你認為,債權與生存權,哪個更重要呢?
律師一下愣怔了。我想,對律師來說,這是一個悖論。如果回答債權更為重要,那就等于說要錢不要命;再說,命都沒有了,那個錢拿來又有什么用呢。如果說生存權高于債權,那說明我們的處理就是對的。我借機乘勝追擊,像是對律師,又像是對大家,深情地說道,我堅定地認為,生存權高于債權。請問在坐的各位,我們將心比心,這些職工為了響應國家號召,從大城市,來到這偏僻鄉村。他們奮斗了一生,為國家貢獻了一生。如今,企業破產了,他們如果連一點政策規定的微不足道的安置補償,都沒有法律保障,我們能說得過去嗎,能心安嗎?
應當說,我的話情真意切,很富煽動性。堂子里一片寂靜,以致在我講完后,這種寂靜還持續了數秒;接著是掌聲,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帶頭鼓掌的,是列席會議的職工代表。當我發現,那位律師也在鼓掌的時候,竟然有些感動,不管他是因為條件反射,還是發自內心。
債權人會議上,企業破產清算方案,以超過法律規定比例的微弱多數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