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小容 1972年生,曾用筆名麥琪,網名小麥的穗。武漢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出版有散文集《愛與咳嗽不能忍耐》、《用耳朵喝酒》、《流金》、《尋找我們的傳奇》,在《十月》發表自繪插圖本長篇小說《日居月諸》等。
在網上,我搜不到連環畫家徐曉平的底細。有幾個網頁提到他,他是位男性嗎?倒是超乎我的想象,他的畫如此工致、精細、妍麗、圓潤,如此女性。上美社的那套《紅樓夢》,第四冊《黛玉葬花》是他畫的,1981年初版一印達2,500,000冊。我一直最喜歡這第四冊,在網絡時代才知原來別人也一樣,徐曉平畫得太特殊了。
我還有一本他的《紫鵑情辭試莽玉》,天津人美的。是從《紅樓夢》里擷取的一個片段,紫鵑假說林姑娘要回蘇州去,試試寶玉的心。片段適合精描細繪,我覺得這本似比《黛玉葬花》更好些,連環畫壇也將這一單本視為《紅樓夢》畫苑的名作。精美的圖,甚至有個“框”的設計,比上美社那套更考究:上美社是仿線裝古書的樣子,畫外豎排打格配文字;《紫鵑》這本,文字仍在豎排方框里,畫則分離,在一個既圓又方的框里呈現,仿若一塊圓潤的玉。文與圖,再用線裝書的裝幀元素連接。“框”尚如此,畫本身呢?除了他的畫本身,還有什么能夠形容他心竅的玲瓏。
有人形容,徐曉平的畫像青花瓷器。真的像,同樣的感覺,你得小心翼翼地端著它,捧著它,手指的力道不均,可能會捏損了它,口鼻的氣息不勻,是唐突了它。《紫鵑情辭試莽玉》和《黛玉葬花》,黛玉都是主角。她就是個青花瓷器一般的人兒,吹口氣就會倒,受點風就要病,沒來由就愛哭的。徐曉平畫的黛玉,容貌上并無特異之處,他筆下的年輕女孩子,還有寶玉,眉目都一樣的簡約秀麗,他不注重人物的面相差異,然而在一大群女孩子中間,你還是看得出誰是黛玉。誰是那個“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會轄制你”的黛玉。林姑娘是個難伺候的呢,丫頭婆子們哪個不心知肚明,你若不是憐她懂她體貼她的紫鵑,只怕每天替她煎藥捶背倒痰盒,也不免多嫌著呢。黛玉倚欄坐著,瀟湘館的欄桿是竹子做的,上方垂下的竹簾卷起了一半。見襲人滿臉急怒地跑進來逼問紫鵑,她疑惑起身——黛玉的衣著,在原著中少有具體描繪,她本是個以靈性為主的人,不僅衣著,連面目都空靈得幾乎只是個神情,在這里,徐曉平畫的她的一襲衣衫沒有顏色、花樣,渾身上下,一無裝飾,我們只見她怯弱不勝的身姿驚訝地倚斜,纖腰一搦。“……只怕這會子人已經死了!”襲人的話說到此,黛玉“哇”一聲把才吃下的藥一口嘔出,一陣急咳,喘得抬不起頭。對趕著來捶背的紫鵑,她頭也不抬地說:“你不用捶,你不如拿繩子來勒死我。”——得說,林黛玉其實是個會鬧的主兒,她知道什么話能最有效地轄制人刺傷人,不然怎么說她尖酸刻薄呢。這樣一個女子,看你如何相待?嫌她麻煩、怕她難纏,那就像賈府合家上下那樣,明里疼她,暗里欺她,想辦法把她劃出去;若你懂得她的高潔不俗、目無下塵,你就會像寶玉,或者紫鵑那樣,拿出真心來愛惜她。
徐曉平的畫的瓷器感,不僅表現在人,還表現在物。畫《紅樓夢》的一個重要方面,是大觀園里的園林布局和室內陳設,而他畫的這些又比其他人都精巧數倍。我十一二歲的時候,特別迷戀《紅樓夢》連環畫里的室內陳設,并致力于模仿。古色古香的屏風、簾櫳、幾案、床榻,我的生活里一樣也沒有,而我設法找到相似的替代物來獲得愉悅。前幾年,我去過北京為拍攝電視劇而建的大觀園。當時夕陽西下,園子已經下班,看門的師傅說我來一趟不易,讓我進去隨便拍幾張照片。就我匆忙看到的園中景致,我覺得實在粗糙,水是死的,假山毫無線條感,亭臺閣榭,是毫無意思的亭臺閣榭,合著旅游者常說的一句話:咳,也就是個亭子!夕陽稀薄,園里空蕩蕩的,沒有人,沒有情韻。它怎比得連環畫上的大觀園呢?我曾經臨摹過多幅徐曉平的園林景致。沁芳亭,果然又沁又芳;藕香榭,果然又藕又香!長廊迂回,小橋曲折,崇閣巍峨,玉欄繞砌,真如仙境一般。幾只鶴在凌空飛舞,這并非他的虛構,原著中就這么寫了:“黛玉看了一會鶴舞……”仿造的真景在我眼前,它一點也不好看;假的,畫上的景,那才叫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