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學術和智力上的“美國成功故事”也是一個復雜、多面向的、不可以被簡化的故事。
知識和智力上的“美國成功故事”
20世紀是“美國世紀”,而“美國世紀”是由大大小小無數個“美國成功故事”所組成。一個很大、很重要的“美國成功故事”是知識和智力方面的。直到19世紀后半葉,美國在知識和思想上要仰歐人之鼻息,有志于高端學術者多遠涉大西洋求學于德、英等國。但20世紀以來,美國在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研究的諸多領域均相繼超越歐洲,形成其在知識和智力上的總體優勢。二戰后數十年來美國經濟地位不斷經歷來自海外的各種挑戰,但它在科學、知識和學術上的優勢地位至今未曾被撼動。此當足為急于預言美國“衰落”者所深察慎思。
這個學術和智力上的“美國成功故事”也是一個復雜、多面向的、不可以被簡化的故事。它不僅涉及科學知識和文本本身演進的歷史,也涉及科學演進的制度和社會因素的問題;不僅涉及現代學術演進的核心問題即專業化和“學科建設”問題,也涉及學術共同體以外更廣泛的社會范圍里關于科學和知識的文化態度,涉及對科學和知識在人類生活和社會進步中的意義的反思,涉及為在科學與總體社會進步之間建立起密切的、廣泛的、建設性的聯系而進行的長期不懈的努力。當代中國許多知識群落中通行的是一種把學術發展等同于專業化的或明或暗的定勢思維,而我們的學人對專業化的理解似乎又往往十分簡單狹隘且不假反思。針對這種情況,美國學術和知識演進的歷史當可提供有益啟示。
AAPSS:一個矯正專業化弊端的早期制度努力
這里要談的是一個社會科學學術組織——美國政治與社會科學院(AAPSS)。如果把美國的知識和智力的體系比喻為一個由研究型大學、基金會、專業和跨專業學術團體以及政府和民間的智庫等制度形態共同組成的大樹,那么AAPSS就是這樹上一片并不十分耀眼的葉子。在社會科學史家重視的學術團體中,AAPSS很少被提到。但也許這是一個不應有的忽略,對于反映現代美國社會科學的品格特性,AAPSS自有其獨特價值。
19世紀晚期是美國研究型大學迅速發展和學術專業化日益深化的時代。專業化運動的要義是劃分學科和“次級學科”的邊界,各知識群落內部形成知識共識、研究“范式”和獨特工作方法。與社會、經濟以及現代社會的其他任何領域一樣,知識和學術領域里的分工和專業化也是一種不可避免的趨勢,是所謂“鐵律”。現代科學和知識的總體進步端賴于此。但是,學術生活的專業化也蘊含了深刻的矛盾甚至弊端:在學術共同體內部以及在學術和社會之間兩個向度上,專業化都具有對知識的公共性構成銷蝕的深刻效應。最突出的是知識和知識生活的“零碎化”,即學者們都習慣于并樂于“在越來越少的范圍內知道得越來越多”(know moreand more on less and less,甘陽先生把這句話譯為“知道越來越多的雞零狗碎”),喪失了提出和探究基本的、重要的、深刻的問題的興趣和能力。在社會科學領域里效法自然科學典范的主張盛行,專業化與粗陋的科學主義和客觀主義并行。專業化的學院社會科學又往往會喪失對公共問題和現實問題的有效關聯,并貶低和棄置在價值層面上的思考和反思。粗陋偏狹的專業主義倫理又給“學科門戶主義”提供有力的理由,使不同學科領域里的學者相互漠視相互排斥;而既有學科體制和秩序之下形成的“常規智慧”,又會抑制有價值的新思想和新思路的產生。
美國社會科學一個總體上的優點正在于此:在專業化運動的初期階段,社會科學知識界就對專業化在社會科學自身和更廣泛的公共領域里所產生的復雜影響和負面效應予以體認和反思,并加以切實的矯正。而AAPSS的創立及其在一個多世紀里的存在,就是這種努力的一個具體而微者。1889年12月14日,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院長埃德蒙·詹姆斯的倡議主持下,包括賓大部分教授在內的22位學者在費城舉行會議,宣告成立美國社會和政治科學院,其宗旨正是針對社會科學研究相互隔絕和脫離現實的趨勢,一方面促進社會科學的跨學科交流和整合,另一方面也推動專業社會科學學術關注當代政治、經濟和社會問題。AAPSS辦公地點設在賓州大學,它并不是中國人通常理解的作為研究實體的“科學院”,而是實行開放的會員制的學術團體。在其成立半年間,就吸收了700多位會員。其會員不僅包括學界人士,也吸收杰出的政治家和社會活動家。
AAPSS并不是美國惟一的倡導跨學科和公共關懷宗旨的學術團體。上世紀20年代以后,美國社會科學領域里出現了多種旨在強化知識的貫通性和公共價值的制度性努力。其中最重要的也許是1923年成立的社會科學研究理事會(SSRC),它也倡導并贊助跨學科、綜合性的和面向現實政治和社會問題的研究。SSRC擁有來自洛克菲勒基金會的龐大財力支持,贊助了眾多跨學科和現實問題的研究,其影響力和地位顯然要超過AAPSS。但是,AAPSS的建立早于SSRC三十多年,而當時美國研究型大學和社會科學學科體制的建設剛剛起步,僅此即足應使人對這個機構發生興趣和重視?;蛟S可以說,AAPSS的建立標志著社會科學界在專業化與公共性問題上的自我啟蒙和長期反思的開始。
紀錄美國歷史和美國社會科學史的《AAPSS年鑒》
AAPSS于成立的次年,即1890年開始出版《美國政治和社會科學院年鑒》。這實際上是AAPSS為人所知和產生影響的主要途徑。起初,它邀集各個領域的專家就各種重要的學術和公共問題撰寫專論予以刊載,并收集和提供學界動態信息,在樣式上與普通學術刊物沒有大的差異。由最初的一年兩期開始,很快以增刊形式增加發刊頻率,每年出版三至五期不等。大約從1901年開始,《年鑒》越來越多地以專輯形式刊出。1912年以后編刊形制穩定下來,定型為雙月刊,每期均列出一個專題,由多位學者和專家就專題的不同方面和層面展開討論。顯然這種專題討論的樣式更好地體現了AAPSS的宗旨,便于對同一問題的跨學科多層次研討,并促進不同學科的溝通和協作。
我們來看看《年鑒》都組織討論了什么問題。20世紀頭五年(1901至1905年)專輯主題如下:“美國的種族問題”、“商業和交通”、“殖民地依附國的政府”、“當代勞工問題”、“慈善和教養問題”、“美國和拉丁美洲”、“美國南方的教育問題”、“商業管理”、“美國和英國的關稅問題”、“城市管理問題”、“慈善和刑罰問題”、“政府和產業界的關系”、“關于有組織勞工的一些問題”、“保險和商業組織”、“城市生活和進步”、“童工”、“美國作為世界性大國”、“保險”、“聯邦對公司的規制”。對美國歷史有所了解的人不難發現,這些題目正寫照了處于進步主義時代的美國解決內部問題的思想和行動努力,也記錄了其邁向國際舞臺中心的步伐?!懊绹兰o”的曙光,乃于此可見。
的確,《年鑒》是一種對“美國世紀”的行動和思想歷程的特殊的編年撰述。此后一個多世紀直至今日,一戰、大蕭條、新政、二戰和冷戰的各個歷史階段,美國的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紛繁復雜的方方面面,也都映照在《年鑒》的選題和討論當中。作為體現美國社會科學演進的一個讀本,《年鑒》又足以展示專業化社會科學的發展和活躍的公共討論是并行不悖的。
我個人尤其感興趣的,是《年鑒》中呈現的美國國際研究和“地區研究”的特性和機理。20世紀上半葉,美國對除歐州外的外部世界的專業研究力量還很匱乏,形成覆蓋全世界的“地區研究”的體制和格局是二戰以后的事。但從《年鑒》中可以感到,在20世紀初美國對外部世界的認知方式和知識構造中,就已經顯現了戰后地區研究的跨學科構成和“實學”取向。有趣的一例是?!赌觇b》在1912年以“中國:社會和經濟狀況”為題組織專題討論(第39卷)。這顯然是對上年的辛亥革命做出的一個反應,但又不就事論事。組收的文章既有“宏大敘事”,也有對日常生活的描述,題目包括:“解讀中國”、“中國的革命”、“中國重建的諸方面”、“中國的共和政府”、“滿族問題的一個解決方案”、“門戶開放”、“一個中國女孩的生活”、“華南的一個婚禮”、“中國的教育體制改革”、“中國移民的根源”、“中國的治外法權問題”、“中醫藥實踐”等;而其中的作者不僅有學者。也有各種職業身份的在美華人和在華美籍人士。從中可見的是鮮活開放的知識興趣和“業余者的多學科道路”,以及那種從多個層面達成真正的理解的知識愿望。這與二戰后以費正清為代表的美國現代中國研究可謂氣脈相同,雖然后者已經成為一種排斥了業余人士的學院學術了。
值得一提的是,筆者發現胡適也曾是《年鑒》的作者。1938年他曾為討論當時的國際沖突的專輯(第198卷)作文一篇,1941年他又在《年鑒》上發表題為“意識形態的沖突”的文章。
幾年前筆者在哈佛大學曾耗費十數天把《年鑒》一些篇目甚至整卷內容掃描下來。但是后來發現,電子期刊數據庫JSTOR已經收錄了全部《年鑒》,在國內也可以方便地獲得。那我就更有理由推薦這個刊物了。社會科學各個領域的研究者,都有可能在這里找到有用和有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