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鈞海 河北藁城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新疆作家協會理事。現任新疆克拉瑪依市文聯主席、克拉瑪依市作家協會主席。1977年開始文學創作,發表散文、小說等一百余萬字,出版有散文集《發現翼龍》、小說集《當代石油作家叢書·趙鈞海小說選》。近年有散文作品散見《美文》、《散文》、《散文選刊》、《人民日報》、《地火》、《西部》、《歲月》等多種報刊。曾獲全國、省部級獎多次。
在我所有的履歷表上,我都會鄭重其事地填寫我的出生地——惠遠。這是我自小就留下的固執。派出所的戶籍警讓我修改為霍城。戶籍警說,你必須寫到縣級行政區,惠遠只是一個鎮,不夠級別。我沒法向戶籍警解釋。惠遠如今的確只是一個鎮。我戶口薄上的出生地還是被戶籍警不容商榷地修改了。但我沒法抗拒我的心靈,我仍然會堅守我的固執,除了戶口薄沒人跟你較真。
一
惠遠,是新疆最西邊的一個邊陲小鎮。泱泱中國,肯定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個伊犁盆地曾經威名遠揚的西域古鎮。那時候,它是大清帝國最西邊版圖的中心,是圣彼得堡與倫敦野心家們常常放在嘴邊咀嚼的東方重鎮。我在2007年第五次回到它依舊有馬糞的街道上時,我甚至看到了在伊犁已經絕跡的“六根棍”馬車。當然,那馬車是為旅行者準備的奢侈品。我還看到了鐘鼓樓邊上那棵粗碩的老榆樹。它依舊茍延殘喘地活著,并且剛剛泛出一些嫩綠的樹葉,顯得青春而可愛。我似乎又聽到了它那久違的熟悉的喘息聲。
公元1690年,是大清王朝的高官們最為頭疼的一年。那一年,他們常常為西域的厄魯特蒙古之準噶爾部的興起心存焦慮。日漸驕橫的準噶爾部首領不斷擾亂、侵占天山南北平民百姓的草地、牛羊,并且一再向東挺進。紫禁城里的康熙大帝終于坐不住了。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里,他竟然舉著他的黃幄龍纛,浩浩蕩蕩地率兵開始征討準噶爾部頭目噶爾丹。
三百年前,遼遠的惠遠大地上,那廣袤的草場,那蒼涼的大野,那紛繁雜居的人群,那無奈的遷徙者們,似乎還在眼前晃動著,搖蕩著,漂移著。那年秋天,康熙一劍砍下一棵蘋果枝后,就揮手令子民們向西進發了。進發的清軍一氣討伐了八十年。八十年呵,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會變成沒牙的老叟,或者早已駕鶴西去,或者他的孫子也已經變成滿頭白發的老者。
伊犁留給旅行者的大多是描有烏斯曼的美麗姑娘,香氣襲人的蘋果園。奔放熱烈的胡旋舞和大宛汗血馬上彪悍的騎手以及奔逃的鵝喉羚。或許還有關于草原石人、生殖巖畫、土墩墓及更遠一些的記憶。尤其是張騫通使西域和絲綢之路。實際上公元前五世紀,中國就時隱時現地存在著一條從伊吾穿越天山至北庭再至伊犁、碎葉、地中海、歐洲的商路,它是絲綢之路的一條。早幾年,我曾看到過關于到底有幾條絲綢之路的紛爭文字,那其實非常幼稚。西漢中央王朝在公元前60年設立于烏壘的西域都護府,就早已炫示著那遼闊的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的廣大群山與草原,為中國版圖的一部分。那是西漢與哈薩克族先祖烏孫結盟后,震驚當時歐亞大陸的一件大事。
絕美的伊犁河流域有著豐饒豐富的資源和熠熠生輝的資本。它雄峻的西天山,溫潤宜人的氣候,郁郁蔥蔥的藍松綠草,讓人們的內心充滿了柔情。沿著這一條歷史線路追溯,你會發現從烏孫昆莫獵驕靡娶細君公主為夫人開始,直至西突厥汗國、葛邏祿汗國、喀拉汗王朝、西遼王朝、察合臺汗國、哈薩克汗國等都曾在它富饒的河谷里留居過,它們構成了中國西域伊犁的兩千年的興衰史。
二
歷時八十年的平定準噶爾部叛亂,是大清帝國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其實,平叛是一個復雜而艱澀的過程,它會伴隨著驍勇的進擊、血腥的殺戮和千千萬萬的人頭落地。那時,強大了的準噶爾部一面擴大地域搶奪民財,一面勾結沙皇俄羅斯假稱服從大清中央政權。康熙最初是大度而仁慈的,康熙曾在給噶爾丹的敕令中說:益海宇升平,惠澤宜溥,特遣大臣侍衛官員等,赍捧重賞。但后來他終于發現無論是噶爾丹、達瓦齊、阿睦爾撒納,都很會玩弄兩面三刀的把戲。那把戲的中心意味就是背叛。于是,清廷悟出了一個道理——剿叛。后來的乾隆皇帝也延續了康熙的風格。乾隆于1762年用略微干澀的聲音說,伊犁為新疆都會一應設將軍,總管事務。
于是,剿叛勝利后的大清帝國,就在伊犁河流域正式設立了伊犁將軍——總統伊犁等處將軍,統轄從額爾齊斯河、齋桑泊以南,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包括天山南北直至帕米爾高原的廣大地區。將軍府下設參贊大臣、辦事大臣、領隊大臣統籌各地方官員,分別管理伊犁、塔爾巴哈臺、烏魯木齊、古城、巴里坤、喀什噶爾、葉爾羌、和闐等地。
于是,首府出現了,它就是伊犁將軍府所在地——惠遠。惠遠城就成了乾隆三十八年(1763年)在伊犁河北岸修筑的著名城池之一。乾隆皇帝親自賜名惠遠,取大清皇帝恩德惠及遠方之意。
三
1962年的某一天,四歲的我,在惠遠古城寬闊的土城墻上奔跑著。那土城墻厚實,高大,蔚為壯觀。母親說,城墻有五米高,上面能跑大汽車哩。于是,我就哭市著讓父親的通訊員把我抱到城墻上。我看到了蒼茫遼遠的西域大地。那大地上生長著大片的莊稼,遠到天邊的美麗草原,和草原上游動的羊群與馬隊。我還看到了1949年冬天,我父親身穿中國人民解放軍軍裝,肩扛馬克沁機槍在操場上練兵的情景。父親說,那個操場曾經是從熱河涼州遷調來的大清守兵軍訓的教場。我父親那天早晨忘了帶手套,他洗完臉就匆忙扛起機槍上路了。于是他的手就被刺骨冰涼的鋼殼粘去了一層皮。我父親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就開始操練了。我父親后來當上了惠遠駐軍的營長,并且是炮兵專家。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常常企盼自己能向父親一樣當個炮兵。四歲時我已經懂得什么是排擊炮、伽農炮和榴彈炮了。
1962年的那一天,我始終沒有離開過惠遠古城墻。那一天我母親患闌尾炎住進了伊犁州醫院。我沒人看管。于是我就和兩歲的弟弟跟著通訊員小靳叔叔去了古城墻。我幸運地拾到數枚一面鑄有漢字“乾隆通寶”,一面鑄有滿文寶伊局字樣的銅錢。多年后,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你拾到的是伊犁寶伊官錢局鑄造的紅錢,那錢局就設在惠遠。那是新疆紅錢的典型代表,現在很稀有。
那些日子,我和兩歲的弟弟仍然無事可做,就出門去鐘鼓樓看熱鬧。那里停放著許多六根棍馬車,維吾爾族商販們吆喝著嗓子在賣他們的西瓜和甜瓜。我看見那棵老榆樹下長著一些小小的西瓜芽。它們剛剛從土地里伸出小腦袋,嫩綠嫩綠的,非常可愛。那小芽上還遺存著沒有脫去的紅色硬衣。
四
伊犁將軍是大清王朝主管西域軍事與行政事務的最高長官。伊犁將軍府的第一任將軍是滿族人明瑞。他于1762年上任,就一口氣開始興建惠遠古城。史書上記載,明瑞是一個開明又勤政的將軍。他曾統領過清軍平定了大小和卓的叛亂,功勞卓著。在明瑞執掌伊犁軍事與行政的五年中,他似乎分析了地處位置十分重要的伊犁的戰略作用,大興國防建設,縝密籌劃了行政機構設置,加速興建了綏定、惠遠、寧遠、惠寧等城池,組建了滿營、綠營、厄魯特營、察合爾營、錫泊營、索倫營等軍營陣防,為將軍府的戰略國防地位打了良好基礎,“宣國威于邊疆,開一代之勝舉”。
可以想象,在那年深秋的時節,頭戴花翎的明瑞親率那些參贊大臣、領隊大臣、總兵、撫民同知、三品阿奇木伯克等等,拉開了邊陲鎮防和屯田的陣勢,多多少少對西域民眾是一件好事。多年的侵擾、擄掠、奔逃、遷移、饑餓、捕獲,多年的橫刀立馬。糧田荒蕪,曾經讓黎民心驚肉跳,也深惡痛絕。應該說,民眾終于看見那晨光中的熹微了,也著實感受到了蒼涼荒原上第一堆篝火的溫暖。
那是一個讓人有點向往的年代。初雪的原野上陽光明媚。軍隊開始演練行操,開始巡邊守卡,開始習槍弄刀,宛如一支鋼鐵防線,留著八叉胡的官員們開始募捐移民,開始查勘屯址,撥發土地,組織修渠筑壩,開墾荒地;同時亦開始興建軍臺,設置驛站,整修道路,開辟河道渡口,好一派繁忙。而更有大志者已開始操辦銅礦,采挖金礦,鑄造新幣,生產硝磺等早期礦冶業,揚起了一股熱氣騰騰的新浪潮。我曾讀過那個年代一些文人墨客的文字,他們皆稱伊犁有書寫不盡的美景。我仿佛看到了那河道的行船,那裊裊的炊煙,那升騰的篝火,那嗜雜的街巷,那曾經內心蒼涼的移民,那南腔北調的士兵,那平靜吃草的牛羊,都幻化成了平淡安逸又祥和滿足的生活圖畫。清代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徐松的《西域水道記》載道:惠遠“臨河有高樓,紅欄碧瓦,俯瞰洪濤,糧艘帆檣,出沒其下。南山雨霽,沙市云開,酒磕茶倉,賦詩譴悶,蒼茫獨立,興往悲來”。愛國抗敵英雄鄧廷楨被謫戌伊犁后,也賦詩《伊麗河上》:“萬里伊麗水,西流不奈何。驅車臨斷岸,落木起層波。遠影群歐沒,寒聲獨雁過。”這其實只是騷人墨客描寫在惠遠望江樓憑欖伊犁河美景的一隅世界。還有更多的書籍,都留下了對惠遠的深度記錄。傅恒的《平定準噶爾方略》、林則徐的《荷戈紀程》、松筠的《欽定新疆識略》、洪亮吉的《伊犁日記》、祁韻士的《新疆要略》、和瑛的《三州輯略》、壁昌的《守邊輯要》等等。
惠遠,注定在許多文人雅士的筆下,在許多流放者的口中,在許多大清官員的心中,有著十分顯赫的位置,有著一片輝煌的天空,還有著一角恍惚灰暗的記憶。惠遠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再從大到小,是一個令人思味的過程,也有一段令人心酸的往事。惠遠的灰褐色黏土,永久有著淡淡的憂郁和滴血的背景。
五
從1762年到1912年的150年間,惠遠先后有三十四位大清國的伊犁將軍職守。這些將軍居住在曾經的深宅大院之中,手握著大清國授任的至高權力,執掌著曠遠博大的西域疆土,雄視著眾多的黎民百姓。他們是不是真的很敬業,很有責任感,也很有封疆大吏的氣魄和雄心,我們后人不得而知,我們可以在那些厚重的灰土四濺的歷史典籍中,發現這些將軍們的形象和后人對將軍們的評說。他們當中似乎還真有一些勤政的角色,有的甚至異口同聲地被標榜為——功績卓著。看了那些記載之后,我不得不在腦海里樹起一些同樣的認可,但老實說,我還有疑問。不過我的疑問會顯得過于苛刻。清正廉潔,功勞卓著的將軍肯定是有的,史書上的喧鬧也肯定是不真切的。我想,偏執的我還是可以列舉一下他們的姓名,他們是:明瑞、阿桂、伊勒圖、松筠、長齡、布彥泰、金順、長庚、馬亮等。所有的書籍都對上述將軍表示出一種敬意,他們的口碑很不錯,我甚至能從那些贊譽的文字中,讀出一種忠于職守好官的面目。但我想,功績政績肯定不是他們個人就能輕易完成的,他們需要一個龐大的網絡去支撐。那個網絡的核心,還是那些鎮守邊關的軍人和純樸善良的百姓。所有成為歷史的光榮部分,還是被湮滅了的那些沒有留下姓名的兵丁和勤勞勇敢的民眾。這似乎又有點過于苛求了。不過,我還是希望將軍們是那種剛正不阿又清正廉潔的父母官。
我閱讀了先后兩次出任伊犁將軍的蒙古正藍旗人松筠的背景資料,他于嘉慶五年(1802年)起開始做伊犁將軍。他是一位被評價為在國防、經濟、文化建設上都大有建樹的好將軍。不管他是否真的興修水利,擴大旗屯,尊重知識,選拔人才。但我還是看到了他主持編撰的《伊犁總統事略》和《欽定新疆識略》。那似乎是以宮方口吻真實記錄當時歷史的最合乎情理的資料。我從中看出了松筠的嚴謹與孜孜不倦,但也看出了大清制度的弊端與渾渾噩噩。
《伊犁總統事略》里記述的軍府機構是一個結構完備的大網絡。它將天山南北各路官員編制、定額人員配備、薪俸規定都記載得清清楚楚。它讓我覺得很真實,也讓我覺得很悲涼。作為一個從一品或正二品高官的伊犁將軍,他們除按品級拿俸祿之外,每年居然有高達五千兩的養廉銀,那五千兩養廉銀,是同樣為清廷官員從九品小官歲給俸銀31兩5錢的160倍。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高官厚祿。這是一個收入的怪圈。將軍都統大臣們拿著優厚的俸祿與養廉銀,而兵士們則是生活拮據甚至飽受饑餓的威脅。伯克官員們,一手拿著養廉銀養廉地,另一手卻在勒索民膏民脂。這或許就是大清帝國被西方掠奪者譏笑和鄙視的根源所在,也是封建王朝的悲哀。多少年來,中國皇帝們沾沾自喜的總是喜歡標榜自己的歷史功績,后人也圍剿般跟著瞎起哄,名日:“太平盛世”。可那些老百姓真的就富足安康了嗎?!
伊犁是遙遠的亞洲大陸上最后一塊肥肉。虎視眈眈的沙皇俄羅斯早就瞄準了這塊肥肉。他們早先是想來的,但他們還沒有摸清中國辮子軍的深淺,當他們終于派考察員、測繪員摸清了大清國的國情之后,于是就淫笑起來。他們笑大清帝國自以為是,笑大清帝國的百姓沒有吃穿,笑大清帝國仍然在使用長矛和大刀,笑大清帝國的官員們如此腐敗和貪婪。于是他們就來了。他們貓著腰,手握洋槍洋炮等新式武器,一步一步地向肥肉逼來。
1842年曾經被道光皇帝革職發配伊犁的禁煙名將林則徐,在謫居惠遠期間,便敏銳地感到了沙俄的威逼。他在1845年回到內地后,還大聲疾呼道:終為中國患者,其俄羅斯乎!然而,林則徐的遠見卓識,也僅僅只是一聲呼號而已。大清皇帝的疆土太大了,大清皇帝要處理的事務太多了,他們無暇西顧。于是就有了一串沙俄鷹犬不斷深入新疆的不良記錄:科瓦列夫斯基、扎哈羅夫、塔塔林諾夫、巴布科夫、郭爾帕科夫斯基等等。
六
2007年10月,我在俄羅斯圣彼得堡要塞看到了彼得一世的雕像,這個曾經親自批準過《中俄尼布楚條約》的老沙皇,四肢奇長,手掌奇大,很像一個貪得無厭的大蜘蛛。我用手捏了捏他修長的手指,我發現那手指異常冰涼,并且貧血。據說那雕像是一個美國人創作的,那美國雕塑家抓住了彼得一世的本質。我看出美國人帶有揶揄彼得一世的味道。這與我的思路很吻合。彼得一世的確是一個胃口很大的野心家。從彼得一世開始,葉卡捷琳娜二世、亞歷山大一世、尼古拉一世、亞歷山大二世,他們一個個都酷似欲望強烈的大蜘蛛,他們都與中國的口碑不錯的康熙、雍正、乾隆以及口碑不好的道光、成豐、慈禧打過交道。他們派出他們的間諜或者哥薩克騎兵多次與中國伊犁的將軍們打交道。他們覬覦中國西域、覬覦中國伊犁的時間太久了。他們再也無法按捺自己的欲望了。于是在十九世紀的某一天,亞歷山大二世再次翻出了老沙皇的誓言,命令下屬開始向中國西域進軍。這時,他們已不再忸怩地說是地理測繪與科學考察。他們派出了以巴布科夫為首的哥薩克騎兵堪界團。他們要對付中國懦弱、腐敗的伊犁將軍、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榮全和科布多參贊大臣奎昌。他們用洋槍和目光丈量著土地,然后就逼迫將軍大員們簽署那些不平等條約。沒想到,他們居然成功了。他們強占了中國伊犁大片大片的肥沃土地,叼走了那塊肥肉。歷史讓我們后來人感到無比心痛和恥辱。
當我在一百三十年之后偶然讀到那個名叫巴布科夫的沙皇鷹犬的著作《1859---1875年我在西西伯利亞服務的回憶》一書時,感受到的就是奇恥大辱。巴布科夫居然囂張地寫到:“嬌生慣養的中國大員們留居在烏科克是更加不習慣的,他們比我們更急于離開烏科克”。“我決定利用空間時間在這些山口設置界碑,發有中國官員參加…--。不會發生反對意見,后來也得到了證實”。巴布克夫是狂妄的,而榮全卻是可憐與可悲的。清廷大員居然與沙俄官員形成了如此強烈而可笑的反差。在那次失衡的堪界表演中,中國官員——伊犁將軍榮全的昏庸無能與失態,怎能不讓大蜘蛛們割走我們肥沃的土地?!
是的,這就是一位史料記載還不錯的伊犁將軍與一位參贊大臣的歷史表演。他們拿著中國民眾從牙縫擠壓出來的優厚俸祿和養廉銀,卻干著讓中國丟人丟地丟歷史的勾當。
于是,大清國就開始簽約了,一個接著一個。從康熙簽《尼布楚條約》開始,中國西域寶地也跟著簽訂了《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中俄科布多界約》、《中俄烏里雅蘇臺界約》、《中俄塔爾巴哈臺界約》、《中俄科塔界約》、《中俄伊犁條約》等多個不平等條約。于是沙皇俄羅斯不僅吞噬了中國新疆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大片土地,侵占了原準噶爾蒙古、賽留格木嶺、奎屯山以西、齋桑湖以西以東廣大地區,其中包括那些著名的唐努烏梁海十佐領牧地,阿勒坦淖爾烏梁海牧地,布魯特牧地和布赫塔馬盆地,而且于1871年5月,又在另一位劊子手俄羅斯所謂七河省長郭爾帕科夫斯基的指揮下,大舉進攻了伊犁。從這一年五月中旬開始,到七月初,不到兩個月時間,伊犁的惠遠、惠寧、寧遠、熙春等九城被攻破,沙皇俄羅斯的入侵者燒殺掠搶,中國百姓尸橫遍野,血流成河,慘不忍睹,其中惠遠、惠寧城化為灰燼。讀著那些凄怨的文字,我真不忍回憶那慘絕人寰的悲戚場面。
我在1965年5月5日離開惠遠之后,有十九年時間沒有回過這個我出生的地方。1984年5月,我與幾位修養頗深的學人來到了惠遠。我爬上了小時候曾無數次上過的鐘鼓樓,驀然感覺,那鐘鼓樓變得太小了,小得居然沒法讓我接受,仿佛就像一件玩具一般。曾經輝煌又巍峨的記憶變得沒有了形狀,讓我十分陌生。我知道那是我的錯覺。
嚴格地說,今天這個鐘鼓樓并非1763年始建的那個鐘鼓樓。那個乾隆皇帝親賜的又十分得意的老惠遠城,早已于1871年毀于亞歷山大二世派出的那個叫郭爾帕夫斯基的沙俄劊子手手下。那一年郭爾帕科夫斯基的匪兵們一邊燒殺著惠遠的貧民,又一邊咀嚼著豐腴的烤全羊,并且歇斯底里地狂笑著。他們甚至燒掉了這個高達四十米的鐘鼓樓。
眼下,這座看似有些變小的鐘鼓樓是清朝名將左宗棠與伊犁將軍金順于1882年收復伊犁后興建的新惠遠鐘鼓樓。我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仿佛有重任在肩一般。嘆完氣,我發現自己過于深沉了,顯得那么不真實,簡直有點故作深沉。我自嘲地笑了笑。其實這個新惠遠是在離舊城七公里的地方新建的。那一年也是金順受任伊犁將軍的第六年。收復伊犁后重建新伊犁一定要超過前人。這是金順將軍重建伊犁的信念前提。后來金順將軍這個信念實現了,新惠遠果然規模宏大,氣勢非凡。
史書上總是冠冕堂皇地記錄著一個個伊犁將軍的功勞與政績。在中國近代史的教科書里,我每每讀后,都會有片刻思索。我的思索也許只是一種極膚淺的疑問。伊犁將軍是中國的要員,他們責任重大。他們是大清帝國的看門人,他們卻沒有看好門。我終于聯想到這些看門人的上嗣——那些受人擁戴的大清皇帝以及為皇帝主子出謀劃策的軍機大臣們。我似乎又發現了些什么?皇帝——大臣——將軍,他們被串起來,仿佛一串形象不怎么陽光的落水者。他們組成了滿清王朝的點點滴滴與是是非非,也寫照了中國近代的屈辱歷史。
1877年左宗棠奏《遵旨統籌全局折》,提出了在新疆建立行省制度的主張。他說:“為畫久安長治之策,紓朝廷西顧之憂,則設行省,改郡縣。”當然,這一重大改革是前所未有的,也是困難的。后來左宗棠70歲高齡仍然癡心不改。清廷終于被左宗棠打動了。于是新疆于1884年建省,省會設在烏魯木齊。我想,從另一個角度上說,應該是首府從伊犁退守烏魯木齊。這是我們誰也不愿意說出的事實。從此,伊犁將軍不再總統全疆軍政要務,只管伊犁與塔爾巴哈臺邊防事務。劉錦棠出任新疆第一屆巡撫。可以說,新疆建省削弱了地方官僚王公伯克的割據勢力,防止了沙俄等帝國主義侵略者魔爪的進一步侵蝕,是歷史的一大進步。伊犁惠遠在經歷了二百年的風雨首府之后,似乎也完成了苦澀而光榮的歷史使命。那其實是悲涼的歷史一頁。伊犁將軍留給后人的是許許多多令人心顫的痛心記憶。
七
我又專程去了一趟惠遠。我心存一隅復雜的心緒。惠遠已經變成我剪不斷理還亂的成年記憶,遠遠不是1965年5月5日離開它時的那天真可愛的心態了。那當年的老榆樹依舊生長著,它百年老樹皮如父親一樣慈祥,而那樹下的小渠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新修的圍欄和介紹標簽。站在修葺一新的鐘鼓樓上,我看見那新油漆的飛檐畫棟和綠柳紅墻,銅鈴發著悅耳之聲。俯瞰那不遠處的清真寺、喇嘛廟、文昌宮、魁星閣、城隍廟依舊人頭攢動著,香火不滅;那遠方屯墾戍邊的大眾、那成千上萬的牛羊;那文豐泰、同盛和、德興堂等老字號;那西域的烤羊肉、那湖北的餛飩、天津的鍋貼都悄無聲息地成長著、喧鬧著,讓我思緒不寧。
是的,惠遠也開始發展旅游業了。百年古城值得一游。鐘鼓樓的青磚墻上,有新掛的標語口號:發展旅游事業,重整古城雄風。這時,一位身穿牛仔褲的維族少女問我,先生,您需要講解嗎?我可以帶您上鐘鼓樓參觀。我沒有應答,只是微笑了一下。我看見她胸前掛了一個色彩艷麗的胸牌。
惠遠,一個我深深依戀又刻骨銘記的地方。那些斑駁的將軍們的雜亂故事讓我的人生充滿酸澀的記憶,也讓我感到無比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