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在清晨寫的字

謝小靈 女，廣東珠海人。廣東科技干部學院教師，作家，文學碩士。著有散文集《紫荊片斷》及文學評論集《長相思——跨越時空的文學對話》。主要從事文學創作和文化研究與文學批評工作。

《詩經》，最早的詩歌，一問世就是經典，只留給后世高山仰止的機會。

人可以在一生中各個階段多次重讀一下詩三百，這么古老又年輕的東西，留下來本是奇跡，不讀真是極大的浪費!

詩經的迷人處在哪?雅俗共賞，婦孺皆知，朗朗上口。某處歌聲飄過的時候，更想念曾經我們的詩經。想起當年，大學里的詩經，被那些死板教條的老師圖解得剩下個毫無意義的空概念，其中真味并未及品得一二。若干年后的我們，重讀經典，自是別樣的一番感覺，本該讀得有想象力，讀到美好樸素的感情，有感覺的年代，讀到農耕時代的歡暢，回到純真時代，有著分明的喜怒哀樂。

《詩經》這部最古老的詩集，收錄了我國從西周初年到春秋中葉(約相當于公元前十一世紀至公元前六世紀)這500年間的詩歌創作305篇。這部詩集是按“風”、“雅”、“頌”三類編排的，這種劃分與分類，主要是依照音樂上的不同特點作出的(三百篇均為樂歌)。當然，從其內容考察，“風”是存有較多的民歌或民歌色彩的詩；“雅”詩主要是士大夫的作品；“頌”詩全為祭祀的廟堂文學。可以說，《詩經》是周代社會的一面鏡子，它在反映社會生活的深度和廣度上，都達到了空前的程度。《詩經》又積累了賦、比、興豐富的創作經驗手法，表現出卓越的藝術成就，開啟了我國文學創作的現實主義的光輝傳統，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占有很高的地位。

《詩經》內容廣泛，《詩經》中，不僅描述了周代的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特殊的文化形態，而且揭示了周人的精神風貌和情感世界。可以說，《詩經》是我國最早的富有現實精神的詩歌，奠定了我國詩歌面向現實的傳統。

《詩經》中的情詩是構成《詩經》的重要內容。各種情感寫得有滋有味，有的不炫不耀，有的安安靜靜。

比如《庸風·柏舟》、《鄭風·將仲子》等都是表現少女的純真感情。在《柏舟》中：“髡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涼人只。”表現出詩中女主人公勇敢反抗父母的干涉；但在《將仲子》中表現的少女卻又有著很弱的個性。也寫可望而不可及的感情，如《秦風·蒹葭》；或者表現出不隱不瞞坦蕩追求愛情的態度，寫得率真、熱情奔放。如《鄭風·出其東門》：“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看出是很大膽很個陛的人。《鄭風-寨裳》：“子惠思我，寨裳涉溱。子不思我，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詩中蘊含著對愛情的考驗，而情調又是粗曠而豁達開朗的。

一

《詩經》里最打動人心的是這四句：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詩經-邶風·擊鼓》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采薇》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詩經·秦風·蒹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詩經·鄭風·子衿》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出自《詩經·邶風·擊鼓》大概意思：只要我們沒有分開，那就請你握住我的手，不要松開。無論有多短暫，也請你緊緊握住，無論生死聚散，我都與你相悅。

原文如下：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詩共五章，前三章征人自敘出征情景，一言難盡。后兩章轉到夫妻別時誓言，誰都知道歸期難望，信誓無憑，生死難料。這描述的是一位將軍在出征前對妻子說的一番話，說得含蓄而堅決，真誠的誓言能感動我們的過去，曾經，未來，呈現了最動人的愛情，最徹底最不躲閃的愛，這種愛與歲月一起成長，用生死去定義，即使天上人間兩相隔，卻依舊兩情依依。其中的信賴，安心，徹底指向幸福。如此透徹的表達，抵達心、抵達魂。

沒錯，不能為愛立相守之契，是因為人世間有很多塵事不可量，有很多心事不能如愿，是因為我們行走于紅塵俗世，生命不僅僅屬于自己。更多時候是屬于上帝，生與死，上帝說了算，真正的死生契闊是理性的達觀，這種達觀是不管天涯分離和朝夕相守，不管是失去和擁有，沒有形式的保證，卻不管塵世變遷，時光流逝，依然在心底默默守侯，無怨無愁。

所以，這不只是一句誓言，而是一個樸實的承諾。在生命中的每時每刻都在兌現的一個承諾，甚至是一種行動!如果不能相依相伴走到生命的盡頭，請懷著感恩的心情，微笑著生活。把彼此的名字和曾經的溫暖惦念在心，沒有執子之手的形式，至少，會擁有另一種與子偕老的情懷。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單是這一句，就足夠我長長的生命在陽光下懷想。

二

《詩經》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每隔一段，讀這幾句感受都不一樣，王夫之說它“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以倍增其哀樂”。先是畫面，樹枯樹榮，人，個體的人并沒有這種欣然的輪回，時光流逝，只有哀傷留駐。

把一個出門在外的人的心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出門時，是春天，楊柳隨風飄揚，如今，回來時候，已經是雨雪交加的冬天了。你會感覺到一種冰涼，它冰到了一種極致，連你靠近一步卻也不行，你只能遠遠站著看自己的命運，任那冰涼的氣息包裹你，在血液中氤氳開來，人生總會是如此，冰涼后又能如何?

我們常常會說人類在情感上看，不管時代型態如何變化，終究在尋找我們自己的安靜上做努力。由此我們可以得到共鳴。

看完《詩經》，使我有一種錯覺，哪怕走過幾千年，人生人心其實還是停留在那里。什么歷史的車輪，滾滾向東滾滾向前都不過是人類自己在騙自己，或者是制造出的自我騙局，只是一些外在形式的變化而已。對所有卑微或者富貴的人類心靈來說，喜怒哀樂從未因人而異，分給了每一個人，只是感覺到多一點少一點，站在千萬個人生之后來看，到來的每一個人都是要把喜怒哀樂重復一次，重復辛苦，重復希望掙扎，哪怕過去多少代，必經的是苦難，很多東西可以代替，沒有人會替代經歷，沒有人可以幫誰受苦，每個個體都得自己來承受，當然就算這樣，人類還要生生不息。

默默的溫情，不盡的憂傷，這就是人間的事情。

霏霏雨雪，依依楊柳，傳遞著復雜的人生況味，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多少人生凄惶，都在其中。

三

再談一首《詩經·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唏。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涸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濁。”《詩經》里面的東西，寫得飄且美，是人類清晨寫出來的東西，才難得，時間過去幾千年，人們寫得太刻意了，反而生硬。

你還是那個我涉夢渡水的人啊，蘆葦在水中搖曳，蕩我赤子的心，露濕重衣，白寒清冷，我立如一支更小的蘆笛，隔岸唱著這支憂傷的情歌，伊人啊。天氣寒了，白霜已降，蒹葭黃了，秋水已瘦。

愛隋的可望不可及，這狀態，最接近愛情。伊人出現在最美地帶最美時間，在水邊，愛情看似容易發生但是最不易達到，這種愛情往往有絕望的宿命。

彼岸重要的是永遠有個唱歌的人，我們一生都要唱，都要尋。即使伊人亦已遠離，伊人遠遠地只是伊人，你只擁有淡淡的悠長。

想像一下畫面，應該是流動的冷色調，最靠近藝術的藍色，天色淡藍，水湛藍，傳達出的愛，非常含蓄的，伊人、流水非常協調，形式上看起來有著東方式的一種優美，感覺舒緩，流動著綿綿情意，比較寧靜的，難靠近的愛，難以抑制，這位在水一方的伊人，消去性別。無論是男是女，我們心里都真有過。感情際遇轉瞬即逝的，記憶卻是終身難忘的。多少年后，遇見莫名的一種顏色，一句歌聲，一個手勢，一種氣味，就會勾起來的曾經的畫面，想起來依舊怦然心動，還會有難以抑制的愛。

的確，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永遠的伊人，望不真切，卻又難忘，沒有希望，卻有期盼。

沒有過于強求，但又深深眷戀，“溯徊從之，道阻且長”的困境和“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的幻境，水，流水，水邊是很中國的東西，水在中國詩文中有著綿延，深情，無奈的文化內涵，很豐富。有空間欣賞，給旁人詠嘆。

感情是真摯的，但結果是渺茫的，最令人共鳴的東西，不是抒情主人公的追求和失落，而是它所創造的“在水一方”——可望難即這一具有普遍意義的藝術意境，使我們在閱讀作品時也會跟著透明干凈起來。

四

《詩經·鄭風·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那個穿著青衣裳讀書的你，青青的是你的衣領，悠悠的是我的心境。縱然我不曾去會你，難道你就此斷音信?青青的是你的佩帶，悠悠的是我的情懷。縱然我不曾去會你，難道你不能主動來?來來往往張眼望啊，在這高高城樓上啊。一天不見你的面呵，好像已有三月長啊!

一個女子在城闕等候她的情人，久等不見他來，急得她來回走個不停。一天不見面就像隔了三個月似的。末章寫出她的煩亂情緒。比一切都緊張，也比一切都幸福。

我沒給你消息，你就不給我消息啊；我不去看你，你就不可以來看我啊。

小女兒家的埋怨得那么的讓人心曠神怡，浮想聯翩。

甚至更干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約好黃昏時我們在城闕相見的，你為什么還不來，急得我跳腳了。

每一次看到這里，我就忍不住微笑。

一個少女在純真年代。

新月的清輝之下，夏的微風之中。看到她在那里一口里嘀咕一邊跳腳張望……然后，看到你了，她雙手叉腰，偏著頭，撅著嘴，似笑非笑的看著你……

年輕時的感情纖塵不染，一點點的焦急，一點點的埋怨，一點點的倔強，那么多的可愛。她們靠著美好，表達美好，幸福還沒有到來，說痛苦又太早，歡樂和憂愁也是明媚的。

是很好、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