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峰 男,歷史學博士,1960年出生,祖籍山西芮城。西北大學文博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學術兼職:中國史學會理事、中國宋史學會副會長、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兼職教授及京都大學人文研究所客座教授等。長期從事中國古代史研究,特別在中國古代政治和軍事史領域有深入的研究。出版個人專著《北宋武將群體與相關問題研究》、《武士的悲哀》、《宋史論稿》、《漕運與古代社會》等多部。在《歷史研究》、《中國史研究》、《中國軍事科學》等刊物發表論文數十篇。于寫作有所愛好,曾在《光明日報》副刊、《花溪》等發表散文多篇。
三月下旬,正是日本春意漸濃時節,因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邀請之故,我第三度來到京都。
都說京都風水絕佳,城市東、兩、北三面環山,惟南向敞開,將陽光盡收懷中。嵐山、東山與北山固然為京都留住了四季神韻,而清水長流又何嘗不泛出清爽精氣?
從居住的京大清風會館出來,向兩行走兩百余米,便可見到鴨川。鴨川是京都主要的兩條河流之一,位于市區東部,由北向南淌過城市,其水量比城西的桂川耍小一些。鴨川與桂川在京都以南交匯為淀川,流經大阪后最終人海。
我沒有詢問過鴨川的得名,但溪流、草叢中三三兩兩悠然覓食的野鴨,或許已昭示出其含意。其實,鴨川不僅多見鴨子,而且可看到多種禽鳥:白色、灰色的鸛與鷺鷥憑借身高腿長的優勢,穿行水草間捕食;黑色的魚鷹則蹲立于凸起的石塊上,聚精會神地觀察眼前的水流,還有烏鴉和其它一些叫不出名的水鳥也不時飛過。最引人矚目的還是盤旋于空中的鷹,為都市里所罕見。這里的野生禽鳥如此常見且不避人,既反映河流生態近乎自然,也說明當地民眾愛護動物之心“人皆有之”。
清晨,透過鴨川淡淡的霧靄,滿目可見嫩綠的枝條、初綻的蓓蕾和茂密的水草。因為天氣依舊涼意習習,惟有幾株梅樹綻放出或白或粉的花朵,為鴨川憑添了幾許燦爛,而櫻花樹大都還是含苞欲放,看來要想觀賞京都著名的櫻花,尚需時日。環顧四周,除了流水聲和禽語鳥鳴,便是遠處行駛的車胎聲和沿岸晨練市民的腳步聲,一切都顯得那樣的安靜,全無都市的喧囂。置身于此,不由得使人心平氣和、氣定神閑。
駐足觀望過清澈的河水,起初我納悶如此眾多獵食者常居于此,僧多粥少,何以為生?又想起宋太宗朝宰相呂蒙正說過的名言“水至清則無魚”,不免思忖道:降生于此的小魚小蝦怕永無生存的機會!一日晨間,我終于在河道的石墩之間,看到一群細小魚苗迎著溪流擺動,令我頓感釋懷,原來不絕如縷的生命竟在此得到驗證。隔了數天,又在一處磙水壩下深潭中望見幾尾超過十斤的大鯉魚,其體形之大令周邊獵食者也無可奈何。想起多年前考察吐魯番交河故城所見:當地全年幾乎無雨,暴露在夏日極度高溫之下的荒漠看不到一只飛鳥、小蟲,生命看似絕跡。游人須不斷喝水,還須遮掩全身以防被熾熱的陽光灼傷。但在廢墟干硬龜裂的幾處地上,竟然發現了小小的蒺藜草,頑強地宣示出綠色的存在,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星半點。感動之下,我將半瓶水灑給她們,瞬間水便消失得杳無痕跡。看來,造物主賦予世間所有生命以希望,然而如西人“適者生存”法則所言,惟有堅持不屈者方能在逆境中存住一線希望。
沿鴨川向北漫步,過賀茂橋后可在一個河漢西邊看到下鴨神社。下鴨神社屬日本的世界文化遺產之一,按規矩一般可免費參觀。踏入門內不遠,首先見到一座不大的建筑,粗看文字介紹,知道是保護女性的神社,內中可觀者不多。轉了一圈出來,再沿著一條溪徑前行,穿過林木,遂至一院落前。大門仍是常見的橘色,屋宇風格與他處日式神社無異,小巧而精致。院內游人稀疏,著名遺存似乃一座古代灶臺,用圍欄隔著,只能觀看個大致。在國內及歐洲看慣了雄大、壯觀的古跡,不免感慨日本文物的稀少,如此也可申報世界文化遺產?但又不得不佩服其保護措施之到位。
步出下鴨神社,不經意間發現門前小溪中竟有一條尺余長的大魚緩緩蠕動,看起來水淺得無法暢游。一洼淺流,若非有人投食,何至于養出如此昏聵老魚。
在鴨川經過的四條橋以西,是京都最繁華的商業區,人流如織,但除了幾座高大的商廈外,常見的倒是普通建筑,許多店面以經營傳統食品、工藝品為主。其中還有南北向并行的數條商店街,只許步行,擠滿了游客,可謂“摩肩接踵”,五顏六色的物品令人眼花繚亂。然而,京都畢竟是京都,終以傳統文化與風貌為特色,其現代化商業的繁榮程度不及東京、大阪。
向東跨過四條橋,便是祗園一帶。祗園素以風月場而有名,其傳統藝妓、舞妓業雖已衰落,卻仍不失為一景。白晝間的祗園,倒看不出如阿姆斯特丹及漢堡紅燈區的模樣。聽朋友聊天說:含蓄的日本文化與西洋有別,自然不會大張旗鼓地表露出來,而一些傳統的酒屋是陪酒不陪身。某些知名老教授從年輕時起,便長期光顧固定的酒家,留下許多風流佳話,甚至多年前剩余的酒還貼上標簽保留至今。歲月流轉,數十年后,年輕貌美的女子雖已容光不再,而多情人仍偶爾再來,杯盞間舊夢重溫。聽罷,不由想起前段時間放映的影片《非誠勿擾》,主人公在北海道居酒屋遭遇的可笑一幕,或可算作另類注腳。
鴨川沿岸,住宅半隱于樹叢之中,大都是含院落的兩三層建筑,或日式或西式,給人以清靜、安逸之感,其派頭超過促狹的普通民居,顯然多為富裕者居住。然而漫步通過每座橋下時,又可看到用紙箱板和藍色塑料布搭建的小棚,乃是流浪漢的居所,大小僅夠一人容身。值得一提的是,這些棚子排列整齊,其周遭也大致整潔,少見垃圾、雜物。由此可見,縱然選擇流浪的生活方式,但其潔凈的民族習慣依舊有所保留。
觀萬年流不斷鴨川,殤往昔八水繞長安盛景之不再;顧千年京都歷史演化,感其傳統綿延之不絕。游歷過許多發達國家,最動人心的不是了無生氣的高樓大廈和時髦物件,多年累積而就的民風習俗、老屋舊街與未加破壞的自然風貌,卻總能牽動日漸麻木的心境情愫。
安靜的京都,總令人難以忘懷。當年,國學大師王國維寓居京都期間,除了探究著述古史、與京都學派開山者內藤虎次郎(號湖南)交游甚洽外,是否未被鴨川景致所動,而沿河散步過,敢不遐想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