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淘 本名馬天牧,八十年代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傳媒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2008年1月畢業于魯迅文學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2001年獲全國第三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2009年獲首屆青春文學大江賽金獎。有作品在《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美文》、《作家》、《作品》、《青年文學》等雜志報刊發表。有多部作品被收入年鑒選刊選本。十七歲出版隨筆集《藍色發帶》。已出版長篇小說《飛走的是樹,留下的是鳥》,小說集《火星女孩的地球經歷》等多部作品。主要從事小說、散文的創作。
快要步入牛年的時候我想在鼠年最后奢侈一把,在哪和哪都離著十萬八千里又每天堵車二十四小時左右的北京打了一回車。轱轆不怎么動,計價器噼里啪啦跳,擁堵的時間,廣播里傳來一位師哥的聲音,該師哥是我們播音系的著名人士,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師哥以輕快的語氣主持著一檔似乎是專門給開車人聽的節目,前言不必搭后語,別讓人更煩就行。說著說著,師哥說到《成長的煩惱》主人公如今的近況,我一聽,想起那齊頭并進不著調的一家子,為計價器皺上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來。遭遇《成長的煩惱》時,我也正成長著。當時覺得這顯然是比《八仙過海》還胡扯的片子,這地球上怎么可能存在著那樣一家子,天天不琢磨為社會添磚加瓦,總是吃喝玩樂沒事找事。看著看著就逐漸嫉妒起來,同樣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人家那三個弦子怎么過得那么樂呵呢!他們的煩惱太可愛太著三不著兩了,比起我們的煩惱,那哪里算得上是煩惱啊,簡直是甜蜜!真是文不對題。
一
“融四歲,能讓梨。”是說古代著名人士孔融,在獲得挑梨優先權的情勢下,選了一個最小的,聲言把大梨留給哥哥和弟弟。四歲的孩子面對鮮美的水果,卻輕松咽下口水,輕描淡寫地發揚了風格。
十歲之前,我對這個先人后己的著名故事倒背如流,甚至可以生動地臆造孔融高風亮節的謙讓語氣,因為無論是聽還是講,次數都太多了,所謂熟能生巧就這么來了。我想,這也幾乎是每個同齡人成長中耳熟能詳的片段吧。孔融讓梨、曹沖稱象、司馬光砸缸……那些早已隕落的生命在家長嘴里還原成涉世未深的孩童。穿過悠悠歷史,他們以年齡相仿的身份活靈活現智勇雙全,小小年紀不同凡響,讓年少的我在對比中無地自容。
小學時酷愛積攢文具,無論鉛筆、格尺、橡皮個個華而不實,都要形式大于內容,先中看才考慮是否中用。鉛筆盒成了我的私人微型博物館,陳列著各式花架子文具,每晚做好作業我都如葛朗臺撫摸金幣一般將寶貝們把玩一番方可安心入睡。爸爸出差都會帶回各地的文具,以豐富我的館藏。一次,爸爸從北京歸來,進門便慷慨地掏出五六支自動鉛筆。我餓虎撲食般攥住筆,激動得幾乎無語,好像連“爸爸”也沒有叫。
可是,筆還沒有握熱,就又出了差池。彼時,表弟也在我家。如果把當時的情景拍成短劇,那么分鏡頭劇本上可能會出現表弟可憐巴巴的眼神,也就是說,他出神地盯著我手里的筆,露出艷羨的癡相。作為短劇的女一號,我當然可以忽略他的感受,事實上我也沉浸在“發財了”的喜悅里,根本已經忘了他。可是,女一號的母親也就是我媽媽上場了。她只說了一句話,就凝固了我的心情:淘淘,現在你該怎么做?她說。
乍聽是問句,其實是命令,表面是循循善誘,內里是擲地有聲。我太熟悉這個聲音這個語調了,每到此時必須啟動溫良恭儉讓的程序,給出合理反應。這聲音已經成了一道咒語,在每一個得意忘形的瞬間,將我打回原形,拉回規章制度早已制定完畢的現實。
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表弟,從牙根里艱難磨出一句:你挑一支吧。
說時遲那時快,表弟短胖的手指捏起了我最中意的那一個。那是我一生最惡從膽邊生的時刻,可我只敢悄悄撇了撇嘴。我至今記得那只筆華麗麗的模樣:淡黃的筆頭和筆帽,中間部分是透明的,五顆顏色各異的塑料珠穿在筆桿中,起著并無實際意義的裝飾作用。真是奢侈品派頭啊,工夫在詩外,一個寫字的工具,沒必要做得那么花里胡哨。
我僵笑地收好其他筆,生怕媽媽再丟出一句什么飽含威脅教育意義的話,心情從發了不義財的喜悅變成吃了啞巴虧的委屈。那一刻,我是真對四歲的孔融肅然起敬了,我都十歲了,還是達不到他老人家當年的境界。并且,人家是在并無慫恿暗示的情況下自發讓的梨,我是迫不得已在講政治講紀律的家庭氛圍中割的愛。崇拜過后,轉而難免小人地想,孔融大抵不喜歡吃梨吧?如果是我,我也可以讓梨,可以將風格發揚得更沒余地,我干脆不吃,梨子你全拿去,我連小的也不吃,特別的梨給特別的你。不過,梨可忍,筆不可忍。大人們不懂不是什么事都能舉一反三的。
大概一兩個月后,在表弟的鉛筆盒里看到那支曾經燦爛妖嬈的筆洗凈鉛華的樣子:淡黃被侵蝕成深淺不一臟臟的顏色,不知以什么顏色定義更合適。塑料珠子不知去向,空蕩蕩的筆桿再無光彩……仿佛把親生孩子過繼給別人,又親眼目睹孩子過得不好,我的心一陣悔不當初的疼。
現在想來,當然知道媽媽也是一片苦心希望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以大方地待人接物,自幼懂得分享。可還是覺得教育沒必要深入到生活的每個細節,非潤物細無聲啊。以任何名義,也不該迫使別人出讓最喜歡的東西。我不是憤憤不平,頂多就是有點不平,沒憤憤那么嚴重。而且,我也不敢保證,如果當初我父母不是這么教育我的,哪怕僅僅少讓我給表弟那根筆,我會不會變成一個比現在更貪婪自私的人。生活不可假設,這很難說。
二
“生的偉大,死的光榮。”這是毛主席送給劉胡蘭的話。劉胡蘭沒有聽到,五十年后,幼兒園阿姨和小學老師貌似沒溝通就一人講了一遍,所以我聽到了。劉胡蘭英勇就義的時候未滿十五歲,跟朱麗葉哀婉殉情時幾乎一樣大。我不到七歲就知道劉胡蘭,并臥巴畫冊上一切梳童花頭的女子都認做她,但大概十二歲之后才得知朱麗葉,我想除了由于朱麗葉是外國人,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死得不光榮,事跡的宣傳價值太小。因為同是外國人,白求恩我接觸得就早得多,按年代他比朱麗葉年輕,卻先成為了“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為了顯示我愛黨教育多年,我可以不假思索地說出很多和劉胡蘭不相上下的名字:王二小、歐陽海、羅盛教、邱少云、董存瑞、黃繼光、草原英雄小姐妹組合——龍梅和玉容、還有人數更多的團隊——狼牙山五壯士和冷云等投江的八女(排名不分先后)。我真誠地說,我幾乎為他們中的每一位掉過眼淚,并且確實立過志要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老師告訴我們:為了新中國,為了新中國的羊,為了新中國的鄉親們,甚至為了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的鄉親們,那么多先烈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因為他們,我們才能前人種樹后人乘涼地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他們來了,為了一個高尚的目標死了,有的很慘,有的更慘。如果我們不崇高,不忘我,也太對不起他們,太不是東西了。
不僅僅是這些逝去的英雄,新時期的英模我也了解很多,比如小學時有一陣子寫作文很愛舉的例子是賴寧和蘇寧,一個是為保護國家森林而在救火中獻身的優秀少先隊員,另一個是為挽救戰友生命而在演習中犧牲的杰出炮兵少校。由于蘇寧所在部隊在哈爾濱,那年暑假我們小學還組織了為數不多的優秀班干部前去參觀,我有幸位列其中,感到無上的光榮。蘇寧拒絕小車接送而積攢的公共汽車票,軍隊領導向蘇寧家屬贈送的“炮兵英才”金字大匾,灑滿鮮血的軍衣至今仍歷歷在目,以至于當初蘇寧電器火起來,我還以為那是烈士家屬自強不息的又一典型。
整個九年義務教育期間,我在各種換湯不換藥的思想品德課、德育教育課、思想政治課上聽到的都是這些楷模的故事。以至于我讀大學時在大思修(大學生思想道德修養)課上又聽到這些熟悉的名字,心頭還涌上些他鄉遇故知的溫暖。課程以外,我也經常處在隨時準備肅然起敬的高度集中狀態里。三年級時,我們班有個女生被半壺開水燙傷了腳。據說,她媽干活時神情恍惚碰翻了水壺,說時遲那時快,半壺水一點沒浪費都灑在閨女小腿上了。請了兩天病假后,那女孩被爸爸背著來到了學校。家長出示了醫院的假條,解釋了曠課的緣由,又將傷了腿的女兒背到了座位上。老師了解了情況,語重心長地勸慰了受傷的女孩,并利用半堂數學課對我們進行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教育。老師說,該同學在燙傷到醫治的過程中沒有掉一滴眼淚,積極配合醫生治療,為我們樹立了堅強的榜樣。老師建議我們將掌聲送給她,號召我們向她學習,在她康復期間,多幫助她照顧她,讓她在集體的溫暖中盡快戰勝燙傷。女孩學習成績一般,笑容和言語都少,默默無聞,之前沒顯露出一點可能成為英模的潛質。沒想到這回一鳴驚人攜傷腿驟然站上了堅強不屈的領獎臺。老師的話頓時觸動了全班同學的心,沒等下課我們便迫不及待地投去一眼又一眼崇敬的目光。下課后,大家蜂擁擠在她的座位前,有的默默無語兩眼淚,有的慷慨激昂表決心,有的少說多做直接獻上了珍貴的零食。一時間那女孩成為了我們班風頭無兩的超級明星,粉絲無數,想起身上個廁所都有數位同學競相攙扶。英雄的感召力,就是這么不一般!我甚至偷偷地想,我媽做事也太有譜了,怎么沒不小心把我燙了呢?要是燙了,我也不哭,還要大無畏地寬慰大夫,您放心治,我不疼!
小學時,學校每個星期一都有升旗儀式。升完國旗,值周老師會宣布上禮拜評比出的流動紅旗和標桿中隊。得獎的班級定會歡呼雀躍繼續努力,將榮譽掛在門窗顯耀的位置上。流動紅旗是全面獎,各項都得好,標桿中隊是單項獎,特長要很突出。說得再直白一些,如果以娛樂界盛行的年度頒獎禮相比,流動紅旗就是年度最佳歌手,而標桿中隊便是最佳單曲最佳MV最佳唱功等等。流動紅旗是全學校就一面還是一個年級一面,我已經有些模糊了,標桿中隊我還依然記憶猶新。比如“邱少云中隊”是列隊整齊課間操紀律整肅的班級,“張海迪中隊”是學習氣氛濃厚刻苦鉆研的班級……那時候各班為了爭榮譽經常互相拆臺,想盡辦法讓值周老師看到自己班級好,發現別的班壞。現在想來,覺得年紀小真是頭腦簡單又榮譽感爆棚,這么意義崇高的評比都能演化成惡性競爭。好久沒這么煞有介事,回想標桿中隊的名稱,覺得還有幾分后現代。邱少云和張海迪混在一塊其實挺無厘頭的,一個是故去的烈士,一個是依然活躍的模范,全匯編成一個系統,有點不分青紅皂白。更有趣的是,不久前偶遇親戚家一個尚在讀小學的孩子,竟得知他們學校依然有類似的中隊,邱少云、張海迪的冠名權沒有撤換,并且還與時俱進地豐富了很多諸如“劉翔中隊”、“洪戰輝中隊”等等。我以為當年教育我們時的那批校長、教導主任都退休了,小學教育也該花樣翻新了,卻沒想到呈現出“子又有子孫又有孫”的趨勢,一代更比一代強也不過是不換湯不也換藥,閑得沒事加點料。
學校組織的所謂課余文化生活也是萬變不離其宗,跟課堂教育密切相連。如果組織看電影,那也必然是《烈火中永生》、《董存瑞》、《黨的女兒》等等優秀的愛國主義影片。“人生自古誰無死,一個人的生命能夠和無產階級永葆青春的事業擁抱在一起,我感到無上的光榮。”“這是我的黨費……為了新中國,前進!”“小妞,要聽媽媽的話!”許云峰、董存瑞、李玉梅,他們說過的話我從沒謄在本子上,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依然信手拈來。
雙百方針沒用,就烈士題材這邊風景獨好。但凡學校組織無非就是斗智斗勇浴血奮戰,電影里的人,永遠籠罩在往死里好的氣息里。看電影《焦裕祿》時我們還小,焦裕祿一登場觀眾席傳來此起彼伏的小聲嘀咕:這不是宋大成嗎?(《渴望》剛播完沒多久。)待到后段,因老師不許將食品飲品帶入影院,大家已經被口渴折磨得幾近崩潰,焦裕祿同志卻還是放不下蘭考的鄉親遲遲沒有告別。看《南京大屠殺》時我已上初中,渾渾噩噩看完回到家,媽媽問我看的什么。我說男主角好像是郭達,電影叫《南京大屠殺》。媽媽愣了愣說,怎么記得報紙上介紹《南京大屠殺》是秦漢演的呀?那時候還沒怎么娛樂化,除了特紅的四大天王,秦漢我還真不了解,傳說中那么風流倜儻的小生,乍看還真有點像郭達。后來大片進了中國,我們從《亡命天涯》開始知道了好萊塢的厲害。有次學校又組織看電影,地點是工人文化宮。同桌興奮地說工人文化宮正在放《霹靂藍天使》,估計不會特意為我們學校換片子吧。我將信將疑,以為解放這么多年了學生電影可能也跟著解放了吧,結果坐到放映廳十分鐘之后血紅的“糧食”兩個大字震撼上映了。是的,你沒看錯,就是那部1959年拍攝,著名演員葛存壯領銜的大片。每次都是如此,不管電影院里誰在大行其道,學校一來,革命題材唯我獨尊。相比之下,當年我最喜歡的,覺得很活潑有趣的電影是——《小兵張嘎》。后來我上高中,對開學典禮后的慣例電影也沒抱什么希望,當《甲方乙方》的字幕出現,我簡直驚了,琢磨著交錢上學就是好啊,不是義務教育了,好歹還手下留情放了新電影。
彼時我對生活的認識簡直比今天嚴酷。我以為,生命便是那種再熱愛也要放棄的東西,因為它不屬于你自己,它屬于祖國,屬于人民。而敵人或者危險永遠存在,亡我之心不死者大有人在,與之斗爭的最高境界就是玉石俱焚,就算沒有拼命的機會,身體也會被革命工作累垮,鞠躬盡瘁死在崗位上。為了高遠的理想,我們必須活得悲壯而慘烈,至少不能壽終正寢死在暖和的被子里。即使得知自己生病,也一定要諱疾忌醫爭分奪秒站好最后一班崗,必要時還要跟大夫急赤白臉,甚至逃出醫院。雖然懵懂時也懷疑過自己有沒有那份“此頭須向國門懸”的氣勢,也知道無論董存瑞、邱少云、還是賴寧,經歷的都不僅僅是比喻意義上的五內俱焚,但看著課本上英雄們相似的心路歷程,我暗暗發誓:你是這樣的人,我也會是這樣的人。我的人生目標就是像他們一樣,成為賴寧式的好少年,雷鋒般的好青年,依此類推,勇者無懼,一往無前。我不能忍受自己因為膽怯、萎縮而終究變成與英雄模范相去甚遠的樣子。并且我也并不知道還有別樣的人生,在我的意識里除了這條被歌頌的兇險道路,其他的都是彎路,不該走。為國捐軀,誰都有這個義務。我甚至沒有多想一步,那些講授這些死士啟蒙課程的老師,其實也并沒有以死捍衛什么……有一次老師讓我們談對未來的暢想,有個男生稚氣卻篤定地說:我的理想是當烈士!老師聞之表情驚詫,不知是不是因為她的教育在短時間內出人意料的成功。而我說的是:世界上所有的小朋友都可以像中國的小朋友一樣吃上月餅。瞧,我認定我們已經解放了自己,已然惦記解放全人類了。哦,想起來了,那天是中秋節,老師讓我們在那個即將月圓的白天說說理想。當年的我們都太崇高了,崇高得叫人想哭。如同零八年總想說“北京歡迎你”一樣,那陣子的關鍵詞是:挺身而出、舍生忘死、單槍匹馬、見義勇為、慷慨赴死……再長一點的有:拋頭顱灑熱血,不顧個人安危,將生死置之度外。
我第一次動搖還是一次眼見為實的參觀。忘記了是哪年清明節,小學組織去烈士陵園緬懷先烈。初春時節,我們穿著整齊劃一的校服,帶著提前準備好的小白花,神情肅穆置身于墓碑、靈堂之中。從走進陵園,我就渾身不自在。蒼松翠柏綠得生機勃勃,卻傳達出嚴酷的氣息,比電影里英雄就義時鄉親們和大狼狗圍觀的場景森然得多。青草更青處,是烈士的墳冢,墓碑和樹的組合散發出一種驚心動魄的駭人氣息,“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我仿佛心里有鬼的疑犯,生出莫名的鬼祟。老師叮嚀我們千萬不許交頭接耳,要團結緊張,讓烈士們看到時代先鋒未來主人的訓練有素。我規矩地盯著前邊同學的后腦勺,沒膽子左顧右盼。陵園的講解員拿著個外形和發聲能力均高調的喇叭,帶領我們逐個向烈士獻上哀思。如今我已記不得大部分烈士的名字,甚至他們墓碑的樣子也毫無印象,我只記得兩位烈士的名字,并且在那次參觀后很長一段時間揮之不去。汪雅臣、陳翰章,我是在毫無準備地情況下瞻仰他們的。講解員忽然得意地介紹他們的英雄事跡時,我并不懂得“遺首”這個詞語包含的意義。在我那時候的詞匯儲備里,只有“頭”或者“腦袋”,指的是肩膀上與脖子相連的東西。“全國僅存的兩顆烈士遺首”,我不知道這句聽起來像豪言壯語的話意味著將看到什么。
烈士的頭被浸泡在狹小的透明容器里,赫然在距離超近的前方。我迅速瞻仰而后踉蹌轉身,忘記了按要求敬隊禮,還幾乎順拐了。前后有的女生忍不住發出了沒壓抑住的驚嚇聲。我知道那兩個瞬間面對的是兩個最英勇剛毅的人,可是那時的我頭腦一片空白,被擱置在想哭不敢哭的情緒里。逃離了烈士的腦袋,聽到自己被驚嚇而蓬勃的心跳,我無地自容又有些尷尬,不知道烈士死了那么些年還沒入土為安,我的心該不該這么強有力地跳。
烈士太嚇人了,長期的浸泡讓他們面容扭曲,一個慘白,一個黑紫,讓我至今不敢繼續形容。敵人太殘忍了,他們打不過活人,不放過死人,在僵硬衰朽的軀體上實施身首異處的酷刑。我們為了昭示敵人的兇惡,什么也沒有說,原封不動地保護了敵人迫害英雄的現場。事實勝于雄辯,兩顆歷久彌新的頭顱陳列在那里,進行著最嚴肅的教育。敵人有多壞,抗聯有多不容易,兩個烈士的首級在此,一切盡在不言中,請少先隊員自己思量。然而拜謁陵園那一天,我沒想起恨敵人,倒是怕烈士怕得緊。接下去的幾天,又后怕地覺得,敵人太兇暴了,兇暴得我都不太敢跟他們作對了。
后來我在名為“祖國在我心中”還是“唱支歌兒給黨聽”的主題班會上提到過那個清明節,我說我在那神圣的墓園感受到了烈士永生浩氣長存,我們會踏著烈士的足跡前進……我已經開始言不由衷了,原以為烈士的足跡堅實方正,可是真真見到,才被那份血淋淋給嚇破了膽。粗線條的認識被撲面而來的真實糾正,英勇就義除了光榮還有劫難。“英雄猛跳出戰壕,四面青山側耳聽”是有豪邁的情境,可是一想到“為什么戰旗美如畫”,我要用自己的鮮血染紅它,我還真有些哆哆嗦嗦沒膽子前進了。于是我夾起尾巴,不敢再裝棟梁說大話了。
不記得我是在什么時候開始逐漸接受平凡的自己了,反正經歷了相當痛苦的過程。生得不偉大,死得不光榮,有心以死捍衛點什么,卻又隱約知道自己在關鍵時刻會掉鏈子。口號喊得挺響亮,底氣不足自己心知肚明。慢慢地,我終究抬起頭做人,發現滿街走的都是和我一樣心不壞膽不大的人,好像一夜之間我覺得自己被誤導了。不想當烈士的學生,未必不是好學生。至少老師當年教育時應該把話留點活口,透露透露當烈士也是個不盡然的事啊,說得那么絕對,我整個童年光豪情萬丈接著自慚形穢了。學校培養正常人就行了,沒必要把該小班開課的事跟大隊人馬兜售,不是誰都能當英雄的。那么多英雄都橫刀立馬的,社會也裝不下。
成人世界里沒有整日絮叨那么莊嚴肅穆的話題了,最后一次鄭重地提起烈士這個詞,是初中升高中考試前。中考有一些政策性加分項目,比如有證書的文藝特長體育特長,鄂倫春、達斡爾一類名字拗口的少數民族,華僑子女一類。爸爸粗略聽我將項目敘述一番,問是否還有遺漏。我想了想回答:還有烈士子女。他遺憾地搖搖頭說:時間太緊,來不及了。
三
“向雷鋒同志學習。”不用多說,這也是毛主席題詞的。我似乎在課本上看到過題詞的影印縮小版本,也對雷鋒叔叔帶著軍帽手握長槍的標志性照片印象深刻。雷鋒叔叔,我曾經多次在演講中這樣稱呼他,已經習慣了。現在想來,人家二十二歲就犧牲了,比我現在的歲數還小,叫叔叔不合適。另一方而,要是按出生年月算,他老人家是四十年代出生的,比我爸還大十幾歲,叫大爺更合適。不過他的生命凝固在二十二歲不會再有變動,他死的時候確實是風華正茂,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所以,就沒大沒小直接稱呼他為雷鋒吧。
我二十二歲時念大四,剛剛結束一段戀情,因為畏懼投身社會決定考研。而雷鋒在二十二歲之前已然成為了一個高尚的道德典范。別說二十二,雷鋒十一歲就打土豪分田地,當過兒童團團長了。我確實連他一半也趕不上,甚至人家在年齡是我一半的時候覺悟就比我高得多。
從很小的時候就會唱:“學習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愛憎分明不忘本,立場堅定斗志強。”雷鋒這個平凡又偉大的人,和那頭頂軍帽手握長槍的形象是我對“奉獻”兩個字最初的認識。當然,小孩子在作文以外不喜歡用這個文縐縐的詞,我們一般說的是:做好事。雷鋒叔叔就是以做好事聞名的。“雷鋒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車。”那可絕對不是空穴來風。把自己的藏書拿出來供大家學習,為丟了火車票的大嫂買車票,把全部的積蓄捐給災區……閑言碎語不多講,雷鋒事跡也不是一頁紙能列舉完的。他仿佛有一雙神的眼睛,總可以悲憫地發現困窘的人,需要幫助的地方。
那時候,我們管做了好事的人稱為活雷鋒,一這么說,我就猛地意識到正版的雷鋒已經死了,心里一陣難過。雷鋒叔叔是小學時我們全班同學的偶像。我們被雷鋒叔叔感動了,覺得他做的事絕對強悍。一產生些自私自利的壞念頭,就覺得雷鋒叔叔責備的目光在看著我們,這是老師說的,更靈異的是:當時我們全信了。為了不辜負老師,我們都發自肺腑地默默發愿,一個雷鋒倒下去,干萬個馬小淘站起來(以我為例)。就如同周星馳電影里說的:“除暴安良是我們做市民的責任,而行善積德也是我本身的興趣,所以扶老太太過馬路我每星期都做一次,星期天和公眾假期也有做三四次的。”尤其是到了三月,臨近學習雷鋒紀念日,我們就聞風而動。掃街道,清垃圾,看望孤寡老人,并自帶工具到各單他去搞衛生。甚至二月都成了預備役≤月,每到二月中旬我們就策劃著一個個推陳出新的學雷鋒活動。一般說,到商店或類似的公共場合搞衛生我們比較熱衷。當然,我們絕不會去沒熟人的地方,都是十歲上下相當未成年的孩子,再成群結隊家長也是惦記的。所以所謂的學雷鋒場所,一定要有接洽的關系,也就是說要有學生家長負責照應。一般情況下,勞動前會有專車接,勞動后也有專車送,我們把少先隊旗伸出車窗招搖過市。商場總是有專人負責衛生的,臟還真臟不到哪去,但是我們也真是眼里有活,甭管臟不臟,能擦的地方我們都擦,能掃的地方我們都掃,跟無實物表演似的,相當入戲。我們干活的同時,會有家長負責在一旁拍照。掃地、倒水、擦汗的多角度拍攝照片一應俱全,比狗仔隊拍明星拍得還清楚。拍照完畢,家長會感動地勸我們這些小雷鋒別忙活了,到休息室喝點飲料,好好歇息,而后一人發一個筆記本做紀念。我們真覺得自己義務勞動了,也就笑納了飲料和本子,鉆進了送回家的專車。一周以后,附帶照片和公章的感謝信會如期寄到學校,升旗儀式上大隊輔導員會念得慷慨激昂。我還記得微風商店的感謝信有這樣的句子:三月五號下午,貴校二年六班的少先隊員馬小淘、菲小風等同學來到我們商店……臟活累活搶著干,把我們商店收拾得煥然一新,我在這些孩子身上看到了五講四美三熱愛,看到了雷鋒精神在神州下一代身上閃光……感謝信后附帶照片,照片中還有我彎腰掃地的低調背影。寫信的是微風商場的菲經理。去了十幾口子,只提了我和菲小風,其他同學都被一個等字給囊括了,因為我是領頭的中隊長,菲小風是他親閨女。廣播過后,我們班主任將一堂自習課改成了課外活動,以獎勵我們的雷鋒事跡。就是苦了菲小風她爸,年年三月四號晚上失眠,如臨大敵地琢磨著怎么調配車輛,怎么安排攝影,還得思忖感謝信怎么銳意創新。后來我們老去一個商店也沒什么新鮮感,就改戲付小魚家的小賣鋪了。那不過是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賣鋪,可搞衛生的地方無非一個窗臺,十幾個少先隊員一人擦一遍,都快把窗臺擦掉漆了。付小魚媽媽蔫頭耷腦站在柜臺里,琢磨著這幫祖宗什么時候學完雷鋒,她好繼續做生意。后來感謝信來了,也附帶著鐵證如山的照片,可是小賣鋪窗戶太小,光線不好,照得不夠清楚。并且,讓我們很不滿的是:付小魚家是小買賣,沒有公章,太不嚴肅了。
每年三月過后,學校都會發一個學雷鋒做好事統計匯報表。要登記上各班在三月做了多少好事,收到多少封表揚信,還要有一些活動日志。我作為中隊長就負責填這個表。有一年,我連把到我家一樓鄰居爺爺家下棋都算成看望孤寡老人了,雖然人家老伴確實去世了,但人家有兒有女。我咬咬牙覺得雖然夸張了些,但好歹不算無中生有。沒辦法,為了給班級多湊一件好事,腦汁不絞盡怎么行!反正類似的事情都湊數算上了,我們全班一共做了十幾件,為了湊整,我寫了十五。填好表要交給大隊輔導員,往她辦公室去的路上,碰到了一班和七班的中隊長,一看人家班級那表,我驚得頓時失態。他們的數字相當排場,都是五六十件好事,并且有零有整。我一看真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掉頭就回班級了。把一班和七班的剽悍行為跟班主任一匯報,我們當機立斷,把十五前邊加了個四,變成了四十五。雖說沒趕上那兩個班,但好歹也沒太懸殊。當時我就琢磨,那兩個班也沒停課啊,哪有工夫平均每天兩件好人好事?就算有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心,真的能擠出那么多時間嗎?
上中學之后,學業負擔變重了,初中升高中要考,高中升大學也要考,學雷鋒一類的活動就不那么轟轟烈烈了。再到三月,紀念雷鋒的活動從和家長配合做好事變成了寫作文歌頌雷鋒,由體力向精神過度。
“青春啊,永遠是美好的,可是真正的青春,只屬于這些永遠力爭上游的人,永遠忘我勞動的人,永遠謙虛的人。”“世界上最光榮的事——勞動。世界上最體面的人——勞動者。”以上兩句很有文采的話不是我說的,是《雷鋒日記》里我最經常引用的。當時覺得很鼓舞人心,后來覺得雷鋒說話也挺武斷,有點說一不二的架勢。不過人家思想境界那么高,有這個資格,一般不會說錯。那時喜歡的人物挺多的,但是可以稱為偶像的大抵沒有幾個,雷鋒位列首席。小學畢業那年看了《簡愛》,喜歡得坐立難安,磕磕絆絆看完,激動得想在屋里走兩圈。可是你若問我長大想做雷鋒還是夏洛蒂·勃朗特,我定會毫無猶豫要求當雷鋒。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中去,哪有閑工夫寫《簡愛》啊!而且雷鋒做好事不留名那叫真英雄,著書立說太高調了,不光榮!我不是說現在就應該反過來教育,說夏洛蒂·勃朗特比雷鋒好,我的意思是這倆沒那么沖突,難保夏洛蒂·勃朗特就沒熱心送過生病的大嫂回家,雷鋒就沒盤算過講述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樹立完美典型的時候,文學藝術也可以捎帶著介紹介紹,不然還真有點單調。
學雷鋒的熱度不是我自己減下去的,好像就是自然而然的,像時裝潮流更迭一般,也說不清什么時候開始,沒人號召我們雄糾糾氣昂昂地學了。縱使是三月,縱使是五號。也不覺得非得找個迷路的大媽把她送回家。倒是十天以后的“三·一五”成了人心大快的日子,不知是不是假貨太多了,一年就這么一天能出口惡氣。
我有時候還是會想起雷鋒,想朝著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方向努力,可是內心有些掙扎,不說專門利人,單是毫不利己就讓我望而卻步了。某次又掃興地發現自己無法高標準嚴要求地對自己,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想了解一下雷鋒的星座,看是不是我媽生我生的不是時候,才造成了我的后進。于是,我嚴肅地百度了一下。幾秒鐘,我和電腦里戴著帽子端著長槍的雷鋒面面相覷了。1940年12月18日,雷鋒的生日。原來,他是個射手座的男子。我認得幾個射手座的男孩,一旦決定與誰分手都異常絕情,超快的刀,多亂的麻都能斬。雷鋒叔叔去世得太早了,情感上的干脆利落應該尚未顯露出來。射手座,熱情豁達,熱愛新鮮事物,視野開闊,不計較個人的得失,雷厲風行的火象星座。
搜完星座,我又順便點了幾個關于雷鋒的網頁。不看不知道,一看雷鋒真奇妙。我發現,多年以后人們對雷鋒的挖掘和認識已經超越了完人、典范的絕對化階段。時間遷逝,雷鋒仿佛從X光片被還原成照片,高潔的骨架上終于被允許出現豐滿的血肉。原來,雷鋒也穿皮夾克,原來,雷鋒還戴過梅花表。每月不足10元津貼,價值200余元的手表。被時尚感染的雷鋒,定然是節衣縮食曠日持久地攢下了那塊表。血氣方剛的雷鋒,懷著射手座火熱的心,可以把全部的200元積蓄捐給災區,也可以滿懷希望攢出一塊200元的手表。如若用當下最通俗的方式衡量,雷鋒的梅花表,儼然已經超過了一只經典款的PIKADA包包。也就是說,當年那個古道熱腸做好事的雷鋒,如果生在我們的時代,或許是個時髦的潮人。多么動人,他從圣壇上走下來,成了穿PRADA的雷鋒,懷揣最火熱的心,同時那顆心也是最年輕最可愛的。
很容易便可以理解當年整理雷鋒材料的人為何省去了皮夾克、省去了梅花表,只拎出了那雙“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襪子。彼時需要的正是一個高大全的楷模,他不是一個人,他是一種時代精神。所以,一部分事跡被炒得沸沸揚揚,另一部分又藏著掖著,生把雷鋒宣傳得像單細胞生物般只走一條窄道:他精力旺盛蓄勢待發,時刻準備著幫別人度過難關。他不知疲倦也沒有憂傷,一心愛著全國人民,年復一年意猶未盡。他沒有瑕疵也從不狼狽,在先進事跡以外一片模糊,仿佛不是血肉之軀。他已經死了,任由誰把他涂抹成臆想中最瑰麗的顏色,在死后被神化得完美無缺。
然而,在得知他的皮夾克和梅花表之前,我并不敢把自己與雷鋒當成平等的人。他高高在上,只許說崇拜,不能談喜歡。就如同縱使最有信仰的人也不可以輕松地說:我喜歡上帝。因為上帝有人類遙不可及的境界和能力。現在,在沒有人反復強調雷鋒的偉大之后,在他的時尚和品味浮出水面之后,用成年的眼光,我至少敢于偷偷地說:我喜歡被還以本來面目的雷鋒。尊敬,并且喜歡。他是個內心強大的圣徒,以超強的定力把對人生的追求貫徹到底。他亦是個熱愛生活的青年,在物質貧瘠的年代敢于自由享受屬于自己的生活。我可以確定,他非常幸福。如此單純又高潔的男子,的確可算是極品了。
我想起幼時最喜歡的動畫片《雪孩子》,十幾年過去,雪孩子純美的形象仍藏在我記憶里。小兔媽媽到外邊找蘿卜,怕小兔寂寞就給它堆了一個雪孩子。眼睛是兩粒龍眼核,鼻子是半截胡蘿卜。雪孩子活靈活現,有些虛榮地看不上那半截子不新鮮的胡蘿卜,一次次把它丟在地上。于是小兔囑咐媽媽帶個漂亮的蘿卜回來,給雪孩子換鼻子。小兔和雪孩子其樂融融一起玩耍……小兔累了在屋里睡覺,房子卻失火了。雪孩子別無他法,只得沖進熾烈的火場救出昏迷的小兔,自己卻一點點融化。小兔醒來,地上是兩粒龍眼核和一汪透明的水。媽媽回來,帶著俏皮的新鼻子,然而雪孩子已經不見了……每到結尾,會有抒情的音樂響起,我也必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調皮地排斥難看的鼻子,無私地救出危險的小兔,短短的動畫片里,雪孩子性格鮮明。干凈、漂亮、善良,雪孩子簡單的性格與雷鋒有幾分相似。其實也可以說,雷鋒也是個雪孩子,有一顆最純粹無邪的心。
四
“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當然不會告訴你。”
這是08年末參與電視談話節目時,一個當教授的嘉賓問我的問題。接住問題的剎那,我覺得他真有趣,又不是很熟,干嗎唐突地開這種玩笑。我怎么可能在攝像機面前云山霧罩談理想?那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而且那是多悲愴肅穆話題。
節目錄完,我在冬天的地鐵里昏昏欲睡,沒來由地又想起那個問題。我的理想是什么?當一個作家?顯然不是。我已然過了一說理想就想到職業的年紀。我的理想是:不勞而獲,天上掉餡餅并且我能吃到,成為世界第一美女。我不是在胡扯,反正理想就是大話,臨終前拿來緬懷的。我是真誠的。
后來我像得了什么后遺癥,在當晚網上聊天的時候問一起長大的朋友J:“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先是發來一個流汗的表情對我的沒頭沒腦表示錯愕,接著反問我:“我沒理想你不知道啊?”
“你果然跟我差不多。”
“小時候起哄說當科學家來著,結果還真快實現了。”J哼哼哈哈地自嘲。
J在英國讀碩士,方向是核物理。專業是挺唬人的。但每每得知他的近況,都是又買了幾個相機,又洗了多少膠卷。我心說,一個每天拍照三小時以上的人,還是開影樓吧,別科學家了。
后來我又問了一個朋友,還是理想的事。
對方回答:“好容易見一面,你別鬧了。”
好吧,我不鬧了。
我們和上一代確實是不一樣的,雖然我們是他們教育出來的。我爸告誡我要遠離插銷、電源,大人不在家也不許輕舉妄動。為了加深印象,還講了切身的教訓。他說他當兵的時候,有一次不小心觸電了,拇指被擊了一下,頓時打出一個泡。他說那是極短暫的一刻,甚至可能不足一秒,但是他體驗到了將死的絕望,腦海里千頭萬緒想到許多。我說,爸爸,你疼死了吧?他說,他當時想,完了,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的抱負,都實現不了。其實,我當時就想說,爸爸,你別鬧了。不過看著他深邃的目光,我忍住了。
不談理想的日子,有幾年了。被迫談理想的歲月已經過去了。小學、初中、高中,我們都不止一次寫過那個老生常談的作文——我的理想。
小學之前,我媽媽就已經不厭其煩地給我講過理想的含義。可能是有些家長沒有講,或者只講了一次兩次,我們小學第一次寫《我的理想》時,有些同學很迷惑,不知道題目指向何方。于是,老師先講了講,理想,這個何其遠大的詞語。
那時,我喜歡涂涂抹抹,如果面前有紙和筆,我一定閑不住要畫點什么。好像還很高調地想給自己更名為神筆馬良來著。
寫完那作文,我回家跟我媽炫耀。我寫的是:我要成為像普希金一樣出色的畫家。因為當時家里最大的一件藝術品就是一副普希金的肖像,很小的時候,媽媽便說過,那個卷發的男人叫做普希金。
“孩子,普希金是詩人。”我媽脖子前傾地盯著我說。
“那這畫是誰畫的?”我指著普希金的肖像。
“這是普希金,不過是你馮阿姨畫的。”
“哦,這樣啊。那我明天跟老師商量商量把人名改了……普希金,三個格,畫家,名字三個字的畫家有誰?”
“不提像誰誰一樣不行嗎?”
“不行,老師說了,就是我想當像誰誰誰一樣的啥啥啥。”
“那張大干吧。”
“我喜歡外國的。”
“那畢加索吧。”
于是,第二天我躡手躡腳在講臺上翻出自己的作文本,拿橡皮把“普希金”三個字全部替換成了“畢加索”。不過,說實話,那時候我就隱隱約約知道離長大還有很長的日子,談理想為時尚早,并且我還知道,我對畫畫也沒喜歡到非當畫家不可的程度。果不其然,我四年級就不喜歡畫畫了,面前有筆有紙也不過是毫無章法的瞎劃拉。但是,我還是堅持寫我想當畫家,畢加索那樣的畫家。因為知道年齡小說話不用負責,說了也就說了。我那時候挺愛談理想的,碰到剛認識的小朋友,還挺自來熟,經常用的開場語就是:你長大想干嗎?我打算當畫家。結果有一次碰到個很嚴肅的女孩,她說,我的志向是做一名軍人。同時舉起右臂,握拳做威武狀。說完,還越發挺起了胸膛。我一看這位連閑聊都是演講范兒,立馬無語了。不是一個層次,我連理想都是對付的,哪好意思跟人家繼續交流呀!
小學畢業之后,我媽很鄭重的告訴我,她希望我可以做個外交官,最好是駐法蘭西的。我說法蘭西是哪啊?她說就是法國。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這之后我就在作文里寫:我要做一名外交官,在國與國之間架起友誼的橋梁……反正說得挺懸的,好像只要有了我,中國和法國就一派祥和。寫著寫著,我自己都覺得我才華橫溢風華絕代了。
其實去法蘭西做外交官,一直是我媽童年的理想。因為諸多外因內因壓根連芽都沒發,所以多年來耿耿于懷,希望我完成她何止是末竟簡直是沒啟動的事業。再加上他們那代人是非常拿理想當回事的,所以不由分說就把“法蘭西”這個古怪的名字塞給我了。多年以后,我以旅行者的身份踏入巴黎,還真下意識地想起來了,這里差點成了我單位啊!在凡爾賽宮、盧浮宮走馬觀花時,竟有些失落地想,其實聽了媽媽的話也挺好,法蘭西著實如她灌輸的一樣風情萬種。
多年以后,還有人提起我要做外交官的事情。他們嘲弄我口無遮攔又慌張邋遢的性格,說當年就看出我壓根干不了那義正言辭的事。要真是陰差陽錯被派往哪國,肯定把簡單的事處理得烏七八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亦瘋狂反擊,嘲弄他們兒時的大話。一門心思相當飛行員的某女成了化妝品公司的白領;矢志不渝想當演員的某男扎進了鐵道部的辦公室;渴望當警察的賣起了游戲機;想做企業家的學了獸醫;愿為計算機獻身的成了武警。蒼茫大地,誰也沒主沉浮,除了極少數人按照既定方針到達目的地,大部分已經找不著原來的跑道了。
我們之所以把各位的理想記得這般清楚,是因為每人手里都留著當年的第一手資料。初三時,語文老師發給我們一人一張蠟紙,讓大家把題為《我的理想》的作文謄上,而后她油印出來,裝訂成冊,一人一本。她說,十年二十年之后,我們再看到那本塞滿理想的冊子,必會感慨唏噓。彼時已是作業、考試比著多的階段,沒誰還有舉杯邀明月的興致,我們幾乎將語文老師的行為視作不合時宜的鬧場。雖說人人都按要求做了,但私下里都覺得這是浪費時間的游戲。如今回頭看,語文老師真是高瞻遠矚,多虧她當年的一意孤行為我們留下了純真懵懂的紀念。一頁頁翻過去,那粗陋、發黃的紙上仿佛浮現出我們青春期的面容。那時候我們可能浮皮潦草,也并不太真誠。工程師、律師、會計師、思想家、畫家、歌唱家……各種師各種家一應俱全,不知該說是抱負遠大還是好高騖遠更合適。可是那稚嫩又自負的語句,那工整卻笨拙的字體,像記憶里第一場春雨,輕盈地撲面而來,把心澆得濕淋淋的。十幾歲的我們常覺得自己挺頹廢,可其實我們還以為“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是真的。如今其實也不過十年過去,卻陡然見識了傳說中的面目全非。成人世界除了我們當年預見的穩健爽利,還有一堆未知的無奈和不如意。那時成績總是力拔頭籌的小溪陷入苦戀,靠未婚先孕勉強見到了未來婆婆;既會吹笛子又寫得一手好字的纖瘦少年小海做起了批發打包餐盒的生意,甩著超過二百斤的肥膘成了當年自己糞土的萬戶侯;曾經野性難馴出口成臟的小嵩笑瞇瞇看著老婆的臉色,已是兩歲女孩的父親。還有很多很多,畢業照就是最后的信息,杳音訊再無聯系。像一把豆子丟進森林里,彼此分散,再無聲息。我們只在那本語文老師自行裝訂的冊子里才能齊刷刷聚在一起。滾滾紅塵,茫茫人海,分易分聚難聚,我們和理想的關系,在那冊子里絲絲縷縷。
又看了那冊子,放得太久,已經沾了一層灰。翻開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的往昔,塵埃混著夢想散落一地。那里邊,我信誓旦旦裝作一心要去法蘭西,他指天發誓要當總經理……我還想說些什么,卻忽然想起辛棄疾。他在宋朝談理想,幾乎談了一輩子,我記得最清楚卻是與理想無關的半句:天涼好個秋。
五
“由儉入奢易。”這是司馬遷說的,我對復姓人士有天然的崇拜和艷羨,他的話我同意。當然不僅僅是因為他姓司馬這么草率的理由,我是深有體會,才堅決同意的。
我的經濟狀況是周期性的捉襟見肘,因為我樂于在初一花掉十五才會到的稿費,縱使沒米下鍋時也從不思悔改。此時我爸媽就仗義地伸出援手,我早已習慣成自然地享受著接濟。其實,如果省著點花,或者說有計劃地花,或者少買點用不上的東西,我經濟可以獨立。但是,我痛定從不思痛,總是跟錢有仇一般,痛快地把它扔出我兜里。不要以為我被誰縱容壞了,我從小受的是艱苦樸素的教育。那時候愛把勤儉節約叫做傳統美德、傳家寶。“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是課文里學到的,“滴水成河,粒米成籮”是我爸教育我的,我都裝作忘了。
仿佛物極必反,我已然把勤儉這件傳家寶打好包裝恭恭敬敬地放在家里,去商店時候,就不記得這個寶貝了。雖說大體上不驕奢淫逸,還算是節制的,但離我童年被教育的方向,幾乎可以算是背道而馳了。幼兒園時候,阿姨就經常要求我們拾起掉在桌上的飯粒塞進嘴里,有的小朋友為了顯示覺悟高,把掉地上的也撿起來嚼了,表情豪邁,好像地上的飯著實比碗里的香。地上的我沒撿過,桌上的卻沒少吃,現在一想起擦桌子那抹布,我都恨不得去醫院洗洗胃。節衣縮食、省吃儉用、艱苦樸素,這都是太美好的詞了,是每個人需要一生堅持的事情。唯有如此祖國才能繁榮昌盛、長冶久安。我曾一度以為,國家的經濟都是靠大家一點一滴攢出來的,至少學校的經費是這么攢出來的。
小學前三年,年年都有如火如荼的捐廢品建校活動。活動要求大家把家里的廢舊報紙、易拉罐盒、罐頭瓶帶到學校,旨在提倡廢物利用,將積少成多的勤儉品格深刻地灌輸進我們幼小的心。原則上是有多少捐多少,但實際上每個人的捐獻數字都要統計準確,各班的總數要匯報學校,而表現突出的班級和個人會在升旗儀式上被點名表揚以示鼓勵。班主任說這樣富有教育意義的活動是大家表現的機會,既可以顯現出勤儉家庭良好的家風,也可以為學校盡微薄之力。所以,每個同學至少交十個易拉罐盒。那時候,其實我們不管那東西叫易拉罐,九十年代初,灌裝飲料的代名詞就是健力寶,我們都管喝剩的飲料盒叫健力寶盒。初中后我知道,這是種挺巧的修辭,叫借代。
大概是二年級吧,那時還不是雙休制。周六放學回家,我告訴爸爸周一要交廢棄物,每人至少十個健力寶盒。我也明白這是個難題,因為我們家沒人愛喝健力寶,幾乎不吃罐頭,誰也不看報紙,并且就是少數時候喝了吃了看了也早把瓶子罐子和紙扔了。我們的作風比學校想象得艱苦多了,日子緊得連廢物都沒有。別說勒緊褲腰帶了,連褲腰帶的影子都沒見過。我爸皺著眉包攬了湊數的重任,讓我安心寫作業去了。周日,爸爸把家里邊角旮旯里里外外翻遍了,才找出八個健力寶盒,又到樓下食雜店買了四個。他說,老師要十個,咱就拿十二個,滿打滿算也得超倆,顯得稍微積極點。而后我們一家三口像分攤毒酒一樣把誰都不愛喝的四罐飲料解決了,一肚子二氧化碳悲壯地相視而笑,盒子數量終于夠了。
周一,我拎著為數不多的幾張報紙和十二個來之不易的健力寶盒歡歡喜喜上學去了。教室里瓶聲罐聲吵嚷聲聲聲入耳,同學們都在擺弄著自己帶來的寶貝。我發現,多數同學的健力寶盒都是有故事的。那時候,飲料品種單調價格不低,我們對它們的味道并不十分熟悉,縱使有誰真的愛喝,可能也沒哪個家長會頻繁嘗試那華而不實的消費。我說不出得意還是訴苦地跟朋友小汀講我那十二個是怎么對付的,她惺惺相惜地點著頭說她也湊了十二個,她爸也是費盡了體力和腦力才使她超過了指標兩個:家里湊了五個,姥姥家翻出了四個,狠心買了一個,又在垃圾站撿了兩個。我想著他爸高大的身影在垃圾站尋找健力寶盒,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可憐天下父母心。當然,沒被這事難住的也有一個半個,我們班當時有個又黑又瘦又高的女生平時都是自己上學的,那次卻是被家長護送來的,因為拿的東西太多了。她帶了八十多個健力寶盒子和二十多個罐頭瓶外加一捆報紙,跟山大王似的,連笑容都添了幾分霸氣。據說她爸媽做進出口貿易非常忙,她一個人在家經常喝飲料吃罐頭,所以存貨很多。老師看著她龐大的捐獻數量,給了她一個盛大的微笑,還有些自言自語地說,老吃這個也不行啊!
說實話,我很羨慕拿來八十多個健力寶盒的女同學,不是想喝飲料,就是想要那些盒子。我也想噼里啪啦把瓶瓶罐罐往老師面前一擺,不言自明,咱不光成績優異,還在任何事情上都能脫穎而出。
那兩天我挺郁郁寡歡的,眼見著學校后操場擺滿了各色廢物,卻清楚地知道自己只盡了十二個健力寶盒的力,心里很不是滋味。當我作為班干部戴著老師發的勞保手套查報紙張數時,心情簡直像婚齡婦女在給別人做嫁衣裳,有點酸澀的百感交集。我暗暗想,今后要多留心,能攢下的都攢下,明年再交廢品一定要鋒芒畢露一鳴驚人,干脆利落獻出廢品一籮筐。然而我那時就已顯露出了常立志的性格,今天暗下的決心,明天就被扔到了腦后。一兩個月過去,就輕易忘記了交健力寶盒時的尷尬。
話說光陰荏苒,卻來到又一年廢品提交日。最后期限,我哭喪著臉湊出了十幾個健力寶盒,眼見著自己仍像從前一樣后進。又趕上去年幫著奔走的爸爸正在出差,我只能采取潑婦的方式,跟媽媽軟磨硬泡又哭又鬧。媽媽被絮叨得很抓狂,跟我商量給學校捐一紙箱書行不行,豐富圖書館建設也算貢獻吧?我憤怒地瞪著她,對這種轉移話題的行為很不齒。那怎么能行!我們要的是廢品,廢品才能體現出艱苦樸素。書有什么用啊?又不是廢書!爭論之后,媽媽無奈,凡事不求人卻還是為了廢品低下了高貴的頭,她打了個電話,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第二天一早,一個在機關工作的叔叔與我在學校門口接了頭。他把單位里過期的報紙都給我搬去了。我盯著那一捆捆報紙喜出望外,瞬間意識到自己揚眉吐氣的日子柴了。彼時學校是不許家長進的,家長進教學樓被值周生抓住要扣分,而我自己根本拿不動那么多報紙。我只得站在門口等同學,抓著誰是誰,讓他們幫我將報紙拎進去。那種等待也充滿了驕做:我要為學校做的貢獻太多了,多得我都搬不動了,被突出所累,是“高處不勝寒”的痛苦,不是真痛苦。
418,這個數字已經烙在我心上了。我記得,我一共交了418張報紙,全校第一。我終于因為學習以外的原因受到了關注,老師給的定義是:品學兼優。學校的廣播里點了我的名字,我和那個去年就交了八十個飲料盒的女生成了浪尖上的人物。幾天以后,班主任發給我倆一人一個涼帽,上邊印著五個大字:太陽島旅游。帽子是學校的獎品,是我廢物利用奉獻學校的榮譽象征。不過那時候我已經有虛榮心了,一番內心掙扎之后,把帽子放在了柜子最底下,反正也不打算拿出來戴,還是放深點好。
小學四年級,我還想大顯身手,將捐獻報紙的數量推向新高潮。可惜又是一年春來到,廢品活動取消了。可能是覺得得不償失吧,把學生和家長折騰得惶惶不可終日,鬧哄哄收上來還要費時間清點、整理,把校園搞得烏煙瘴氣,跟廢品收購站似的。我被閃了一下,我媽我爸松了口氣,不收廢品把他們救了,不然他們還要四處劃拉報紙,要是我從廢報紙狀元的位置上掉下來,回家肯定唉聲嘆氣的,影響他們情緒。
不過我這點好習慣還真是養成了,多年來堅持不懈積攢報紙塑料瓶玻璃罐,攢到一定數量就拿去賣錢。我男朋友還告訴我,廢舊的化妝品瓶子也可以賣,論斤稱是一筆可觀的收入。估計他也是小時候坐下的病根,別看我倆吃飯穿衣都大手大腳毫無算計,對賣廢品的熱情卻始終高漲。我爸說這叫大處不算小處算,自己演戲給自己看。其實我們真不是裝的,我們這是少不更事時培養出的優良傳統,儼然已經成了一種情結,丟不掉了。我讀碩士時同宿舍一個時髦女郎,去商場動輒花掉一個月的收入,卻堅持搜羅各類廢品,她床下沒地方,甚至要放到我床下一部分。有一次她苦于找不到收破爛的,竟然打算假期回老家時裝進箱子,到老家的收購站換錢。雖然最后作罷,我還是很敬仰她,這么嚴肅的后現代創意,不是誰都想得出來的。
別看我爸媽對廢品沒興趣,但他們對我的教育,尤其是在小學時期,跟學校還是挺里應外合的。比如在節儉這件事情上,他們和老師口徑相當一致。但是他們言行之分裂幾乎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至少是兩套標準。他們花錢一直挺隨便的,相當率性而為,看上什么東西基本是不加太多思索就買了,回過頭來就讓我儉以養德。讓我一度以為錢是專門給大人花的,長大了就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任意支配財富狠心教育兒童。
小朋友們都有零用錢,可是我沒有,從來沒有,一分也沒有。我不想吃三毛錢一袋的楊梅,但是我很想買。同學們把幾毛錢遞進小賣鋪換取糖果蜜餞時,我驕傲地揚起頭以示我對壞習慣的遠離,可是心里卻委屈地想感受購買的樂趣,我那顆渴望做消費者的心啊,跳動得相當悲憤!我的衣服、文具經常是很流行的款式,午餐飯盒和課間水果也精致豐富,媽媽準備得叫人挑不出毛病,萬事俱備,東風也呼呼吹,但是我沒有絲毫支配金錢的權利。我很窮,用當時正學著的成語叫一貧如洗,怎么洗都洗不出個鋼镚。但是我知道家里不窮,我們家的另外兩位挺富裕的。如果說家里真的很窮,一分錢分成八瓣花,那我絕不抱怨。我跟組織共進退,我也可以沒吃飽就裝作吃飽了給家里省糧食。可是我經常看我媽買回樣式各異的草筐草籃子,而后費盡心思在不大的家里給它們安排崗位。我非常來氣,為什么大人可以胡作非為,非讓孩子當勤儉標兵!
這都不算什么,最狠的是,我的儲蓄罐還被我媽掏空過。因為花錢沒什么計劃,她竟然有兩次在月底發現入不敷出。工資都是按日子發的,不能開源,也做不到節流,只好從弱勢群體下手。那時我有個漂亮的儲蓄罐,一只粉嫩的小豬笑容可掬,頭頂被開了個狹長的縫隙用以塞進錢幣,肚子下邊帶個黑色的旋鈕可以取出存貨。平時爸爸媽媽常把硬幣塞進去,身體力行告訴我可以積少成多。反正他們不許我自行花錢,所以所謂儲蓄讓我覺得也沒什么實際意義,也就是小豬的外形還算漂亮,我才比較喜歡那東西。媽媽當初一定沒有想到,那個儲蓄罐真的派上用場,并且與我無關。被草筐草籃子變拮據的日子里,她怪不好意思地掏開小豬的肚子,跟我商量著把鋼镚悉數取走。我不像她對我那么不仁義,兩次都頭也不抬就同意了。那時候好像還沒有五毛一塊的硬幣,分幣也沒退出潮流,最大也就是一毛。一毛錢都不放過,你說日子得虧空成什么樣了!現在想起來我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要是反應過來,心早慌了!
我從小受那么嚴酷的勤儉教育今天卻經常買東西不問價,不可能沒點遺傳因素。對我來說,提前消費根本不是這些年的新名詞,十幾年前我媽就以身作則了。骨血這東西還真神奇,我跟我媽長的不是特別像,可是很多做派都傳承得極好。比如月底需要救急,我也偶有發生。花錢時,我根本做不了我自己的主。大一時候第一次配音賺了六百塊,還在回學校的路上我就買了個四百多的帽子。雖說多數時候都會留點,不至于花個精光,但理財或者節約確實談不上。
現在國家主張擴大內需拉動消費,我干脆也就順勢不跟自己計較,全當響應國家號召了。偶爾想起當年學校大張旗鼓收廢品的古怪的情景,我還挺懷念,前院書聲朗朗,后院瓶罐叮當。
六
“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這話聽著挺耳熟吧,街巷門臉商鋪的大喇叭里經常蕩氣回腸地反復播送著這個句子。我從來沒有進去過,不是我不喜歡占便宜,是不喜歡這樣的句子結構。千萬不要如何如何或者一定要怎樣怎樣,我已經聽得太多太多。
我猜測大多數中國孩子都是在祈使句中成長起來的。不要吃手。吃手不衛生;必須吃雞蛋,雞蛋有營養。諸如此類簡直不用想,就涌起一堆記憶。“五要”、“六不”、“三個一”必須倒背如流,教導主任動不動就下來抽查。我承認我有點夸張了,其實她是要求正著背達到不經大腦般的流利程度,沒要求倒著背過。“三個一”是保護視力的,我還記著。“五要”和“六不”我是真想不起來了,為了表示嚴謹,我到網上搜了一下,也沒有絲毫匹配的訊息,看來只能是一筆糊涂賬了。原來,那時候仿佛融化在血液中張口就來的東西,也可以忘得如此徹底,人生真詭異。
我爸至今還經常帶著憧憬的眼神回憶,說我小時候特別乖:每天放學回家就寫作業;睡前把衣服和紅領巾疊好放在床頭;再不愛吃的東西勸兩句也能塞進嘴里。可是我現在打開電腦先網購再寫文章,衣服褲子襪子亂扔一地,不愛吃的東西一口不動寧死不屈。我爸百思不得其解我是怎么轉性的,我自己也沒太明白,反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彈指一揮間我就自由散漫了。
我爸沒記錯,我小時候確實非常乖。但凡是老師家長說的,我全信。不僅最聽話,還可以幫助學校管理其他同學。四年級我是值周生,五年級我就是值周長了,袖子上掛個紅袖標,上學、放學、課間守在指定區域管理紀律,負責程度跟居民委的紅袖標大媽有一拼。但凡是大家集中出人的時間,我都像交警一樣負責指揮和管理,威嚴地沖走廊喊著“靠邊一行走,靠邊一行走”。如若有誰不隨大流獨自成行,我會警告一次,倘若不聽,我便直接扣分。一個班一天十分,每周總評一次,分數最高的才能得到流動紅旗。學校規矩也不知是誰定的,多得讓人膽寒,想不扣分還真是不容易。任何時候不許在走廊跑;任何原因不許走前廳的正門,正門是給老師走了;班級窗臺不能有灰;分擔區地面不能有紙;老師下課不許拖堂;晚上放學不許不列隊……最有趣的是,課間必須全部出去活動,教室只能留兩個值日生。,這項規定是為了大家的健康,強制性地保障全部同學都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但是數字是死的,不容增加,如果趕上班級有兩個同學生病了,值日生就要出去活動,而病號就要保證窗臺和分擔區的干凈。如果非常不巧有兩個以上病號,就只能留兩個病得比較重的在屋,稍輕的不得不帶病出去活動。沒辦法,名額有限。所以,大家都出去活動的課間,我作為值周長只能犧牲自己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到各班去查有誰沒按規定出去呼吸,抓住就扣分。我經常在走廊跑跑跳跳,無故走走前廳正門,反正我有職權在身,就好像警察公干時超速,誰會追究啊!執法犯法的樂趣確實不同凡響,別人不能做,我能做,一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油然而生,真覺得自己不是一般人了。
家里情況比學校要苦一些,就我一個孩子,也沒個弟弟妹妹讓我管教。其實我爸媽不能算是嚴格的家長,他們有時候也挺慣著我。而且他們老愛談一些襟懷、情操、清潔一類虛無的詞,我總似懂非懂,他們還堅持談,我就有點煩。最關鍵的是他們愛在沒用的事情上較勁,有點抓小放大的意思,我不勝苦惱。就像前邊說的,他們認為孩子不該過早接觸錢,零花錢就是雷打不動的零。結果怎么樣,我長大了和錢相見恨晚,還不是一樣花得干脆利索。媽媽愛吃零食,家里茶幾上總源源不斷地擺滿了考究的包裝袋。可是她吃的東西都太高檔,太無趣了,那時候坊間最流行的小食品是些如今回想起來確有幾分可疑的東西,媽媽自然從不許我染指。比如蜜桃精。蜜桃精是我上小學之前最渴望得到的東西,一毛錢一袋,里邊裝滿了白色粉末,附贈一個顏色隨機的塑料勺,可供將粉末一勺勺送進嘴里。據說也可以沖水喝,但我沒見誰那么嚴肅過,一般是直接撕開拿著塑料小勺吃。蜜桃精有點像現在的星巴克,反正挺風尚挺受歡迎的,小朋友們買了都站在院子里吃,一勺一勺吃得很陶醉很斯文。我試著跟媽媽要過,結果被鄙夷地瞪了一眼,就給駁回了。好像還給我買了袋幾塊錢的椰子卷,讓我別惦記那一毛錢的破玩意,有點追求。然而,我不得不十分不好意思地承認,我對日思夜想這個詞最初的感受似乎就來自于蜜桃精,那種被媽媽定性為臟兮兮的白色粉末。我以為那味道必然超凡脫俗妙不可言,讓人如墜云里霧里。我懷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氣魄,終于還是想方設法吃上了,雖然沒吃兩口就被逮個正著,但我好歹算如愿以償,比未遂階段就被批評教育好多了。媽媽痛心疾首審問我為何偷吃不衛生的食物。我振振有辭說小鑫也吃的,小鑫媽媽是醫生,她們家裝水的瓶子都是醫院裝過葡萄糖的,最講衛生了,也沒見人家不讓孩子吃啊!媽媽見我不思悔改,一把奪過蜜桃精直接扔進了垃圾桶,還恐嚇我再敢偷吃就如何懲罰(具體方式不記得了)。現在想想那東西語焉不詳的樣子,我也很難說如果我有孩子我敢不敢讓孩子吃。不過我當時因為勒令禁食而產生的悲憤還真是記憶猶新。
后來大一些我特愛看跟文革有關的電影電視劇,因為戲劇一般都帶點浪漫主義色彩,削弱了殘忍。我一看那幫孩子沒人管騎著破自行車打群架就來勁,自慚形穢地想起自己太務正業的青春時光。不過,縱使時光倒流亦不可改變什么,我難道要頂撞老師違抗家長嗎?那不成了所謂的不良少年,走上了邪路?當然事情沒有那么嚴重,當年被我們輕易認為“學壞了”的同學,其實如今也多數都屬良民的范疇啊!回溯起來,覺得當時老師號召我們同仇敵愾的事情,也并沒有多么嚴重,比如逃一兩堂課,比如說一兩句臟話,其實沒什么。我倒是覺得很多批評教導的語言是帶有善意成分的暴力。我初中的班主任經常恨鐵不成鋼地數落成績差又淘氣的同學“你就是不能成材,你也得爭取成人吧!”當時我們已經習慣了,都自然地把自己歸到“成材”的范疇,順著老師的思路,覺得他們成績不行就別搗亂了,要不怎么“成人”啊!可是現在想想,我們不是生下來那一刻就已經是人了嗎?學習差些,做點老師不高興的事情,就耽誤“成人”了?我亦見識過家長在學校當眾教子,劈頭蓋臉的訓斥甚至巴掌,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精神緊張。愛之深生出的責之切如同魔鬼附體,冷酷得讓人不敢多看。面對犯錯的孩子,家長和老師裝滿憤怒的臉,讓我體會到了世界的粗魯、武斷,意識到不守規矩的嚴重后果。我不懂,為什么無傷大雅的事情,一定要上綱上線。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要把我們培養成服裝店門口塑料模特那般,被擺弄成呆板的姿態,比例完美笑容可掬,但是相當無趣。統一穿著顏色款式均怪異的校服還不夠,還要有無限靠近行為守則的規范性格?想當然的培養中,沒道理的事太多,后來我也懶得想了。
我經常被告之這樣不對,那樣錯了。好像殺豬的肯定是個胖子這樣的道理,已經不由分說地扎根我的思想。是的,我至今經常輕易就覺得誰很無恥,誰不崇高,毫無道理用著那種一刀切的價值觀,因為我學了太多年很對很對的東西,仿佛已經成了條件反射,動不動就意氣風發斗志昂揚。我知道我不是殺毒軟件,不是法律,卻依然容易不小心想做判斷,看不慣誰不走在大路上。對自己的無端和武斷,我幾乎無能為力。受教育的時候我還不懂追求,也沒來得及體會迷茫,就被推搡到正途中去了,并且還是毫不含糊的主干道,很正特正不是一般正。帶著各方人馬的殷切希望和良好祝愿,我以為人生的意義就是必須成為轉世孔融盜版雷鋒下一個鐵人王進喜。我對遙遠的未來一無所知,卻已然懷揣一顆為大伙負責的責任心。因為經常被表揚,我已經習慣了和所有老師、家長、成年人站在一起。我以為所有成年人都完美得沒有一絲縫隙,他們剛健、從容,擺脫了童年的所有錯誤,對得一塌糊涂。孩子和大人仿佛蝌蚪和青蛙,壓根不像一個物種,但是有一天會自然地由此及彼。當我第一次看到《童年》里高爾基說:“大人都學壞了,上帝正考驗他們呢,你還沒有受考驗,你應當照著孩子的想法生活。”我興奮地想,前蘇聯作家太先進了,這種反動的話也說得出來,有勇氣!然而,當我漸漸長大,看到千瘡百孔的世界,發現些許嘴臉丑惡的成人,憂傷和憤怒從心底冒起。然而我沒有發作,因為我也大了,也學會了不動聲色。
我知道你們想我做一個好人。但你們剝奪了太多我自行挖掘的機會,在甚至不懂得迷惑的年紀,告訴我一個個簡單得簡直粗暴的謎底。沒有誰用了商量的口氣,不管長得美不美,成年人都拉著架子說,小朋友我告訴你的是真理。于是我不知何時開始竟有些物極必反,對什么都有些懷疑。我估計,如果是我自己經歷困頓和思索產生了做好人的愿望,我一定比今天不遺余力。
你們覺得我太小,一直沒有告訴我,我有權拒絕讓自己特別完善。那么多自我反省的時間,其實完全可以用來游戲。我多次以為自己完了,我不知道那都是成長中正常的錯誤,你們失望的表情讓我覺得,你們生來就是完美的,而我被落下了。我真的曾不止一次以為,我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里邊的“萬一”,因為沒有聽話,險些把自己毀了。
好不容易,我依照年齡邁進了成年人的行列,沒事也以過來人的口吻跟表弟絮叨兩句。我越來越像一個標準的大人了,與長輩們期望的樣子比較接近,雖然細節出入較大,但大方向還算一致。我不知道我當初如果再頑皮一點,再少一點榮譽感,是不是可以更快活。但我可以確定,我至少會有更豐富的想象力。忘記了是誰說的:“一個人要成為自己,要吃很多苦。”或者干脆就是我說的也說不定,反正我沒有成為最原始的自己。這冷暖自知榮辱自擔的人生,我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成功地遺失了一部分自己,并且不知道上哪去說理。
我想起動人的歌詞:“一個人要走過多遠的路,才可以稱之為人?白鴿要飛過多少海洋,才能夠安靜棲息在沙灘……一個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望見蒼穹?一個人要有多少只耳朵,才能聽見別人的哭泣?”還有歌的名字:《答案在風中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