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瀟然 公務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曾在多家文學刊物發(fā)表散文、隨筆,其歷史文化系列散文作品深受讀者好評,現(xiàn)居西安。
一個人的山路
秦嶺的冬天一直都很隱秘,除了媒體常見的關于大雪封山公路受阻的報道外,便很少再有其他的訊息了。對于秦嶺,我熟悉它春露輕飾的季節(jié),也不陌生它在夏日里的光艷蔥郁,而薄沐秋霧時的斑斕就感觸得更多,但是,霽色深鎖的冷峻卻讓我一直都望而生畏,不敢接近。只有顧忌生成為一種遺憾的時候,膽怯才可能轉化成一種焦灼的渴念。我也就在這種渴念中動身,去領略祖詠的秦嶺了。
走進山里,一切憂慮便都甩在了身后。山風吹去了一路的霜塵,堅硬的山崖就突兀在空冷的寂靜中。穿行秦嶺的路都從峪口開始,先是溯河而上,翻越分水嶺后,再順著另一側的河谷循路向下。一上一下就兩百余公里,而這種難以逾越的寬度也就成為了南北間隔的屏障。“蜀道難”,難的就是山重水復的綿綿無期。
蜀道,是早年連接長安和漢中再通往四川的古道,自寶雞向東,有陳倉、褒斜、儻駱、子午、庫谷和武關等六條,都是專修的凌空棧道。其中褒斜道是歷史上最早的一條南北交通大動脈。“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指的就是劉邦以褒斜道為佯攻而聲東擊西的軼聞。后來,諸葛亮六出岐山的故事也發(fā)生在那里。而其他的古道也都各有軼事,并一直沿用了下來,最終修筑成了今天的國道。雖然公路通行后棧道都已廢棄,但是,只需稍加留意,還是能夠看到一些散落的棧孔遺跡。
西安城南正對著秦嶺的終南一脈,盡管公路沒有經(jīng)子午谷,而是改道灃峪進山,但車行不遠就又與子午道重疊,走著的仍然還是先前走過的路。古人以“子”為陰,以“午”為陽,而陰陽在方位上就對應著北方和南方,所以由北正南穿越秦嶺的路就被稱為了子午道。子午道是南出長安最為便捷的一條蜀道,在這里也就不可避免的會發(fā)生許多的故事。
順著灃峪河牽引的山路,向著山南駛進,凜冽的山巖裝飾得兩側的峭壁愈發(fā)變得剛毅。行走途中看到,子午道就深陷在群山之中。如浪一般綿延的山嶺,并沒有要具體表達什么的特殊表情,只是一味地不作修飾,也不分段落,心無旁騖地書寫著自己的文章,像一部飽經(jīng)風霜的回憶,如一曲低渾而素樸的歌唱。
古道修筑的開端應起自于戰(zhàn)國時期的秦昭襄王,他們穴山為孔、置木為梁,然后再鋪板為橋,建成了獨特的山間棧道。二千多年前的這一壯舉,貫通了封閉的巴蜀地區(qū),加強了南北的互補聯(lián)系,使秦國拓展了回旋的空間,也提升了自己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馬力。秦人重修路,除了這些隱身在大山中的棧道外,修筑的還有直達北國的馳道,而無論棧道還是馳道,都是原始“高速公路”的雛形,是一個還要早于萬里長城的工程。修路與筑墻一樣,原本都源于軍事的需要,但長城的出發(fā)點是防御,而修路的目的卻主要在于溝通。當軍事需要慢慢淡出的時候,荒僻的防御工事自然會被廢棄,而溝通的道路本身就在軍事之外也同時為民所用,所以對于經(jīng)濟的促進也就更為直接和長遠。棧道與馳道構筑起來的路網(wǎng),開創(chuàng)了人類交通史的奇跡,也為秦人一統(tǒng)天下架設起了兩翼齊飛的翅膀。看來,“要想富,先修路”這句口號,絕不是現(xiàn)在的發(fā)明。
路邊石縫中綻出的無名蒿草不知已在這里生長了多少個春秋,昔日馬幫疲憊的腳步曾經(jīng)就落滿了這條小徑。可如今,仍與之朝夕相伴的,除了偶而露臉的陽光,再就是數(shù)不盡的風霜雪雨了,而過去了的經(jīng)歷都已成為了一段模糊的記憶。那份榮耀與艱辛、憧憬與歡欣也已在時光的沖洗中褪淡,留下來的只剩下了沉沉的追思。陡峭的山崖和背陰處懸掛的冰凌,組合了一幅險要的圖像,此刻就鐫刻在我的心中,演繹成了一串串、一聲聲感天動地的吆喝與嘶鳴,而其中蘊涵著的時間的力量,早已穿透了先人踏足過的山路。不同的時代相同的征程,走出了人世間的悲壯,走來了后來者的信心。
匆匆人世間,彈指幾千年。年復一年的來來去去,一代一代地重疊著穿行的腳印。我也只是時光流轉中偶爾現(xiàn)身的過客,正在體會著走過時親歷的感受。踮腳撫摸一下崖壁上風蝕的石窩,想象著曾經(jīng)支撐一段時空的棧道,仿佛此刻還依然能夠探身試行。然而,再偉大的工程也都化為了如今陰暗中的心虛、曲折中的膽怯和陳舊中的慌亂。雖是躡手躡腳,卻也沒有了踩在公路上的踏實,讓古人的艱辛瞬間就變?yōu)榱私裉斓挠螒颉?/p>
子午道,也叫荔枝道。因楊貴妃愛吃荔枝,唐玄宗便下旨在四川涪陵營建了一座后宮特供的優(yōu)質荔枝園,同時還號令川陜專門整修了通往長安的棧道,成為一條全天候的無障礙綠色長廊,以確保快馬能將鮮果及時傳遞至京。
長安回望繡城堆,
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
無人知是荔枝來。
這些杜牧在《過華清宮》中的句子,描寫的就是這里驛馬飛馳送荔枝的情景。文人總是對詩有著特殊的敏感,而旅游有時就是為了尋詩,當你懷揣著古人曾經(jīng)的感動時,便自然會生出一些觸摸的渴望。沿著子午道行走,我也就仿佛專為著“一騎紅塵”而來,為著來尋找那一路的凄美。
不同的文化總能解讀出不同的愛情。歐洲可以為了一個女人發(fā)動戰(zhàn)爭,而中國卻會把離亂歸結為女人。一個是原因,一個是結果。是“原因”就能聚斂起國人高漲的熱情,是“結果”就必將引發(fā)民眾難解的疏離。亞歷山大的東征和安東尼的鐵骨寸心都成為了西方謳歌鋼腸柔情的軼事,而唐明皇與楊玉環(huán)的生死戀情卻成為了我們歷史明鑒的反例。殊不知,傾心紅顏知己的李隆基與愛江山更愛美人的周王,還有纏綿悱惻的后主,同時也一樣都有著浪漫的一面。只是我們把情懷視為了墮落,把愛情看做了昏庸。當然,政治和生活總是有著不同的視角,相同的事件,不同的立場也就有了不同的意義。
回看身旁的古道,路上溢滿了一個男人的真愛,而大唐也就在千年后又鮮活了起來。為著愛人的歡愉而專修起一條穿越蜀道的棧橋,何等瀟灑的一舉,讓如今的路人還依然能夠從山風里品味到那種飄溢著的曠世清甜。一場風花雪月的往事,成全了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使得一條通關的古道上發(fā)生過的其他所有的悲喜,都頓時黯淡而無光。
我突然明白了,他們的愛情,既然是華清池水長流的溫柔,又怎能缺少了這里明媚嬌艷的笑顏。恨就只恨安祿山,攪擾了一場愛情的童話,讓驛馬不再傳情,秦嶺不再溫馨。比翼鳥終將都會老去,連理枝年久后也會枯折,而這種感情,卻必定會成為一段史詩中的悠揚余響,一幅錦繡圖畫上的五彩花絮。
一種無名的感動油然而生,在跨越千年的時空中,我對秦嶺的冬天終于完成了一次由向往到貼近的抵達。如果要用形象表述,秦嶺的冬天就像一個硬漢傲立寒苦而不動聲色,持守、剛毅。如果要用時間表達,秦嶺的冬天便好似落霞后凝重的背影,沉靜又凄迷。如果要用光線表現(xiàn),秦嶺的冬天就是側逆光里的群山,半是晦明中堅守在陽光的隔岸。如果要用景象代表,秦嶺的冬天就是枯樹的干枝上高擎的鳥窩,曠世而邃遠。如果還非要再配上一幀動態(tài)的視頻,秦嶺的冬天就是黃昏時山坳里鏤飾的炊煙,吸納了日月,也凝固了時間。而一直吸引著我專注的目光的,還是身旁曾經(jīng)的驛馬飛馳而過的斑駁一瞬。
不可能的假設
秦嶺,直接影響著中國十三個王朝的存在。就是在它的庇護下,才一統(tǒng)華夏開創(chuàng)了周秦漢唐的盛世,使長安成為了人類文明曾經(jīng)的標高。
秦嶺東西橫亙,擋住了從太平洋吹來的由東南向西北的季風,把豐沛的雨水留在了嶺南,而北方冬季南下的寒流也難以逾越高聳的大山,又庇護了巴蜀不受氣候的侵害。正因了秦嶺,才有了富庶的江漢平原和天府之國。有氣象資料顯示,在冬季,每當來自北方的強冷空氣把霜凍區(qū)推進到位于熱帶南海之濱的廣東時,而遠在廣東之北800多公里的四川盆地卻可以無霜無凍。可見,秦嶺的屏蔽,使之成為了一個遠離霜凍災害的比南方更南方的溫室。假如沒有秦嶺,黃土高原就會南擴,四川盆地便注定會被黃土掩埋,而我們也就毋庸置疑的失去了一個可以滋養(yǎng)家國的糧倉。
有意思的是,陜西的版圖正好恰似一個秦始皇陵陪葬坑中跪射俑的形象,而陜南就像是兵馬俑下蹲的腿腳。而這雙腳自從跨過了秦嶺,其后的各個朝代就再也沒有收回來過,甚至都沒有動過收回來的念頭,長安轄制漢中也就成為了每一個大統(tǒng)王朝都最沒有爭議的問題。其實,如果僅從自然環(huán)境的完整和文化的統(tǒng)一方面考慮,再加上行政管理的效率因素,長安與巴蜀的邊界肯定是以秦嶺的山脊劃分最為合理。但歷代統(tǒng)治者卻偏偏非要讓長安郡的南界跨過秦嶺,把文化與習性完全屬于南方的漢中劃歸關中,這其中的奧妙究竟在哪里?它又表達了古代管理哲學的一種什么思路呢?
陜南以山地居多,北有秦嶺,南有大巴山,中間的漢水、丹江橫貫東流,兩岸點綴著漢中、安康及商洛幾個水土豐沃的盆地。依山夾水的地理結構,使得陜南地勢險要便于據(jù)守,又有著左控巴蜀右制楚的重要價值。漢中、安康分別是南下四川和北向關中的要沖,具有不可替代的南取四川,西進甘南隴東,北守關中的戰(zhàn)略地位。從漢中向東順漢水而下,還可以通達湖北襄樊和長江中游地區(qū)。另外,由秦嶺南下的多條軍事通道和由大巴山北上的道路都會合于漢中,讓漢中更是成為了兵家必爭的形勝之地。而商洛盆地也控制著武關,可以東下襄樊,迂回挺進中原,或者伺機覬覦江漢平原。這樣的軍事要點,朝廷自然不會置之不理。
同時,四川盆地水土膏腴、資源豐富,加之地形也是易守難攻,極易脫離中央而自立,自古就有“天下未亂蜀先亂”的說法。如果以秦嶺山脊為界,無疑有助于巴蜀的分裂,因此歷代的統(tǒng)治者都要跨過秦嶺,讓關中向巴蜀伸進一只鉗制的大腳,就是要用犬牙交錯的邊界以期相互制衡,來達到防止割據(jù)的目的。這是關中歷代都遵循著的一條基本法則,乃至于這一管理模式竟延伸到了其他的政治領域,成為了一門獨特的漢學思想。
為了實現(xiàn)對嶺南的統(tǒng)治,由長安開鑿了多條穿越秦嶺的棧道,自寶雞向東,依次有陳倉、褒斜、儻駱、子午、庫谷和武關共六條,其中褒斜道是歷史上最早的一條交通大動脈。
公元前206年,劉邦拜韓信為將,拉開了楚漢爭霸的序幕。韓信令樊噲、周勃率兵佯修劉邦入漢時燒毀的褒斜棧道,擺出由此出兵逼進關中的架勢,自己卻親率大軍沿連云棧道從陳倉入大散關,繞道側翼夾擊守將章邯,再取咸陽,終至實現(xiàn)了“漢并天下”的偉業(yè)。
試想,如果沒有秦嶺,怎么能有劉邦成功避開項羽鋒芒的養(yǎng)精蓄銳,從而獲取天時地利人和的機遇而雄起漢中。沒有秦嶺,中國的歷史將重新改寫。
假如沒有秦嶺?這是一個我們?nèi)缃褚呀?jīng)不能假設了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