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6年,在鄧稼先去世前的數月里,我作為第一個進入核武器研究“禁區”采訪的記者,曾多次和鄧稼先接觸,對他進行訪談,并專程去他工作的核武器研究設計院采訪他的事跡,從而知道了關于鄧稼先許多鮮為人知的感人故事。這些故事感人至深,至今仍清晰如昨,現整理如下,以表達我對鄧稼先的懷念。
終獲“禁區”采訪“通行證”
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在新華社當記者。經常聯系的部門是國家科委和中國科學院,以及它們附屬的研究機構。有一天,我在國家科委采訪時,在和一位負責人閑聊中,偶然聽說了鄧稼先這個名字。那位負責人說,最近著名的美籍華人物理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楊振寧教授來中國訪問,他對中國國家領導人說,國內對科學家的宣傳太不夠了。他曾經問過北京大學核物理系的一位大學生:聽說過鄧稼先沒有?那位大學生竟然說從來沒有聽說過鄧稼先這個名字。楊振寧然后十分感慨地說,鄧稼先對國家作出了那么大的貢獻,中國學習核物理專業的大學生,竟然連他的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記者的責任感促使我決定立即尋訪鄧稼先。但是,越是深入采訪越使我感到,讓鄧稼先從不為人知到廣為人知,讓他的經歷和業績聞名于世,并非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首先,他工作的領域是國家絕對保密的行業,而且參與研制原子彈和氫彈的科學家那么多,單把他一個人抽出來突出宣傳,能行得通嗎?仔細想過之后,我還是決定知難而進。
鄧稼先究竟是何許人也?國家科委的那位負責同志也不知詳情。找來找去,幾經周折,我終于在核工業部打聽到了鄧稼先。在聽我說明來意之后,核工業部當時的辦公廳負責人李鷹翔對我說:“鄧稼先現在病得很重,要采訪他得費些周折。這樣吧,過幾天咱們一起去拜訪一下國防科工委的負責人朱光亞同志,請他幫助指點指點。”
幾天后,我和李鷹翔以及核工業部軍工局的負責人尤德良到國防科工委拜訪了著名核物理學家朱光亞。朱光亞教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他向我們談了他當年領導研制“兩彈”的過程,談了當時極端艱苦的條件,也談到了鄧稼先。在談到能否采訪和報道鄧稼先時,李鷹翔在一旁插話說:“鄧稼先病得很厲害,先報道他,等以后再報道其他的科學家#8943;#8943;”就這樣,我獲得了采訪鄧稼先的“通行證”。在李鷹翔的熱情安排下,不久后的一天,我在北京解放軍總醫院的病房里見到了鄧稼先。
鄧稼先穿著一件白底藍布條的病號服,他因身患癌癥,剛做完手術,身體很虛弱,微笑著的蒼白的臉上,布滿了戈壁大漠風沙深深刻下的皺紋。他用沙啞的聲音非常吃力地和我談話,他從錢三強找他談話說“我們要放個‘大炮仗’”談起,回憶了自己的經歷以及如何走上從事中國戰略核武器研制工作這條道路的。
“娃娃博士”海外歸來
1924年6月25日,鄧稼先出生在安徽懷寧縣一個書香門第。他的父親鄧以蟄曾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鄧稼先出生后,他的父親說:“我們的兒子就取名叫‘稼先’吧!古人說,禾之秀實,而在野曰‘稼’。‘稼’就是在田野里已經秀穗結實之禾,叫‘稼先’如何?”又說,這名字預示著我們的兒子根植于中華大地,并且早早地秀實和成熟于中華大地,成為造福民眾的滄海之一粟。
1929年,鄧稼先剛滿5歲,進入北京武定侯小學讀書。小學畢業后,他在北京崇德中學與楊振寧成為同窗好友。日軍入侵北平后,日本憲兵隊規定:中國老百姓從日本哨兵面前經過時,均必須向“皇軍”行禮。血氣方剛的鄧稼先,每天上下學寧肯繞著路走,也不肯在日本侵略者面前彎腰行禮。1940年發生的一件事,迫使他離開了北平。這年春天,北平市日偽當局強迫市民和學生為慶祝“皇軍勝利”舉行了游行和所謂的“慶祝會”,鄧稼先所在的學校也舉行了這項活動,鄧稼先懷著一腔怒火參加了。散會時,他將手中的紙旗撕得粉碎。他的舉動被日偽當局安插在學生中的奸細發現,當即把他告發到了校長那里。日偽當局要問罪,他被迫離開了北平。1941年,鄧稼先考入西南聯大物理系。1945年畢業后,他先后在昆明文正中學、培文中學和北京大學物理系任教。1948年至1950年,鄧稼先在美國普渡大學物理系攻讀研究生,并獲得博士學位。不久,他和200多位中國留學生沖破重重阻撓回到了祖國。
當他這位“娃娃博士”出現在也是剛從各國歸來的前輩科學家錢三強、彭桓武、王淦昌等人的面前時,大家都為初創的中國科學院核物理研究所注入了新鮮血液而高興。幾年間,鄧稼先和老科學家們一起艱苦創業,他們騎著自行車到舊貨攤上購置零件,自己動手制造儀器,使新中國第一個從事近代物理研究的科研機構從無到有地壯大起來。
中國的“曼哈頓工程”
在一片高粱地里起步
中國人研制原子彈的夢想,新中國成立之前就已經有了。在看到美國投擲在日本兩顆原子彈的威力之后,1946年,蔣介石在廬山提出,要設法制造一顆原子彈。蔣介石還派了個考察團去美國,爭取到美國“曼哈頓工程”的研究生產機構考察,學習制造原子彈的技術。但是當考察團抵達美國之后,就接到消息:美國政府不同意外國人進入原子彈研究機構,甚至原來已經參加該工程的外國人均已被排除在外。國民黨政府制造原子彈的夢想就這樣破滅了。
原子彈的出現,產生了巨大的軍事威懾效應,同時它的存在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災難的危險。但是,正如法國著名科學家約里奧·居里在20世紀50年代初對即將回國的中國放射化學家楊承宗說的那樣:“你回國以后,請轉告毛澤東主席,你們要反對原子彈,你們自己就必須擁有它!”
誰也沒有想到,幾年之后,在北京郊區的一片高粱地里,中國的“曼哈頓工程”悄然展開。
1958年秋季的一天,當時的二機部負責人、著名核物理學家錢三強突然找到鄧稼先,笑吟吟地對他說:“小鄧,我們要放個‘大炮仗’,這是國家絕密的事情,想請你參加,你看怎么樣?”說完,錢三強又嚴肅地說:“這可是光榮的事情啊!”鄧稼先聽了立即明白所謂“大炮仗”是怎么回事,就是說要讓他參加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研制工作。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艱巨、光榮而又關系重大的科研任務,一時間,鄧稼先不免有些膽怯、惶恐。他說:“呵,研制原子彈!我能行嗎?”“能行!你就和大家一起干吧!這是國家對你的信任。這件事關系到國家的安危,相信你能夠干好!”
不久,鄧稼先就“失蹤了”。“失蹤”之后,只有33歲的鄧稼先來到籌建中的核武器研究設計院。當時,所謂的核武器研究設計院就在北京北郊的元大都遺址附近,也就是現在的花園路。
據當時的九局(也即九所、九院)第一任局長李覺將軍回憶,鄧稼先是他見到的第一位青年科學家。李覺回憶說,1958年六七月份,鄧稼先來到了核武器研究所,所領導讓他立即到北京的各大專院校物色人才。于是鄧稼先到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北京航空學院挑選了28位大學生。也就是后來人稱的“28星宿”,這些人成為九局的第一批青年骨干。一天,李覺來到工地,看見鄧稼先光著膀子正帶著年輕人在砌磚。初秋的北京,陽光依然炎熱。許多年輕人也甩掉衣服,赤膊上陣,工地上寫著醒目的大幅標語:“曬黑了皮膚,煉紅了心。”年輕人見鄧稼先的皮膚總也曬不黑,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大白熊”。施工緊張的時候,幾乎每天傍晚都有一些開國將帥如聶榮臻、陳賡、張愛萍、宋任窮等,下班后到工地來參加勞動。勞動過程中,將帥們經常把鄧稼先找到身邊了解情況。
1959年初,他們在代號叫“02”的地方建起了幾座樓房,九局從此有了可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有一次李覺從青海回來向部里匯報工作,正碰上鄧稼先給新來的大學生們講解物理知識。李覺問他傳授的是哪方面的知識,鄧稼先告訴他說,新來的28位大學生都是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北京航空學院的尖子生,但都沒有學過核物理專業,更沒有學過如何研制原子彈,因此特地組織他們學習有關知識。
李覺一看教材,都是法文原版,就問:“這書里講的是制造原子彈的原理嗎?”鄧稼先一聽笑了,他說:“我的大局長,在今天的世界上,還沒有告訴人們怎樣研制原子彈的書籍。每個國家對此都絕對保密。這幾本書都與原子彈有關,是錢(三強)部長從法國帶回來的,對我很有啟發。關于核物理和原子彈,對這些大學生來講,還是一個陌生的世界,我以這幾本書為基礎,從原子世界的ABC講起,他們自稱這是核物理的‘掃盲班’,從零講起#8943;#8943;”鄧稼先還對李覺說,關于核工業的知識,不但您這位局長、這些大學生要從頭學起,就是我們這些留過洋,有博士、院士頭銜的人,懂得的也不多。在國外,人家根本不讓我們這些留學生接觸這方面的知識。
在這之前,聶榮臻元帥代表中國政府與蘇聯簽訂了《中蘇國防新技術協定》。根據協定,蘇聯答應給中國提供一個原子彈教學模型,為陳列這個模型,鄧稼先他們做了很多準備工作,但派人到車站接了幾次,也沒有見到模型的蹤影。一天,二機部負責人劉杰把鄧稼先找去說:“你要有思想準備,原子彈的理論設計要自己干。”不久,蘇方撕毀協議,蘇聯專家也全部撤走了。鄧稼先對年輕的大學生們說:“研制戰略核武器,是中國人民的利益所在,也是增強國防的大事,我們只能靠自己了!”
如果把原子彈比作一條龍,那么搞原子彈理論設計的先行工作就是“龍頭”。這項工作做得好壞,關系到原子彈各種工程設計的成敗。中國沒有造過原子彈,因此也就無所謂有什么權威。在國外嚴密封鎖的情況下,鄧稼先作為這個研究所理論部的負責人,他先讀書,然后一面備課一面講。年輕人稱他為鄧老師,他說:“你們甭叫我鄧老師,咱們一塊干吧!”他有時備課到凌晨4點多,在辦公室睡上兩三個小時,天亮了繼續工作。
鄧稼先他們日夜含辛茹苦地工作,1959年就把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理論計算輪廓勾畫出來了。在爆炸力學、中子輸運、核反應、中子物理、高溫高壓下物質的性質等一系列關鍵問題上,各種數據都搞得扎扎實實的,哪怕是一個細小的疑點,他們都不放過。當時,我國還沒有大型的電子計算機。有一次,為了把一個問題弄清楚,他帶領幾十個年輕人日夜三班倒,用4臺手搖計算機連續算了9次。經過這樣過細的工作,他們還不放心,又請理論物理學家周光召等人從物理概念出發進行估計,結果證明他們得到的數據是可靠的。
1964年秋天,當驚天動地的聲音即將在羅布泊上空響起的時候,鄧稼先接到母親病危的電報,他擔心這是最后一次見母親,但他又不能立即趕回去,因為那聲驚雷般的轟鳴還需要他的指揮。
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后,鄧稼先立即回到北京,他看見許多人都在搶看“號外”,于是他也拿著一張“號外”來到母親的病床前,激動地揮動著報紙說:“成功了,成功了!”他那已經不能講話的母親呆呆地望著他,似乎不明白他所呼喊的成功和手里拿著的“號外”是什么意思。看到母親的神情,他反應過來,急忙跪下,緊緊地抓著母親的手,把臉貼上去。母親哭了,他也哭了。直到最后,他母親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干什么去了。鄧稼先很想告訴母親,但是就在與親人死別的時候,他依然恪守著走進秘密歷程時許下的保密誓言。
奮戰在荒涼的戈壁灘
提起羅布泊,人們就會把它和荒涼、沉寂連在一起。可是,在鄧稼先和同伴們的心目中,它卻是自己生命中的一片綠洲。一位科技人員曾經這樣說過:“樓蘭古城的城墻沒能擋住漫卷的風沙,一條曾經繁華、喧鬧的絲綢之路消沉了。總以為大漠就是沙漠,應該是藍天白云,金沙連天。然而,當你腳踏堅硬的石礫,看到被壓抑在兩側斑駁的山巒時,你才真正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嚴酷和大漠的蒼涼。”參加核試驗的科技人員說,在這片地理學上被稱為地臺的地方,生命的力量被淡化了,風成了這里的主宰。無日不刮的狂風,千百萬年折磨著這里的群山,形成了奇特的地貌。在這里,愛國主義是人們的精神支柱,也是人們的動力源泉,一切為了國威、軍威,成了人們堅定的信念與共識。在高大的井架前,他們亮出了自己的心聲:拋家舍妻赴場區,最懂崇高愛;無私奉獻為實驗,深知人世情。他們說,初到羅布泊的人,會聽到老同志細致入微地告訴每項大漠的生活方法:怎樣洗澡,怎樣洗衣服、怎樣喝水、怎樣吃水果。因為這里的水質很差,每次洗完澡身上都會留下白花花的堿。個別有過敏癥的人,身上還會長出一片片紅疹。由于水質差,多數人飲用后都會腹脹、腹瀉#8943;#8943;沙漠的生活是那樣的枯燥、艱難,鄧稼先他們就在這樣的環境里干了幾十年。
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后,鄧稼先激動的心情還沒有平靜下來,一件難度更大的工作又落在他和他的同伴們肩上——研制氫彈,他作為組織研制氫彈的理論設計負責人,遇到的困難可想而知。在那些日子里,他常常是夜以繼日地工作,有時睡在機房的地板上,有時守在工廠的加工機器旁,經常是“把心提到嗓子眼上”。他和他的同伴們度過了一次又一次成功或失敗,生或死的難關,尤其是他擔任了九院院長之后,就更是身先士卒,忘我地工作。“在研制氫彈和新的戰略核武器過程中,作為一位組織者和參加者,他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的!”鄧稼先的同伴們異口同聲地說。他們說,20世紀80年代中期,在中國進行的歷次核試驗中,鄧稼先常常親自在現場指揮試驗隊工作。在這期間,他常常是下了火車上飛機,有時來不及吃飯,從食堂帶上兩個饅頭就匆匆上路了。有一年,一個月之內,他在從工廠到試驗現場幾千公里的路程上往返了兩次,常常是下了飛機就工作,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甚至通宵達旦工作。有時剛剛睡下,電話鈴一響,穿起衣服就走。人們說,鄧稼先和他同伴們工作的范圍可以說是“八千里路云和月”。
在我的采訪中,人們講了這樣一件事:核裝置的各種零部件都研制出來后,總裝工作就要開始了,大廳鴉雀無聲,科技人員走進來就要各就各位地著手組裝氫彈了,鄧稼先把一位科技人員的手握了一下,說:“呀,你的手怎么這么涼?來,我給你暖和暖和。”說著,他把這位科技人員的手揣在了自己的懷里,說:“不要慌,時間還來得及!”在“兩彈”研制過程中,鄧稼先在各種極為危險的場合出現,科技人員們都明白,他的心意是:“萬一出了問題,咱們死在一起!”人們說,鄧稼先帶領奮戰在核試驗研究第一線的科技人員們忘我地工作,過了整整10年的單身生活。失敗的風險,成功的歡樂,大戈壁嚴酷、惡劣的氣候,染白了他的鬢發,在他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那是一次地下核試驗,試驗場上千軍萬馬等待著“零時”的到來,核裝置徐徐下井了,各種測試儀器一起開動,裝置下到一定深度時,有個信號突然測不到了。在場的科技人員從午夜一直討論到天亮。最后鄧稼先決定在現場采取妥善的辦法。這天,戈壁灘上寒風呼嘯,滴水成冰,氣溫在零下30度以下,人們見鄧稼先太疲倦了,就勸他休息,他說:“不,這里是戰場,我不能走!”直到故障排除后,他才和大家一起離開現場。由于過度勞累,在慶功會上他突然暈倒了。搶救了一夜才蘇醒,他醒后問的第一句話就是:“核爆炸的測試結果如何?各種數據都拿到了沒有?”
長年累月的緊張工作,使鄧稼先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壞,以致多次在試驗現場暈過去。可是,當氫彈原理突破的時候,當一次核試驗成功的時候,他卻像小孩子一樣高興地跳起來。
春蠶到死絲方盡
1985年7月的一個夜晚,為了一個技術方案,鄧稼先和九院的科學家們討論到深夜。他走進周圍長滿七里香的小平房宿舍,輕輕地開門又輕輕地關門,怕吵醒了已經熟睡的警衛員。他沒有睡意,便拿出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放在了唱機上,悠揚的旋律頓時響了起來。他打開抽屜,想寫點什么,但立刻被抽屜里的一疊紙片吸引住了:“2000年,圣誕之夜,美國太空司令部,巨幅的電子顯示屏上,大批的洲際導彈正向美國襲來#8943;#8943;十萬火急,一瞬間,一場決定人類命運的世界大戰開始了#8943;#8943;”鄧稼先凝視著某雜志上描繪的未來戰爭的一幕,他想得很多。他想起了祖國屈辱的近代史,也想起了研制第一顆原子彈時的困難與艱辛。
1985年,鄧稼先告別研究院回到北京,當他談笑著和警衛員走進解放軍301醫院時,他絕對沒有想到:他再也不能回到他的研究院了!當時他想的是:第二次創業,再現黃金時代。
鄧稼先患直腸癌的消息傳開后,從北京到研究院,人們都在設法挽救他的生命。國防部長張愛萍親臨病房,親自過問對他的治療,三次手術,張愛萍都守候在手術室外#8943;#8943;當醫生和護士乃至首長、親人們圍著他團團轉的時候,鄧稼先感到非常的痛苦和絕望:他再也不能回到幾千里之外的工作崗位了!
1985年國慶節來臨,當時鄧稼先住進醫院已經快三個月了,他再也按捺不住焦躁的心情,向警衛員提出“想出去看看北京”。開始的時候,警衛員無論如何不同意,后來看到他那樣的心切也就同意了。就這樣,瞞著醫生和護士,他們倆溜出了醫院。
秋天的北京,到處洋溢著節日的氣氛。鄧稼先和警衛員乘坐公交車來到王府井,一路上,誰也沒有注意他這個身上掛著輸尿瓶、普普通通、甚至土里土氣的人。
到了王府井,他走進了新華書店,買了本英語書送給警衛員,然后,就入迷地翻看起一本關于新技術方面的書來。一個多小時過去了,警衛員不安地催促他說:“回去吧,醫生要查房了!”“呆會兒,還沒有去天安門呢!”走在長安街上,鄧稼先不時地停下來東張西望。他仿佛預感到這是最后一次到天安門。他記得,1950年他剛從美國回來的時候,正值國慶一周年,他第一次見到國旗是在早晨升旗的時候,晨霧中,一列士兵護著鮮艷的五星紅旗走來,當時他的心情是那樣的激動。鄧稼先從遠處看,又從近處看,那迎風飄揚的國旗,他要看個夠。
“你,能行嗎?”快到天安門時,警衛員問他。
“能行!你不知道今天是國慶節?”
鄧稼先走到天安門廣場,走到國旗下,他對年輕的警衛員說:“到新中國成立100周年的時候,你都84歲了,那時,我們國家富強了,你可一定要來看我啊!”
“嗯,一定,我一定來看你!”警衛員一邊哽咽著說,一邊沉重地點著頭,恨不得放聲大哭。
1986年夏天,一個酷熱難耐的日子,我帶著剛剛出版的《瞭望》周刊,走進了解放軍總醫院鄧稼先的病房。進門后,見鄧稼先躺在床上,楊振寧教授坐在他的床邊,兩人正在低聲地談話。看見我來了,鄧稼先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他接過刊物,匆匆地看了一下,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笑意,隨后用冰涼的雙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連聲說:“謝謝你呵!謝謝你#8943;#8943;”
站在鄧稼先面前,我盡量讓自己的臉上掛著微笑,心里卻充滿了酸楚和哀痛,這滋味久久地滯留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它使我既有一種完成了報道任務的滿足感,又使我為這位采訪對象即將永遠地離開我們而深深地悲傷,當時鄧稼先妻子許鹿希教授也在,和我一起去的新華社攝影記者王輝開始給大家照相,他照了一張又一張。給鄧稼先和楊振寧照了合影后,又給我和兩位科學家以及許鹿希教授照了合影。
1986年7月29日中午13時50分,為國家作出重大貢獻的“兩彈元勛”鄧稼先溘然長逝,他懷著未酬的壯志,懷著對祖國和親人們的眷戀走了。在人們眼含熱淚和鄧稼先訣別時,我的腦海中不禁又浮現出他那謙和的微笑,耳邊仿佛聽見他溫厚的聲音。
鄧稼先去世后,楊振寧教授在寫給許鹿希的電報與書信中說:“稼先為人忠誠純正,是我最敬愛的摯友。他的無私精神與巨大貢獻是你的、也是我的永恒的驕傲。”“稼先的一生是有方向的,有意識地前進的。沒有彷徨,沒有矛盾#8943;#8943;如果稼先再次選擇他的途徑的話,他仍會走他已經走過的道路。這是他的性格與品質。能這樣估價自己的一生的人不多,我們應為稼先慶幸。”我想,鄧稼先不僅僅是他的親人、朋友的驕傲,也是中華民族的驕傲!
(責任編輯文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