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窮叔祖離開我們4年多了,我和兄弟姐妹們都在懷念他,想起他對我的關懷,至今心境難平。
對叔祖,我心里有三個概念:可親、可敬和可威。祖父駿臣,兄弟四人,他是大哥,大革命時期參加革命,1927年湖南馬日事變后被反動武裝殺害,他的名字被鐫刻在湖南烈士紀念碑上。二叔祖青年時期貧病而死,我沒見過。三叔祖一生務農,1960年后因病離世,我少小離家和他接觸很少。任窮叔祖長久成了我們唯一的祖輩。1957年前后,我在叔祖家見到呂正操將軍,將軍問叔祖:這是誰?叔祖說:我大哥的孫子。將軍說,也就是你的孫子嘛。幾十年來,叔祖待我確實如此。四叔祖和藹可親,有關愛沒有溺愛。60年來我離他或遠或近,卻一直受到他的關懷,他的教誨給我印象最深,言傳身教對我影響最大。

叔祖他們四兄弟中有兩位為革命奮斗終身的勇士,我欽佩崇拜有加,這是可敬。可敬中有品德示范卻沒有擅權,這是60年來我最敬重他的高尚品德。
1949年我見到四叔祖時,他就是黨和國家的高級干部,經歷過艱苦卓絕的長征,帶領過千軍萬馬,這是可威。可威中有嚴格卻沒有可畏,對親屬對下屬都是關懷備至,充滿感情。
我1938年出生,不到一歲就隨父母離開老家去了江西,從懂事起只知有祖母、伯父、姑姑等,關于祖父和四叔祖的話題在長輩們那里諱莫如深。抗戰勝利后回到瀏陽,1947年春夏之交,唯一的姑奶奶從縣城來我家,姑奶奶和伯父、父親三人竊竊私語,討論一封遠方來信。我還記得那信的模樣和內容:紅線邊框的牛皮紙信封上寫著伯父兄弟的名字,信文中說:離開家鄉多年,長期在山西一帶經商,事業發展很快,估計一兩年后就可以到南方開設分號,相聚之時不遠,你們可以做好準備。那時我不足9歲,看得懂信中文字卻無法明白信的實際含義,只是因三位長輩當時的神色特殊,才能經60余年而不忘。以后我發現父親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常有一些反常的交往,帶回來又神秘地送走一些奇怪的印刷品,如封面印著《工商知識手冊》,內容卻是《論人民民主專政》的怪書。1949年8月長沙解放,關于祖父被國民黨殺害,四叔祖參加革命北上抗日的大致情況才被長輩們告知。1949年深秋,我隨父母親在長沙第一次見到了四叔祖夫婦以及比我還小的叔叔和姑姑。記得當時克荒叔稱呼叔祖“爸爸同志”,我感到格外驚奇,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革命隊伍中的平等觀念。
長沙解放,群眾歡欣鼓舞高呼“解放全中國”,全城熱潮洶涌,不久四叔祖就帶著西南服務團向云南進發。我們周圍一大批知識青年參加了這支隊伍,我年齡還小,卻也感受了“革命狂潮”的沖擊。
在“狂潮”的影響下,我心情激蕩,在長沙再也呆不下去。1952年夏天初中畢業剛滿14歲時,我決心北上升學,離開家鄉到了北京,考入北京的高中。1954年叔祖進北京時先住在北京飯店,我學習忙,進出飯店也麻煩,很少去問候。到他們有了相對固定的住處,我才走動多一些。
有幾件印象特別深的事,令我至今不能忘懷。
1956年,我去叔祖在帥府園的住處,猛然看見墻上掛著《元素周期表》,心中赫然一亮:啊,革命家進入了新領域。那時他已近50歲,長期處于戰爭環境,現在改變了工作方向。我探問叔祖感覺如何?他說一切從頭開始,記憶力已大不如前,為了工作還必須努力。過去幾十年連死都不怕,克服了各種各樣的困難,今后只要刻苦努力也能戰勝各種險阻。雖然只是三言兩語,對我的觸動卻是很大。
他還告訴我:革命勝利,國家太平了,許多年輕人羨慕我們,他們關心職務升遷,很想當“官”,我們可沒有這類想法。從參加革命那天起,心里只有革命,只有生死斗爭。早上走出營地是普通一兵,邁出腳去還能不能活著回來誰都不知道。多年朝夕相處的戰友在戰斗中紛紛倒下,一句話都沒留下就走了。部隊嚴重減員,不管愿意與否,明天你就必須當班長、排長甚至連長,帶領戰友們繼續投入殊死戰斗,日復一日“官職”迅速提升。這種情況下你還能畏縮嗎?有人說是把腦袋掛在腰上打仗,不顧一切、不遺余力,確實就是這樣。革命勝利了,想起許多犧牲了的戰友,想起那些比我們更應該享受勝利喜悅的同志們,除了深切懷念他們,盡心盡力好好工作,還能有什么私心雜念嗎?十七八歲的我,對叔祖的這些話一輩子也忘不了。點點滴滴入心田啊!
1955年至1956年,叔祖在做授銜授勛工作,特別忙,就是星期天也常不能休息。叔祖母在家為我安排了床位,有專用的生活用具。我深知叔祖的工作性質和相關紀律,一般都不多打擾。有個周末,八一小學的班車壞了,叔祖母要我去海淀接小萍姑姑。大侄子接小姑姑,私事不用專車而乘公交車往返,這也是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
1957年7月1日,女歌唱家張權到北大舉行演唱會,節目全都是歌頌黨歌頌新中國的,受到師生們的熱烈歡迎。有人提議請她唱“最拿手的”西方歌劇選曲,她拒絕了。不料事后引來了歌舞劇院“參與(劇院)國共(根據地來的和國統區來的兩位女演員)斗爭,偏袒一方,別有用心”一說。邀請張權來北大是我操作的,因此受牽連。8月末,叔祖通過在空軍工作的哥哥約我在會計司住所談話。談話開始他就告訴我,今天因為要和你談話,我把全家都支走了,前院的安子文部長也不在,你不要有顧慮。談話的主題是反右斗爭的必要性,聽說北大要批判我,叔祖告誡我要認真汲取教訓,接受批判,接受思想改造,共產黨歡迎改正了錯誤的同志。他還不具名地舉了幾位改正錯誤又成為黨的好干部、好領導的例子。這次談話對我是一大震動,知道自己犯了嚴重錯誤,必須正確對待;叔祖耐心誠懇,也照顧了我的自尊。后來對于“右派”的政策和叔祖當年的談話有不少差別,我卻從來沒有責怪過他,倒是有不少感激。
1960年國家進入困難時期,我已在天津工作。這年春節前叔祖母來電話要我到北京過年,到了北京才知道他們全家去了外地。這個“年”沒有一點意外的“好”食物,只有和普通市民一樣的春節供應食品,加上一串“人造肉”。這樣我也很感激,雖說誰也沒說什么,一切都在不言中:老人家有心要幫我排解一些政治壓力。一股無言的溫馨暖意充斥在我心里。事過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在北京大學讀書時,檔案里裝了一張沒有黨委圖章只有支部書記簽字的油印“右派登記表”,到了工作單位,黨委內部出現我算右派還是不算右派的兩種看法。1978年北大討論右派改正時,群眾一致認為我是“假右派”,會場哈哈一笑了之。當年,姑姑叔叔們也曾提出怎樣對待我這個“反動分子”的問題,叔祖明確指出:他比你們大一點,也還是個孩子,不能當敵人看待。瞻前顧后,我對叔祖的敬重和感激發自內心,到現在想起來也是心里想哭。
1965年春節前夕在天津接到叔祖母電話,要我春節不回湖南就去沈陽。此時三年困難時期已經過去,東北形勢很好,已到東北工作好幾年的叔祖,精神也比以往舒緩得多,還專門和我談過“四清運動”二十三條。也許因為我來自遠處,第一次讓我跟著他的車去北陵看了一次演出,這對姑姑叔叔們來說也是少有的待遇。當時的另一件事也讓我至今不忘:《紅旗》雜志剛剛發表了叔祖的署名文章,北京寄來的稿費他沒有收,指名要給執筆人。他說文章是《紅旗》給我的任務,完成這項工作的是陸毅同志,報酬自然歸他。稿費數額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還要超出許多。這是44年前的事,當時的細節歷歷如在眼前。
“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和叔祖一家自動隔離了許久,免得給他增加麻煩。“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的第一次會見是在北京醫院的病房,進了病房他的第一句話是:你來了,我要告訴你我是犯了錯誤的人,但不是反黨。作為晚輩,我體會到他對革命事業的一往情深。我真誠地去探視叔祖,是因為他是我們僅存的祖輩。當時唯一的時政話題就是他贊揚知識青年下鄉,這時我的姑姑叔叔大都下鄉插隊去了。我不能接著說下去,只好說些“您在這里無法準確了解具體狀況,以后有機會我會跟您詳細介紹”之類的托辭。“四人幫”限期讓他離開北京的那天,我是在站臺上送行的一個。車輪開始滾動就聽到了中共九大“勝利舉行”的公報。我的心里有種別樣的感覺:“中央文革”對他防范甚嚴。
1973年深冬時節,克荒叔告訴我,叔祖夫婦被隔離在遼寧盤錦高家農場,與外界隔絕,溝通很難,需要送些給養去,他們兄弟姐妹目標太大不適宜去得太多,希望我幫忙。我接受任務,帶了生活費和奶粉書刊等趕到高家農場時天已經快黑了,有人問我找誰,我說要會“林江”,這是“四人幫”在東北的代理人用兩個知名人物的姓為叔祖定的“代號”。依稀記得那是一個孤立小院中孤零零的一間大平房,屋內四壁粉刷得很白很白,墻上遍布一塊一塊的大水泡。按老鄉的說法叫新房“出汗”,墻面泥得越厚水珠越大。此時此刻我想到墻里可能有裝置,不能隨便說話。當夜我和叔祖相挨著在一個炕上過夜,叔祖說了幾十年來唯一一句調侃的話:真得感謝“文化大革命”,要不然我們祖孫哪有機會在一個炕上過夜。第二天一早,我陪叔祖出門拾糞,他順便問了一些親人的“文化大革命”經歷,表達他對親屬們的一貫關懷。早餐后準備離開時,我問他們還需要什么,兩老連連說什么也不需要,還囑咐我不要再來這里了。
叔祖不僅可親可敬,也可威。祖父犧牲時伯父兄弟和妹妹都才十余歲,我們家族由此自然形成了自強、自立、自尊的傳統。我從小離家獨立,叔祖調北京之后雖然離叔祖比較近,得到的關愛比其他兄弟姐妹都多,但深知叔祖的原則性,在升學、畢業分配和工作調動等問題上從來沒有想過要借助他的權力。1978年后有兩年多我沒有去問候叔祖和叔祖母,母親為此從湖南來信嚴厲斥責我不義不孝,我回信說自己正在聯系調動,不敢去看叔祖,免得給他添麻煩。后來有兩次進北京的機會,用人單位希望我能借助叔祖的關系提前辦理,我都婉言謝絕。
叔祖夫婦對于親屬們始終關懷備至,有幾次我回湖南,他都托我問候有關親屬。他會經常地給家鄉的特困親屬貼補一些錢,我就經手過兩次。我姑姑今年95歲,孤寡一人,根據叔祖的托付,叔祖母至今還在關懷她的生活。姑姑一再告我,她對叔祖夫婦感激不盡,因為無以為報而深深歉疚,每次接觸時都囑我代她問候叔祖母。
對這些事,親屬們的認識并不一致,個別人對叔祖不念親情和鄉情頗有微詞。我們對于叔祖都很理解,假如他隨意利用權勢為親屬牟利,那就不是他自己了。
從初次見到四叔祖夫婦至今已近60年,可親可敬的事例還有許多。叔祖90年代還稱我“年輕人”,作為小輩如今我已過了70,做了外祖父。許多老年人都在想怎樣為晚輩積攢家財房產。我祖父犧牲82年了,留下來的是一座永遠的豐碑。從四叔祖那里我得到的是點點滴滴、長久不斷的教誨,是他的言傳身教,激勵了我幾十年的事業經歷,是我用之不盡、揮之不去的精神財富。
感謝我的四叔祖,懷念我的四叔祖,愿他在九泉之下安息!(責任編輯劉一丁 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