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順時針旋在圓圈內,錦緞般的羽翼隱忍舞動。圓圈之外,梅枝伸展,銅錢大的梅朵疏密有致地綴在枝頭,兩只喜鵲簇擁在梅朵間。松針一簇簇地,密密匝匝擠在虬曲的松枝上,松枝上棲落著兩只引頸遠望的鶴。一男一女兩個全身赤裸的人,下身糾纏,上身分離,各自抱著一顆樹,回首相望。外圍,萬字花格一環套一環,環環相扣。
外婆房間的花窗意象繁復,構圖巧妙,雕功精致,人物花鳥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雖然經歷了七十年時光的磨礪,窗欞的邊楞有些朽敗了,但仍可見當時的華美氣象。那時她新婚,身著紅襖局促地坐在雕龍刻鳳的紅漆六柱婚床上,紅蓋頭被掀開那一刻,她看到全身披紅掛彩的新郎春生臉色慘白,全身哆嗦。她也哆嗦了一下。然后她就看到新房里那扇花窗,精致繁復,緊致密實,牢固可靠。外婆內心頓時踏實篤定。她想:還有什么能夠穿過這扇窗戶,來侵擾他們的命運呢?
外婆出嫁那年19歲,她一個窮家小戶的女兒,能嫁給簡家大少爺春生作媳婦,完全是因為她那一幅好身板。她高大,健壯,在鄉間,這幅身板一看就能勞累,善生養。像大多數寬裕人家的公子一樣,春生溫和斯文,飽讀詩書。只是作為男人,未免太白了點,也太瘦了點,夏天的傍晚他身著絲綢長衫站在階前,風吹得衣袂飄飄,似乎衣服里面的那個人也要飄走,只留下一種類似精神或者氣質的東西。
春生內弱,是母親簡老太的一塊心病,她四處替春生延醫,終不見效,于是她決意說上一房壯實的兒媳,以彌補兒子的不足。
簡老太找過神算張瞎子算命,瞎子聽簡老太報過生辰八字后,沉吟一會,說是春生的弟弟冬生尅兄,春生一生恐有不虞。簡老太急問解法,張瞎子又沉吟半晌,說讓其兄弟二人同一天成親,春生先進屋拜堂,冬生后進屋拜堂,用這種方式抑冬生,揚春生,春生一生就大吉無咎了。
于是,簡老太急著為冬生也張羅了一門親事。那時節冬生還是個半大小伙子,圓頭圓腦,白白胖胖。跟春生的斯文相反,他不愛讀書,頑劣異常。當母親告訴他成親的消息時,他正在院子里把一只點著的炮仗,朝一只大黃狗扔過去,炸得院子里一地紛亂的狗毛。
娶親的日子訂在冬至前一天。那天,簡家張燈結彩,一派喜慶。春生的洞房在西屋,冬生的在東屋,兩間洞房由一條長長的石板階檐相連,象一根扁擔上的兩只筐,不輕不重,不偏不倚。一天里娶進兩房兒媳,這在鄉間是絕無僅有的,人人臉上都浮著喜色。但暗地里,誰都明白,這場婚禮虧一方,盈一方。
為讓春生先迎親進門,等春生迎親的隊伍出發一個時辰后,簡老太才揮手,放冬生娶親的隊伍出了門。
族里的女人們都在春生的新房忙碌,她們在雕龍刻鳳的紅漆大床上鋪上錦緞的喜被,在床單下面撒上硌人的板栗、花生、大棗。端洗臉水的孩子在母親的指揮下進進出出,反復演練。
可誰也沒料到,先進院的卻是冬生。當冬生掀起轎簾,從花轎上把身著紅襖的新娘款款扶下來時,人們都驚呆了。簡老太愣了好一會,才走下去,把這對新人牽進堂屋拜了堂。在鞭炮嗩吶聲中,大家心事重重地看著冬生跟他的新娘進了洞房。
當春生迎親的隊伍進門時,春生看到滿地鞭炮碎屑,臉頓時煞白。他掀開轎簾,扶新娘下了花轎。簡老太再次走下階沿,一手挽著新郎,一手挽著新娘,把他們牽進堂屋。香案上,插一對大紅喜燭。這對喜燭,是預兆新人命相的,左邊代表新娘生命的那一枝,穩穩地燃著。右邊代表新郎那枝,燭焰卻像受到驚嚇似的,燭芯歪倒一邊,把那半邊紅燭,燒開一個缺口。不一會兒,那缺口迅速潰敗,燭芯跌了下來,燭熄了。那一瞬,春生似乎崩潰了。在鞭炮和嗩吶聲中,儐相剛喊一拜天地,他就勢倒伏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旁邊兩個男人,將他硬拖起來,才勉強把儀式行至結束。簡老太含著眼淚,把這對新人送進了洞房。
里長老根據喜燭斷言,春生只有兩個月時間了。
簡家人人心知肚明,強作歡顏,掐著日子生活。只有外婆,在一日緊似一日的煎熬里,出奇地愛著春生。
春生有一雙與莊戶人不同的手,這雙手跟他的身體不同,不見明顯的病態,綿軟,細膩,白皙。甚至還有一些飽滿,很有力度的樣子。夜晚來臨,房里點著燈,春生坐在桌前,捧讀一本書,或者鋪開一方紙,懸腕握筆,龍飛鳳舞,房間里時常彌漫著一股濃濃的墨香,外婆對這香氣,受蠱一般著迷。她默默地佇立一旁,入神地看著那雙手,內心甜蜜又痛苦。
春生死于次年正月。得的是肺結核病。
多年后,我的大姨媽說起冬生的岳父,就憤憤不平。她恨那個狡猾的鐵匠鋪老頭,恨他事到臨頭違反兩家的約定,不僅免去了女兒出閣時的一切禮儀,還讓女兒女婿騎馬出門,八個轎夫抬著空花轎一路狂奔,到了婆家的村口,一對新人才下馬上轎,緩緩進門。大姨媽罵他歹毒,是他害死了她的父親。她對那個不曾謀面的人充滿仇恨。
自大姨媽后,外婆在以后的十多年里,陸續生下四男四女,其中兩個死于天花,一個死于羊癲瘋,還有一個死于六十年代的饑饉。而我的母親剛滿月就被鎮上一戶人家抱養,十五歲時才被外婆接回家中。外婆的五個孩子,在體格上像高寒地帶的樹,矮瘦,滄桑。而在性情上,則接近于剛發好的豆芽菜,細軟,溫和,孱弱,說話細聲細氣。兄弟姐妹都懼怕黑夜,懼怕無緣無故的響聲。母親從不在她的兄弟姐妹面前提及自己的父親,這個家庭里沒有父親和丈夫這個兩詞。他們的降生,不過是苦難在外婆體內的自孕自育,然后,腫瘤一樣成長,長至成熟,落地為人,成為我的舅舅,姨媽,和母親。
母親總是讓我們,叫東屋里住著的那對老頭老太外公外婆。他倆即是外公的弟弟弟媳——冬生夫婦。老頭滿頭銀發,臉色紅潤飽滿,看得出一生過得不錯,不像受過苦的農人那樣黑瘦。我對那個老太太印象一直模糊,只記得她的圍腰上綴著白亮的銀片。春天的午后,老頭在院里的桃樹下瞇著眼睛打盹,我跟小表妹在樹下撿拾落花,嘰嘰喳喳的聲音吵醒了老頭,他抬起眼皮,看我們一眼,仿佛不認識似的,又睡過去了。老太太從屋里出來,把曬在院子里的一簸箕花生,趕快端了進去,生怕我們偷吃花生。
我知道這個叫冬生的老頭跟我的血脈關系,是在他的葬禮上。冬生無后,母親兄妹五人披麻戴孝為他守靈。母親告訴我,冬生其實才是她的生身父親,我的親外公。我大為驚訝。那個冷漠的老頭,怎么可能是我血脈的源頭。我身上流淌著他的血液,在塵世我們卻互不相識,陌生人一樣錯過。
母親的講述顯然相當困難,她不知道說什么好,怎么說才好,只哭泣著反反復復地說:“我怎么這么苦,這世上怎么會有我這么苦的人?!?/p>
母親的講述支離破碎,充滿疼痛。
外婆在春生去世時,就懷有身孕。簡老太念及兒媳腹中的簡氏骨血,不忍她離去,便命冬生將她收了去。事實上,當時外婆也無路可走。于是嫂子成了小叔子的妾。與通常的妾不同的是,外婆對外的身份仍是長房兒媳,繼承春生名下的那一份家業,并在冬生的幫助下,延續著春生那一脈的香火。冬生新婚,對他那白臉小媳婦格外著迷,悲傷憔悴的寡嫂顯然無法吸引他,無奈簡老太態度強硬,他不得不接受,便聲稱只管生育,對她及他們子女的生存,生活,一律不負責。這個條件簡直匪夷所思,但當時似乎只能這樣,三方都默許了。
外婆仍住在西屋,冬生夫婦仍住在東屋。夜晚,月光灑滿檐階,白,冷,亮,象一地的白霜。冬生踏著一地月光來到外婆房前,推門進去,開門的聲音總是驚得外婆渾身一顫。
冬生出屋的時候,月光已從剛才的階沿上移到板壁上去了。冬生的影子在板壁上移動,悠悠走回東屋。外婆從床上坐起身,望著空空的屋子,幽怨而寂寞。月光透過花窗照在床前,象一潭水,明晃晃的,靜,清亮,仿佛不曾被人攪動過。
在更多有月亮的夜晚,外婆合衣坐在床前,她看到那扇花窗上繁復的花鳥人物圖案,有些透不過氣來。從窗欞間瀉進來的月光碎片,落在她身上,使她象披著一件水做的衣裳,冰涼,潮濕;落在地上的,是一地白霜,砒霜那種霜;照在板壁上的,象紛亂的刀片,明晃晃白生生,在她心上一刀一刀剜割。她想劈了那窗戶,讓月光水一樣沖進來,剎那間將她淹沒。
外婆睜著眼睛挨到天明,才聚合起身心,起來忙碌著炊煮,把一群孩子和一群牲口喂飽后,就牽著牛,扛著犁,帶著一串孩子,出了寨子。
忙完一天,外婆常常于黃昏中,在階檐上坐上一會。這時候,她的表情是沉靜的,落霞把天地間浸染得一派蒼黃,風吹得滿山樹葉翻轉,亮出灰白的葉片陰面。寨子對面的山坡上,是春生的墳塋,晚風過處,掩沒在荒草里的墓碑露出來,像一雙沉靜的眼睛。許多年里,那雙眼睛與外婆隔著死生,相互遙望,各自荒涼。
外婆活了91歲,算是無疾而終。外婆死時,按照她的意愿,后人把她安葬在了春生墓旁。她今生跟春生廝守了三個月,遙遙相望了70年,最終,還是安睡在了一起。
外婆死后,她的房間空了下來。小舅的兒子板粟兒,嫌那扇花窗太復雜,大白天也陰森森的。這個年輕人,手舉鎯頭,乒乓幾下,卸掉了那扇花窗,賣給了一個收荒匠。用換來的錢去鎮上劃了兩塊玻璃,把窗子改成了玻璃窗。
不久,板粟兒在這間房里,成了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