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回鄉(xiāng)記

2009-04-29 00:00:00
青春 2009年2期

作者簡介:

陳然,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在全國數(shù)十家刊物發(fā)表小說二百多萬字。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幸福的輪子》(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長篇小說《2003年的日常生活》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等轉載。現(xiàn)供職于江西省文聯(lián)。

“我的朋友李朝陽逃離那個千年古村是在他十九歲那年的一個中午。”他剛寫下這么一句,手機就響了。

父親說,是家訓嗎?你們今年回不回來過年?

他說,回啊,再過兩天就去買火車票。

父親說,我和你媽明天就下鄉(xiāng),明天過小年。

他說,是啊,過小年。他又說,媽還打牌嗎?叫她少打一點。

父親說,沒打,這段時間沒打。

他說,牌打多了傷頸椎。

母親跟父親住到縣城里后,居然迷上了打麻將,前不久頸椎出了問題。他對母親說,盡量少打牌,長時間坐在那里不動,對頸椎是最有害的。母親總是否認她打了牌。一個在他的印象里曾挑著濕重的谷擔、頭發(fā)上沾著金黃的草屑、在田埂上快步如飛的勤勞樸實的農(nóng)村婦女,忽然變成了一個不打麻將就像掉了魂的人,他覺得不可思議。

父親掛了電話。父親是個沒多少油鹽話的人,從不問你們在那邊好嗎孩子們還好嗎。有幾次,是兒子接的電話,父親在那頭問你爸爸在不在家?兒子說爸爸媽媽到超市里去了,父親二話不說就把電話掛了。父親當過兵,說話的風格跟槍桿子差不多。哪怕父親打的是他的手機,也仍然要問:是家訓嗎?是家訓嗎?他打父親的手機,父親也總是那么一句:喂,哪個?他很奇怪,即使父親不看來電顯示(父親的視力出奇地好),怎么連他的聲音也聽不出來呢?他說話的聲音其實很像父親,不但說話,連走路、穿衣、甚至一些飲食習慣都像。那些遺傳性的東西經(jīng)常像小動物似的從他身上跳出來,每看到它們,母親便拿一種別樣的、有些洋洋得意的目光望著兒媳方玉蓮,仿佛它們是她特意喂養(yǎng)出來似的。這時,奧地利人弗洛伊德的部分理論在一個沒多少文化的中國農(nóng)村婦女身上得到了強烈的體現(xiàn)。

父親今天打這個電話是有淵源的。去年,他和老婆孩子沒有回去過年。結果那個年就過得沒滋沒味的。那是他們在外面過的第一個年。他仿佛有一種被拋棄了的感覺。從臘月三十到大年初八上班之前,他哪兒也不愿去,只寫了一篇幾千字的小說,其他時間就呆在那里看碟子。最終讓他同意妻子玉蓮的決定,還有一個原因是,他也嫌回去過年麻煩,擠車不說,還有許多應酬。他早想把這個陳規(guī)打破。就像他和方玉蓮結婚時那樣,叫來一幫同學,廢除了村里野蠻地鬧新房的陋習。可人就是這么怪,回去過年嫌煩,在外面過年又怕冷清。除了看碟子,他就是打電話。他莫名其妙地打出了許多電話。有的是可打可不打的。他的突兀一定會讓對方覺得奇怪。他跟方玉蓮說,不管怎樣,今年下半年還是一定要回去過年。

決定回去過年后,在放假前的半個多月時間里,每天吃了晚飯,他就拉著方玉蓮到各大超市和商場去買東西。祖父、父母、岳父母、姑媽、妹妹、外甥等等,都要買一點東西給他們。岳父母好說,他們從不挑剔。祖父也好說,只要買酒就行。讓他為難的是母親。她現(xiàn)在不但迷上了打牌,還迷上了商場里那些五花八門的口服液。她曾多次向他暗示了這一點。雖然于家訓對這類保健品不以為然,但和方玉蓮還是買了其中的一種。仿佛在和母親賭氣。

每天買一點,結果到準備動身時,已經(jīng)有了一大堆東西。他和方玉蓮看著發(fā)愁。他還帶了兩本書,一盒速溶咖啡。他把手提電腦也帶上了,預備著回去寫點東西。方玉蓮說,像以前一樣,拿的好看,結果什么都干不了。他說這次是下定決心了,盡量減少應酬,有空就看書,寫東西。他想利用過年這段時間,把李朝陽的故事寫出來。他們是很好的朋友,背景和道路都差不多,分別在不同的地市師范畢業(yè),在鄉(xiāng)下教過書,又從鄉(xiāng)下走了出來。李朝陽的事情又是發(fā)生在過年的時候,或許,這樣更容易找到感覺。

放假前半個月,縣里一個叫童子京的朋友打來了電話,問他要不要車,他說到時候再說吧。方玉蓮慫恿他給童子京打個電話。他想了一下,給童子京發(fā)了一條短信,問他這兩天是否來省城,如果來,他一家人想搭個便車回去。他覺得還是發(fā)短信好,可以讓對方考慮,也顯得自己不是那么火燒眉毛。如果對方萬一不想來,還可以裝作沒收到短信。果然,童子京回短信說,這兩天忙著跑上面,沒空去省城,但市里是隨時可以去的,他可以派車到市里去接。于家訓后悔發(fā)了那條短信,但現(xiàn)在,既然開了口,不讓對方來接一下,似乎又不好,會讓對方以為自己生了氣,于是他回復道:那好,我們坐明天的火車,到時再打你電話。

第二天,他們一家人拎著大包小包擠上火車。不用說,人很多,那么冷的天,他居然出了一身汗。還是當官好,不用擠車。是啊,他怎么就沒有當官呢?他給童子京發(fā)短信:火車十點半到站,我在出站口等。

他們站在出站口。風很大,他們想找個避風的地方,又怕對方找不到。從鄉(xiāng)下到縣城要十五分鐘,從縣城到市火車站要二十分鐘,如果車已動身,很快就會到的。不停地有人來問他們要不要車。車站廣場上全是包裹和人,有的看上去不像是人在背著包裹,而像是包裹自個長了腳在頂著風移動,行人臉上都是那種焦慮而急切地撲向什么的神情。按道理,車子半個小時內會到,但足足過去了四十分鐘,還沒見影子。他后悔不該要這個車。馬上過年,人人都很忙。如果他們到汽車站坐中巴,說不定早到了。那他為什么要麻煩人家呢?他并不是一個喜歡麻煩人的人。早在他教書的時候,二叔就跟他說,現(xiàn)在機遇這么好,我和教育局柳局長建立了聯(lián)系。但他一直懶得去做。可這次,他麻煩人家,一是路上車多人擠,二則,或許他潛意識里希望有一輛小車送他回去,把他們送到村口,使他們不必像普通打工仔一樣背著大包小包狼狽不堪地出現(xiàn)在村里人面前。

說起來,他還是有虛榮心的啊。

結果童子京弄了一大桌人來陪他。童子京一個勁地向人介紹這是省里來的作家,讓他很不自在。他想,以后再也不敢麻煩這位仁兄了。童子京又說,他前不久其實去過省城,找省政府的一個秘書長,他們關系很好。于家訓點點頭,他覺得童子京這話不是說給他而是說給其他人聽的。在座的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有鄉(xiāng)長股長局長和辦公室主任。他們一個勁地敬于家訓的酒,如果不是方玉蓮監(jiān)督著,說不定他就喝多了。好不容易吃完了飯,童子京才放他走。從縣城到村子里還有二十多里路,離村子里越近,路越不好走。如果下了雨,車子根本無法進來。他不停地聽到泥沙和石子飛迸的聲音。車子幾乎一直開到了家門口。孩子們喊叫著,圍著車子看稀奇。大人也從屋子里出來了,倚著門框或站在路口。他帶著老婆孩子在村里人的注視下從小車里走了出來。

雖然為自己那點可憐的虛榮心可恥,他還是不自覺地把動作放慢了一點。

祖父見到他們,一個勁地擦眼睛,好像擔心看不清楚。祖父的粗布袖口,很快就把眼睛擦得紅紅的,像兔子的眼睛。有那么一會兒,他不敢正面看他。母親在和方玉蓮說話。他問母親,爹呢?母親說,今天給單位上的退休職工送工資。他和方玉蓮把給祖父還有父母買的東西都拿了出來。看到了口服液,母親的眼睛亮了一下。方玉蓮笑著朝他努了努嘴,他裝做沒看到。

晚上,幾個鄰居來坐。于家訓知道,表面上他們是來問祖父一些事情,實際上是來打聽自己的情況的。他們抽著他敬給他們的煙,小心翼翼說道,家訓啊,下午送你們來的車子是縣里的吧?我們村里,還沒有誰讓縣里的小車送過,你是第一個,為村里爭了光,你在省里嘛,就是比他們大。

父親想再次給大家續(xù)茶時,被母親用眼色制止了。大家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祖父每天這時候早已睡了覺,今天高興,陪著坐了這么晚。送走村里人,家里人也陸續(xù)上了床。于家訓沖了一杯咖啡。方玉蓮說,今天你不早點睡啊?他說,我睡不著,你先睡吧。方玉蓮往火缽里加了兩塊炭,說,別弄太晚了。

于家訓用力吸了吸鼻子,聞到了記憶中熟悉和想念的家的氣味。那是童年的氣味,過去歲月的氣味,親情的氣味。他小時候在梁柱上畫的人頭像還栩栩如生地在那里。將近三十年了,頭像居然一點沒變,像是隱藏在歲月深處的一個頑童,以惡作劇般的頑皮神態(tài)看著時間流逝,人物生疏和衰老。于家訓覺得鼻根發(fā)澀,但他及時控制住了自己的多愁善感。這天似乎過于漫長,從省城到鄉(xiāng)下,從成年到童年,時空交錯恍惚,真有一日百年之感。他遲疑著打開了那臺手提電腦。

“我的朋友李朝陽逃離那個千年古村是在他十九歲那年的一個中午。”他重新看了看這個開頭,覺得形跡可疑,讓人想起曾一度流行的先鋒小說。

李朝陽的那個千年古村,他也去過。那次李朝陽跟他打電話,說于家訓,你不是一直想到我們村里去看看嗎?剛好有一個機會,你跟我去吧。它有沒有一千年我不清楚,反正現(xiàn)在一提到古村就必然要在前面加一個“千年”,好像也成了一種級別似的。這幾年到我們村去考察、拍照的人不少,縣里的領導經(jīng)常帶人過去,用的是公安局的那種越野吉普,其他的車子根本進不去,只能停在山外,聽說那些專家把我們古村的研究已經(jīng)提到了民族文化和精神的高度。去吧,你去看看,說不定也會有些收獲。他說,別以為我在跟什么風,我可不是一個喜歡跟風的人,我想考察的是另一種東西。李朝陽說你想知道什么?他說我想調查一下你們那里的孩子是怎么上學的,老師又是怎么教書的,然后寫一篇類似于前蘇聯(lián)作家艾特瑪托夫那樣的小說。前不久他去了一個被稱作“桃花源”的深山里,作協(xié)組織大家去采風。他對那些牽強附會的景點沒有興趣,卻忽然被一件事打動了,他聽說因有的人家不肯遷到山下,交通極為不便的半山腰上還留有一所小學,一個沒有正式編制的民辦教師已經(jīng)在那里呆了大半輩子。他當時很想去實地查看一下,無奈其他人的興奮點都不在這里,他一個人又不熟悉路徑。回來想到李朝陽的老家也是在深山里,便跟他打了個招呼,要他回去時帶上他。他想兩者肯定有相似的地方,再說那里不也走出了李朝陽這樣的人物么?他把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告訴了李朝陽,誰知李朝陽忽然有些不耐煩地問,艾特瑪托夫是誰?

他說,你當然不一定知道艾特瑪托夫,但前蘇聯(lián)就是那么一個奇怪的地方,既出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還有布爾加科夫那樣的作家,也出瓦西里耶夫和艾特瑪托夫那樣的作家。用我們的話來說,是非主旋律的東西寫得好,主旋律的東西也寫得好。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高尚的、理想化的東西同樣讓人著迷,就像音樂中的高音。他是喜歡聽西洋歌劇、宗教音樂,喜歡聽高音的。李朝陽對文學了解得不多雖然他也曾幻想過當作家。現(xiàn)在他感興趣的是法律,是省城少有的最具市民意識的律師之一。他是這么評價李朝陽的。正如李朝陽有時會跟他一起探討文學問題,他有時也會跟李朝陽一起探討法律問題。他說,促使司法的進步除了國家機器外,還有一個重要角色,那就是法律的蛀蟲,不可否認,在一定程度上,是他們揭示了法律的盲區(qū)和漏洞。現(xiàn)在我們中國人缺乏的不是精英意識也不是平民意識而是市民意識,最有害的是農(nóng)民意識和小市民意識。市民的數(shù)量雖然在急劇增長,市民意識卻沒有增長,甚至整個還處在萌芽狀態(tài)。在他看來,市民意識的核心就是積極參政議政,關注公益和公共事業(yè)。沒有強大的市民意識,所謂的民主與法制大概只有詞語學上的意義。因此他一直很看重李朝陽這個朋友。作為一個律師,李朝陽沒有背叛過自己的職業(yè)道德,向來以兩類事情聞名省城,一是和政府部門打官司,二是義務幫民工打官司。法院和一些單位的領導看到他都頭痛。尤其是那些企業(yè)老板和工程承包商。有一次,他聽說一個民工在給一個老板賣了三個月苦力后,不但沒拿到一分錢,反被老板叫人打了一頓,饑寒交迫,只有在立交橋下過夜,他怒不可遏,給一家報社打了電話,并協(xié)助民工要回了工資和相關賠償。還有一次,他從報紙上看到,一個農(nóng)村人因無力支付醫(yī)藥費,被醫(yī)院趕出去耽誤了治療時機導致死亡,他找到受害人,提出義務幫對方打官司。為此他受到了醫(yī)院的威脅和來路不明的襲擊,一塊石頭擊中了他的頭部。李朝陽曾這樣說道,他們都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對農(nóng)民,雖然許多時候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感情還是很特殊的。去年五月份,他在和城管大隊打官司。他下班時看到一位賣菜的農(nóng)婦被城管人員在地上倒拖著,臉上有血,衣服也被撕被了。城管人員認為農(nóng)婦賣菜有礙市容,會影響到創(chuàng)建文明衛(wèi)生城市。李朝陽上前干涉,結果城管人員的拳腳雨點般落在身上,而那位農(nóng)婦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他冒著危險再次為農(nóng)婦討要說法。讓他沒想到的是,農(nóng)婦和她的家人怎么也不肯跟城管大隊打官司。本來市報要報道此事,但不知怎么的,忽然撤了版。于家訓后來聽說了這件事,寫了一篇題為《幸虧城管手下留情》的諷刺文章發(fā)表在廣州一家報紙上,大意是說,城管人員大概認為那位農(nóng)婦賣菜后不應該挑著擔子而應該打的回去,不管怎么說,他感謝他們,因為他們手下留情,沒有把李朝陽打死,不然我們這座城市,會失去一位優(yōu)秀的律師。

說真的,他還真的想去了解一下?lián)嵊畛柍扇说哪莻€村子,說不定李朝陽身上的正直因子和那里的淳樸民風大有關系。其實古村學近來這么流行,還有一個隱秘的原因是,有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歷史上幾個大人物的祖籍,據(jù)說就在本省的某個古村,并遙(非謠)傳大人物的后裔已經(jīng)秘密地前來朝宗和祭祖了云云。

李朝陽那個村子,據(jù)說也非常了得。有一次,他問李朝陽,聽說你們村里,曾出過七位朝廷大員,最大當?shù)搅嗽紫啵瑺钤芭e人有五六十人之多,真的是這樣嗎?李朝陽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又怎么樣?他笑著說,這可是你們村的光榮歷史啊。李朝陽翻了一下眼皮,說,是嗎?

他發(fā)現(xiàn)李朝陽對那個古村并沒什么好感。不過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他們都是好不容易才從鄉(xiāng)下跑出來的,貧困的鄉(xiāng)村生活肯定給他們留下了不愉快的記憶。正如古老的鄉(xiāng)村現(xiàn)在在許多人眼里是一種圖騰,而對于他們來說,卻好像是惡夢。是掙扎和反叛的痛苦。一個沒有叛逆精神的人,只好原地踏步。游子和鄉(xiāng)愁,熱愛和叛逆,永遠是赤子的困惑和兩難,而赤子往往并不為人喜歡。作為高僧的唐三藏,也是更喜歡又饞又懶的豬八戒,而不是嫉惡如仇的孫悟空。這幾年,鄉(xiāng)村被許多人拆解為各種精神或文化符號,在矯情地歌頌。鄉(xiāng)村圖景正在大面積地失真,上面灑滿了許多人自慰的分泌物。正因為如此,他才把李朝陽的故事的重點放在他的“逃離”上。

“我的朋友李朝陽逃離那個古村是在他十九歲那年的一個中午……”

他把“千年”這個大而無當?shù)脑~刪去了。

且慢,真的就這么寫下去么?是不是還要再考慮一下,比如題材什么的?一家權威文學刊物的編輯曾暗示他堅持寫農(nóng)民和民工題材,可他忽然對這個題材不感興趣了。其實他從不刻意去表現(xiàn)什么題材,人類的普通體驗是相同的。難道福克納的作品是許多人所說的那種鄉(xiāng)土小說?如此說來,卡夫卡也可以稱得上“草根”了。

或許,他該放棄這略帶先鋒小說意味的敘述。把“逃離”那個詞也隱藏起來。只是沒有了“多年以后”。因為李朝陽已經(jīng)不在人世。

這時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沖了兩次咖啡。他的大腦局部疲勞又局部興奮,好像一邊是冰塊一邊是火焰。年關的氣氛肯定也不太適合寫先鋒小說,于是他沒有讓李朝陽逃離古村,而是讓他和自己一道,重新回了一次古村。這樣,小說的開頭就變成了:

“我和朋友李朝陽走進古村是在一個日光漫長的春日上午。”

父親起來小便,見堂前還亮著燈,說,還沒睡?

他說,還有一會兒。

房門角落里放了一只尿桶。父親在那里站了好一會兒,才有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出來。他猜想,父親的身體可能不太好。作為一個復員老兵,父親現(xiàn)在撒尿的聲音跟當初端著步槍站在天安門前照相的時候已不可比。他想下次回家來,應該給父親買兩聽花粉。聽說花粉對前列腺和血管都有好處。

不一會兒,母親也起來了。母親遲疑了一下,拿電筒去了茅廁。他有些不安,對母親點了點頭,為自己給他們帶來的不方便。

鐘擺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仿佛可以看得見鐘勺上的紋路。剛才,他幾乎沒意識到它的存在。由于房間里加了一張床,他只好把電腦放到堂前的八仙桌上來。桌子下有一只火缽。鐘擺像船槳似的使時光倒流,他仿佛回到了在中學讀書的時候,也是這般光景。他點著煤油燈在堂前做作業(yè),父母在西廂房里翻身。然后是母親的嘆氣。母親的嘆氣像一個刮弧,不過永遠只有一半,這樣,那只刮弧便在無窮地擴大。他有些惶恐。他懂母親的意思。母親是想他早點上床睡覺,免得浪費燈油。

房子是祖父在于家訓出生那年做的。這種大一統(tǒng)的房子有著諸多缺點,比如不通風,沒有隔音,但父親一直不肯改造它,并揚言不愿住城里那樣的房子。那時祖父和父親的意見是一致的。他們在很多方面,意見是一致的。如果萬一要說有什么區(qū)別,就好像院子里的那棵樹,祖父想讓它心無旁騖地長高便去掉了它所有的枝葉,父親想讓它長粗長壯而掰斷了樹梢。這不是象征,是實實在在發(fā)生過的事情。——他和方玉蓮就是在這棟房子里結的婚。新房后面就是祖父母和妹妹們的房間。那段時間,他每次從單位回來,看到的都是方玉蓮淚汪汪的臉。她帶著孩子在家里整整生活了四年。她說,家訓,你帶我走吧,你再不帶我走,我一定會發(fā)瘋的。于是在那年暑假,他借口說孩子要上幼兒園,把方玉蓮和兩個孩子試探著接到了小鎮(zhèn)上。那時他每月的工資只有三百多塊錢,不知道能不能養(yǎng)活一個小家庭。父母急了,動用了很多力量來逼迫方玉蓮帶孩子回家。他后來才知道,他和父母矛盾的核心是,母親希望他把每月的工資一五一十交到她手里,一切由她支配。那段時間,方玉蓮一跟他提起這些雜七雜八的事他就煩。剛開始,他也是從善意的角度去理解母親的。父親在和母親結婚后不久應征入伍,而且一去就是六年,那時他已經(jīng)一歲了,那段空心歲月肯定導致了母親內分泌失調。后來他明白,這只是他一廂情愿的想法。母親的身上仿佛聚集著許多鄉(xiāng)村生活的毒素,是誰把它們傳給了她,她又把它們傳給了誰?母親不知道,為了擠出母親遺傳給他的毒素,他作出了多大的努力。他的人格特征,是在對母親本能的叛逆中形成的,比如母親對人刻薄,他就對人寬厚,母親為人小氣,他就為人大方。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跟書本上的母親不一樣,他很驚恐。他對母親的理解一直還停留在書本上的描述里。之后他一步步看著一個母親離他越來越近而另一個母親離他越來越遠。母親的自私、狹隘、冷漠、偏見、甚至愚蠢,讓他的心一陣陣痛苦地縮緊。

于家訓上床睡覺時,聽到祖父好像在后房里跟誰說話。起初他以為祖父是在夢囈,祖父夢囈時好像他的心臟是一只鳥,而他的兩只手則把鳥緊緊地捂住。鳥奮力撲騰著,祖父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他就去把祖父叫醒。這回他仔細聽了聽,祖父卻不像在說夢話。仿佛祖父床邊還有一個人。妹妹們早已出嫁,偌大的后廂房里陰暗而空蕩。他不禁頭皮發(fā)麻,脫了衣服吱溜鉆進方玉蓮的暖被窩。

第二天于家訓起得很晚。外面亮得有些刺眼。見他醒了,方玉蓮就催他起床,她要洗被子曬棉絮。棉絮很潮,兩個孩子一早醒來就在撓癢,皮膚過敏。她埋怨母親沒有幫他們把棉絮曬一曬。母親有他們房間的鑰匙。母親一直留著他們房間的鑰匙,仿佛握有某種特權。她不主動還給他們,他們也不好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母親總要悄悄把他們的房間翻遍,每次回來,方玉蓮總會發(fā)現(xiàn)有東西失了蹤。

方玉蓮在井邊洗衣服。母親在井邊洗菜。她們偶爾說幾句話。父親還沒放假。他是縣城一家小企業(yè)的出納。兩個孩子在院子里打羽毛球,陽光附在羽毛上明亮地飛來飛去,祖父在一旁看著笑。剛才方玉蓮看到祖父換下的衣服沒有洗,要拿來一起洗,祖父不讓,方玉蓮還是堅持拿來了。平時祖父一個人在家,自己做飯洗衣服。因為長久的矛盾,父母把祖父一個人留在鄉(xiāng)下。祖父從院子里走回屋里,對于家訓說,能再一次看到家訓帶著孩子們回來過年他很高興,對于人世間,他已沒什么舍不得的,除了高興還是高興,如果說萬一有什么想法,那就是,他希望自己早點死。于家訓聽得心驚肉跳。

作為晚輩和一個有知識的人,于家訓曾想找個辦法把家里的事解決一下。比如和父母推心置腹地談一談。不管怎么說,父母在對待祖父的態(tài)度上是過份的。

但那次,于家訓一開口,母親就哭個不停。母親邊哭邊把眼淚鼻涕甩到地上,擦在鞋幫上。母親這一招很厲害,她一哭,于家訓就沒辦法再說下去。于家訓又氣惱,又悲涼。他皺了皺眉。方玉蓮一看他母親又開始表演,就下樓去了。于家訓知道,如果他也跟著下樓,母親馬上會止住哭聲。他感到滑稽。他早就明白,他沒辦法和母親談這些問題。他去省城的原因,一部分就是為祖父抱不平或為了表示自己的不滿。

至此,于家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由于父母對祖父的不孝,他也成了一個不孝之子!忽然想到這一點,他不禁打了個寒顫。他一直想保持清醒頭腦,不讓自己陷入人性的惡性循環(huán),可不知不覺,他還是被循環(huán)進去了。

為此他又在做擺脫的努力。有一段時間,他主動跟父母打電話,關心他們的身體,叫母親少打牌,要父親按時到醫(yī)院量血壓。雖然這樣做心里很別扭。父母對祖父不好,憑什么還讓他們享受到他的孝心?很早的時候,他就聽說過一個故事,一個聰明的小孩子,看到爸爸和媽媽對爺爺奶奶不好,便對爸爸媽媽說,以后我也要向你們學習。這句話起了很大的警示作用,后來小孩的爸爸媽媽對父母就很孝敬了。小時候聽了這個故事,他很佩服那個孩子的聰明,可現(xiàn)在,他覺得那個故事很幼稚。他不相信這個故事對他的父母有什么作用。或許只有用行動來以毒攻毒。難道不應該讓父母的自私冷酷遭到哪怕是一丁點的報應嗎?可作為兒子,他有審判父母的權利嗎?去年在外面過年,像是懲罰父母也像是懲罰自己,今年回家過年,也有點這樣的意思在里面。

等方玉蓮把該洗的洗了,該曬的曬了,他們就動身去方玉蓮娘家。

村里人也都在忙著。兩年沒回家,少不了跟村里人打招呼,于家訓非常主動地、熱情地停下來和他們說話,或給他們敬煙。

在路上,他們碰到了跟祖父同輩的宗沂。宗沂曾教過他小學,偶爾也念幾句老書,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之類。他教了幾十年民辦,因每次考試數(shù)學都不及格,直到最后一批才轉。宗沂讀的是私塾,家里曾被劃為地主。于家訓認為宗沂是村里最開明的人,一個勁地把自己的兒女往外送(他生了五個女兒才生兒子),最差的也學了門手藝。他是村里最早送女兒學手藝的人。父親經(jīng)常冷嘲熱諷的人就是宗沂,說他把腦袋削尖了往城里鉆。但于家訓對宗沂一向很敬重,雖然他也知道宗沂性格的狹隘之處。對他考上師范嗤之以鼻的是誰?是宗沂。在喝完他考上師范的喜酒的當晚,剛走出廊口,宗沂就摸了摸嘴說,不過是考了個師范。當時,于家訓不懂得師范是干什么的,要到入學一個多月后,他才知道師范是專門培養(yǎng)小學老師的。他后來忽然去了省城,跟宗沂也不無關系。那時每逢禮拜或農(nóng)忙,于家訓都要回家干農(nóng)活,母親說,你老婆孩子又沒吃上商品糧,家里有你們的田地,你不回家干活怎么行?當初,源于自己對田園詩的熱愛和家里人的“引誘”,師范畢業(yè)后不久,他就跟村小學的代課教師方玉蓮結了婚。他和方玉蓮是小學同學,讀書時大家就笑他們是一對。他一直對她保持著少年時代的美好記憶。但繁重的體力勞動讓他疲憊,畢竟他是個書生。他的背脊曬得又紅又黑,身上滿是泥水。他狼狽不堪的樣子并沒讓父母覺得有什么,相反,父親連假也沒請,只在下班時帶兩只西瓜回來騎著摩托一晃而過。有一次宗沂忽然站在田壩上對于家訓喊道,你還在干這些活啊?我是沒辦法,都種一輩子田了,你不一樣,你手里有金飯碗,你不應該種田。于家訓吃了一驚。是啊,他比宗沂小幾十歲,可他居然在和宗沂干一樣的活。宗沂喜歡擺一點點教書的架子,但在于家訓面前是從來不擺的。把兒女都送到城里,自己能轉正,把田地種好,是宗沂的人生夙愿。當時,只有轉正那件事還沒有落實,在其他事情上宗沂都有得意的地方。可他于家訓怎么也沒一個更高的理想呢?他知道,宗沂說的金飯碗,不是什么正式教師,宗沂知道他發(fā)表了很多文章,這在全縣也不多見。這次他終于忍不住提醒了于家訓一句,于家訓不由得醍醐灌頂。他洗了洗腳,上了田垅,抽了一支煙,對方玉蓮說,他要離開這里。真的,真的應該感謝宗沂,不管他說那句話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下半年他聽說省里一家雜志招聘編輯,就去報了名。他去省城后,就讓方玉蓮辭了教書的事。跟她一同代課的,通過活動都弄到了編,可以參加轉正考試。于家訓是書呆子。他對方玉蓮說,代課老師遲早是要被清理的,與其被趕出來,還不如主動離開。他說的沒錯,兩年后,代課人員被全部清退,像宗沂這樣教了幾十年書考試又考不上的人,政府還是把他們轉正了。轉正后的宗沂紅光滿面,仿佛這一生已功德圓滿。又過了兩年,辦了退休,不再種田,到兒女那里享清福去了。與其他人的自卑和冷漠不同的是,宗沂看到了于家訓,老遠就叫著他的名字一路疾走過來,熱情地和他握手。這個不符合鄉(xiāng)村習慣的動作讓于家訓有些不自然。但他知道,宗沂有時候會故意做出這樣的動作,來表示他和村里人的不同及優(yōu)越感。畢竟那些年,他沒少受村里人的迫害。于家訓把手抽出來給宗沂敬煙。宗沂咝咝地吸著煙說,好啊,越變越年輕了嘛,玉蓮也變好了。他又拍了拍于家訓兩個兒子的肩膀,說,都長這么高了,家訓啊,你有兩個好兒子,好好培養(yǎng)!于家訓說,明亮還好吧?是不是還在第一醫(yī)院?明亮是宗沂惟一的兒子,當初為了生這個兒子宗沂想盡了辦法,罰款之類都在所不惜。他知道宗沂最疼愛的是明亮,他懂得該挑讓宗沂高興的事情說。宗沂果然很高興,說我兒明亮很爭氣,已經(jīng)拿到了副主治醫(yī)生的職稱,也算得上是專家了,年輕的專家啊,不久前,他談了一個女朋友,女方的爸爸在市委工作,我很滿意。于家訓忙表示祝賀。他問宗沂,您這是回家過年吧?宗沂說不是,他來接老媽子到城里去過年。他說,都在鄉(xiāng)下過一輩子年了,也該知道城里人過年的樣子了。你們去年在省城過年就很好,萬事開頭難,今年我也向你們學習學習。

宗沂說,在外面好好干,有機會我一定去省城找你,我們爺兒倆談得來。

告別時,宗沂又使勁握于家訓的手。仿佛他一定要在村里人眼中,把這個動作放大,再放大。

那次,他和李朝陽走進了古村。坐客車到了縣城,李朝陽問他的腳是否吃得消,他說沒問題。都是農(nóng)村出生的。平時步行,也總是不知不覺把別人甩得遠遠的。

他和李朝陽又坐車。還是中巴,但破舊,窗玻璃上滿是灰塵。座墊油污黑亮。過了一個村寨,又過了一個小鎮(zhèn),他以為到了,可車并沒停下來。或者車停下來,李朝陽卻沒有下車的意思。后來車就到了山邊,過了一處山邊,又過了一處山邊,路越來越窄。又暈車了,暈車真難受啊,他臉色蒼白,額角滲出汗珠。問還有多遠,李朝陽說快了。可在李朝陽說快了之后,車子又跑了大半天。他看了看李朝陽,見他一門心思地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李朝陽的樣子似乎有些不自然。他們前面坐著一個屠夫模樣的人,胳腮胡子,面色紅潤。李朝陽似乎跟他熟,但剛才李朝陽想跟他打招呼,對方理也沒理。他想這個人可能是個比較難說話的人吧。屠夫一般是比較難說話的,因為他知道別人都要吃肉。他被自己忽然冒出的一句話弄得笑了起來。都說古村民風淳樸,看來也不盡然。車子正在經(jīng)過一個山村,村頭立著一個很大的什么,一棟房子門口隱隱懸掛著一塊匾額。李朝陽忽然回過頭來,對他說,那是××會議的舊址,當年××曾在那里住過,像這樣有紀念色彩的村子,我們這邊很多。他感覺前面那個人,回過頭來滿不在乎地打量了他一眼,好像他是一個從外面冒冒失失闖進來的傻瓜。他正被暈車折騰得難受,也懶得用目光去討回自己被掠去的尊嚴了,就好像在田間做高強度的勞動,人慢慢變麻木變傻。車子嚓地剎住,胃里一陣翻騰,他努力抑制著不讓自己吐出來。李朝陽忽然轉過頭,繃緊了身子,顯得很緊張。前面那個人昂頭挺胸地下車了。李朝陽緊盯他的背影,似乎希望那個人回頭又怕他回頭。看上去李朝陽有些可憐兮兮的。

中巴又一直往前跑。一個很長的陡坡。車吭哧吭哧吼叫起來,一股帶著柴油味的濃煙沖進了車子里。奇怪,難道這輛車子燒的是柴油嗎?上了坡,車松了口氣。李朝陽忽然叫司機停車。他被李朝陽拉著從車上跳了下來。他真有些羨慕李朝陽,身手還那么敏捷。他大口地吸了幾口山野間的新鮮空氣,卻見李朝陽在慢慢往回走,他說你干嘛,李朝陽說看到那條路了嗎,我們走那邊。他順著李朝陽所指的方向望去,見一條土黃馬路掛在剛過來的坡道的一半處,往回走要好幾分鐘。他說,怎么剛才不下車?李朝陽說,車正在上坡,我不好意思叫人家停車,碰到性子不好的司機,會罵人的。他不禁奇怪,李朝陽固然是一片好心,但作為一個在省城以維權著名的律師,怎么會害怕一個客車司機罵人呢?

李朝陽說,現(xiàn)在,我們準備爬山了。起先他們沿著馬路。李朝陽走前面,他跟著。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李朝陽還拎著一個袋子,里面有罐頭、布料、方便面之類。他不禁笑了起來。都什么年代了,還買罐頭和布料送人。李朝陽說,村子里只有一家小店,買東西很不方便。說著,很快便沉默下來,低著頭,像是被誰綁架了似的。于家訓不由得疾走幾步,趕上了李朝陽,和他并排一起走。但李朝陽很快又把他拋在后面,仿佛他喜歡這種被綁架似的感覺。他說,老兄,你干嘛老低著頭啊,你走慢一點行不行?李朝陽有些驚詫地抬起頭來,說,我低頭了嗎?他說你看你的影子,彎得那么厲害。李朝陽看了看被自己踩著的影子,說,也許是吧,這是他小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那時,他跟在父親后面挑擔子,父親就經(jīng)常提醒他把頭抬起來。為此,父親還很厲害地責罵他。可他仍然不知不覺把頭低了下去。仿佛這樣,肩上的擔子就輕松一些

在一個轉彎處,李朝陽帶他離開了馬路。他問到哪里去,李朝陽說,馬路是后來修的,方便走車的,要遠好多,他要帶他走小路。十幾分鐘后,他們就直接插到了剛才要仰望才能看到的地方。他說,你們這里的確不方便,農(nóng)民要買個什么東西,很不容易,小孩子讀書也不方便,真不知道你當年是怎么讀出去的?李朝陽說,小學在村子里讀,初中就要走幾十里路到鄉(xiāng)里讀,我們村子里的孩子讀書都很賣力,因為都想讀出去,不想一輩子走這山路,實在讀不起書的孩子才留在村里。李朝陽又說,等會兒你就知道了,我們那個村子,四面是山,當年連日本鬼子都沒能進來。他笑著說,你們祖宗當年怎么選了一個這么偏僻的地方?李朝陽說,肯定是為了逃避戰(zhàn)亂啊。他說,我從資料上了解到,你們村鼎盛時有一千八百戶,怎么現(xiàn)在只剩下三四百戶了呢?李朝陽說,也還是因為戰(zhàn)亂啊,我們村子遭到最大的破壞有三次,一次是朱元璋和誰打仗,一次是太平天國時,還有一次是打土豪分田地的時候,大概是因為躲在深山里的緣故,地主也就特別多,當時,全縣乃至鄰近的兩個縣的大半土地,都被我們村子里的人買了。你說,那時,一個農(nóng)民有了錢不買地買什么呢?就好像現(xiàn)在城里人買房買車一樣。李朝陽嘆了口氣,又說,觀念變得真快,他剛去省城讀研究生時讀到一篇文章,說中國的租賃時代已經(jīng)到來,作者把它的好處狠狠夸耀了一番,他看了很激動,還特意去拜見了那篇文章的作者,沒想到,幾年后他再碰到他,對方說他剛貸款買了房,你看,一下子從租賃時代跳到了貸款時代,現(xiàn)在,城里人沒幾個不貸款的,而且一貸就是十幾二十萬。于家訓說,的確,祖父最初聽說我花二三十萬買了房子,以為我買下了一棟大樓,后來聽說我是貸款買的房子,他就嚇得整夜睡不著覺,說沒想到你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還欠了一屁股債。再后來,我?guī)麃硎〕强捶孔樱l知他更緊張了,說二三十萬塊錢只買了這么一點點地方?這在鄉(xiāng)下可以做多少房子?我說這還不算貴的,有的地段要四五十萬。祖父露出很焦慮的表情,說這房子懸在半空里他怎么看都不放心,不像鄉(xiāng)下的房子蹾在地上踏實。其實祖父還不知道,就是這間不到一百平方米的懸在半空的樓房,他也只有七十年的使用權。剛買房時他以為自己終于安頓下來了,可后來他仍然覺得自己是漂著的,是像房子一樣懸在半空中的。買房子時方玉蓮看了很多樓盤都不中意,后來看到了一個新開發(fā)的小區(qū),雖是八層以下建筑,但全是框架結構,才毫不猶豫地拉著他去簽購房協(xié)議。仿佛這種結構給她提供了一個什么保證。李朝陽說,其實你祖父的心理很真實,作為一個農(nóng)民,只有蹾在地上的東西他才覺得是自己的,可問題是,即使是蹾在地上的東西,又一定是屬于自己的么?其實我們從來就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

現(xiàn)在,他們又上了馬路。一輛摩托幾乎是擦著他們的身子開過去。他說,這樣的路也能騎摩托,李朝陽說,這算不上稀奇,在我們村子里,許多人家里都有摩托。它們幾乎成了村里人和外界勾通的唯一交通工具。因為這個原因,村里的年輕人,騎摩托車的技術都非常了得,有幾個人因此進了城里的雜技團。他們村還有一個特殊現(xiàn)象就是,四十歲以下的人,要么是文盲,要么讀了中專或大學,前者大多留在村里,后者都跑得遠遠的,在縣里市里乃至更遠的地方安家落戶,此后很少回來,即使回來,也一定要帶著車回來。漫長的山路讓他們害怕,或者說,就因為怕一輩子走這山路,他們才拼命讀書,好像山路像一條大蛇在后面緊追他們,他們抱頭鼠竄沒命地狂奔。

他說,既然村里有那么多人在外面,干嘛不把村子遷到山外去?

李朝陽說,遷到山外去?哪有那么多空地?再說,村里人也不愿走,他們以為世代生活在一個風水寶地上。他們堅信祖宗在這里安家是有深刻用意的。尤其是這幾年,外面經(jīng)常有人到村子里來拍照,采訪,陪同的都是縣里的領導,他們更堅信了這個說法。

正在這時,一輛越野吉普從后面爬了上來,李朝陽忙拉著他躲避。接著一個下坡,吉普車的輪子擦著他們的褲腿疾馳而過,他不禁嚇出一身冷汗。李朝陽說,你放心,那些司機都是退伍軍人,又經(jīng)過了特殊訓練,縣里專門安排他們跑這條線路的。不過也出過意外,有一次,吉普就壓死了一個在路邊挖野菜的小女孩,有關方面拿了點錢就把女孩的父母草草打發(fā)了。我真搞不懂這村子有什么看頭,有的領導在看了古村之后,會題一兩句古書上的話,什么“大同”、“有仁”之類。后來才明白,縣里正在大規(guī)模地招商引資,而我們村里有幾個人在海外做資本家,據(jù)說那幾個在祖上幾代就已經(jīng)出去的人思鄉(xiāng)病特別的重,縣里的領導就從這里攻心。越野吉普卷起一陣嗆人的黃塵,他們的臉上身上落了一層灰。

他們屏住呼吸,等灰塵慢慢落靜。

他問,你家里還有什么人啊,你這次回來干什么?不會是特意陪我吧?

李朝陽說,我家里還有哥哥,父母已經(jīng)死了,在我離開村子那年,他們就死了,村里人說他們是被我氣死的。活生生的證據(jù)是,我父親死時吐了一大盆血。我也不知自己回來干什么。按道理,我逢年過節(jié)是不用回來的,可每次,還是回來了,回來了馬上又要走。每次回來,我都是住在哥哥家里。他們希望我回去又希望我馬上走。我進門時他們總是眼巴巴地望著我的手,如果我的手里沒拿什么他們就盯著我的包。嫂子會精確地計算出我拿去的那些東西可以相當于吃幾天飯住幾天宿,接近臨界點的時候,她的態(tài)度就漸漸冷淡,希望我快點滾蛋。有時候,我住一天就走了,她很高興,咯咯笑著把我送到村口,但有時候,我的心情和初衷會有些錯位,這時哥哥便夾在中間為難。畢竟是兄弟,他是不好意思趕我走的。他是個懦弱的人,在村子里老處于被人欺負的地位。原先他們肯定寄希望于我,希望我在外面混得好,他們就可以揚眉吐氣,不受村里人的欺負,可當大家知道我在外面沒混出什么名堂,他們就照樣欺負他了。他們不知道律師是干什么的,只懂當沒當官。跟人吵架時,我哥說,你們別過分,我弟弟朝陽如今在省里,不像以前是個小學老師。村里人就會笑起來,說,省里頂個屁用,縣官不如現(xiàn)管,在省里又怎么樣?是什么級別的干部?開車到村里來過嗎?后面跟過縣里的領導嗎?

李朝陽說,反正離村子里還遠,不妨講一點我的故事給你聽聽,說不定,哪天你寫小說用得上。師范畢業(yè)后,我回村里教書。我是村小學的第一個公辦老師,以前的民辦老師,老了,教不動了,就不教了。他沒有退休金,也沒有其他任何保障,有一天,死了,被人發(fā)現(xiàn)時,鼻子耳朵里全是螞蟻。由于不會種田,他后來連吃的幾乎都沒有,兩個兒子都不肯贍養(yǎng)他。他死后,村里的孩子幾乎輟了學。別看我們村這么大,讀書的孩子卻并不多。都什么年代了,還是復式班教學。沒老師啊,交通不方便,外面的老師不肯來,總不會給老師配一輛越野吉普吧。本來我是分到鎮(zhèn)中心小學的,我跟校長說,讓我回村里吧。為這事,市電臺和報社的記者還采訪過我。我當時有個理想,那就是,讓村里的孩子和大人多學點知識,不再那么愚昧和落后。我并不是要每一個孩子都走出去,其實,如果觀念沒什么變化,走出去了又怎么樣呢?無非是多了幾個干部,或多了幾個暴發(fā)戶。這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村里人的面貌。即使他們利用職權之便或財大氣粗捐送了建筑材料,把祖堂修得再高大氣派也沒用。僅僅教育孩子也沒有用,家庭的潛移默化遠遠大于學校的教育。為此我還義務開了夜校,希望把成人的素質也提高一些。但我很快遭到了村里人的抵抗。他們不肯把孩子送到學校來,認為我是在誤人子弟,由于是一個村子里的人,他們甚至認為我這樣做是別有用心的。開始還有些人來上夜校,但沒多久,就不來了。有人當面對我冷嘲熱諷,說,你是處級干部還是科級干部?連個股級干部都不是。還有人去中心小學告我的狀。別看他們文化不高,可他們對干部的級別十分清楚,告起狀來也有條不紊(他們給人戴帽子是有一手的。別看當年日本鬼子沒打進來,可文化大革命,我們村里搞得是最激烈的,整死了好多人)。中心小學派人來調查,自然,村里沒有人說我什么好話。我心里真悲涼啊。沒辦法,我只有想辦法離開這個地方。我準備考研。這是我唯一可走的路。可這時我已經(jīng)和村里的一個女孩訂了婚。她家里人是村里惟一不說我壞話的人。有一段時間,我們的訂婚曾使她家在村子里十分孤立。她真的是一個非常好的女孩。但現(xiàn)在,我的理想破滅了。我承認這時我很自私。我拋棄了她。我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說,知道我們村子里為什么這么落后嗎?就因為同村同族通婚,你看,只有我們村的女兒嫁出去,沒有外面的女兒嫁進來,你說怎么行呢?有的還是近親,就難怪生出傻子來,我們村的傻子為什么這么多?這就是原因。我胡亂發(fā)揮了一通人種論。她聽著,一言不發(fā),等我說完,她說,你走吧。我?guī)缀跏遣幌嘈潘频牡芍劬Γ缓髲乃依飩}皇逃了出來。后來我聽說她為此事哭了一天一夜。她的兩個哥哥想找我的麻煩,都被她拼力擋住了。但他們還有她父母此后不再理我。只有一次,她父親走到我跟前來,低聲跟我講了一句話:孩子,以后遇事先考慮周全些。這話足以讓我的臉發(fā)燒至今。她父親是讀過一些老書的人,我在她家里看到過那些發(fā)黃的《六一詞》、《解縉傳》之類。年輕時,她父親還喜歡在月下拉幾曲二胡,吹幾聲竹笛。那時,他本來是有機會到外面去工作的,但因為家庭成分不好,他去了才一個月又被轟了回來。我和她解除婚約,村里人就好像看著他們平時討厭的兩條狗終于互相咬起來了一樣帶勁。現(xiàn)在,他們更有了攻擊和排斥我的理由了。哥嫂也埋怨我。只要我一進屋,嫂子手里的東西便會發(fā)出響聲,哪怕是一把掃帚,她也會讓它振聾發(fā)聵。我整天心驚肉跳,經(jīng)常做惡夢。有一次,我打開門,看到外面的人都變成了惡狗,還有一次,我明明看到前面是一條狗,可它忽然轉過身來,變成了一個人。學生公然逃學,或在課堂上跟我對著干,打唿哨,扔紙團,射彈弓。我走進教室,掃帚從門上面掉下來。我的教本被誰吐了痰。這幫小家伙比大人更瘋狂。不過這一切,只能加速我的逃離。不久,我考上了法律系的研究生。那個女孩,后來也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剛才中巴上坐在我們前面的那個人,是她姑夫。她家的親戚,自然也不會理我。我希望得到他們的原諒,可我明白,我永遠也得不到。每次回來,我都會在深夜悄悄溜到她家后門口去偷聽,希望聽到她的聲音,希望從她家里人那里知道一點她的消息。有一次,她家的狗忽然撲上來,咬了我一口。這條狗是她家新養(yǎng)的,不認識我。我顧不上疼痛慌忙跑開。她大哥拉開門大聲問,誰?那晚,我欣賞著腿上的傷口,仿佛我一直希望被她家的狗咬上一口。

他們在一棵樹下歇了下來。剛上了一個坡,他們大口地喘著氣。他問李朝陽,你大概還愛著她吧?李朝陽說,離開村子后,我才知道,我是真的很愛她,我覺得離開她后,自己只剩下一邊身子,另一邊空空蕩蕩的。當我想表示對村子的愛的時候,她是代用品,而當我想離開村子的時候,她又成了替罪羊,我真傻,居然完全忽略了她這個人,沒意識到我是多么愛她,本來,我完全有能力把她從村子里帶出來,就像你和方玉蓮一樣。我希望她還沒有結婚,或者結了婚,并不幸福,那我們還可以從頭再來。

他說,朝陽,照我看來,你還沉浸在你的一廂情愿里,即使你重新娶了她,或許,你還是會把她看作村子的一部分,從而讓以前的悲劇重演。你現(xiàn)在的愛,只是一種內疚和自我安慰,乃至自欺欺人。

李朝陽忽然驚惶地抬起頭來,說,不,不可能。

他說,鄉(xiāng)情是怪東西,你離它近,它就看不見摸不著地抽象起來,你離它遠,它又像小動物似的拱你,像炊煙在召喚你。

李朝陽說,你離它近,它會咬傷你,離它遠,你又為它擔心。

他說,說穿了,你還是把那個女孩子當作了故鄉(xiāng)的一個象征,或者說,你希望她是故鄉(xiāng)的一個象征,你希望自己對故鄉(xiāng)的感情的把握就像對一個異性那樣輕而易舉。

李朝陽說,也許你是有道理的。

他說,你別忘了,我對心理分析是很感興趣的,剛去省城那一年,我差點兼職做了心理醫(yī)生。

李朝陽問,那你怎么沒做?心理醫(yī)生是很有意義的職業(yè)。

他說,我擔心自己也會染上某種心理疾病,據(jù)說,越是優(yōu)秀的心理醫(yī)生,他自己的心理病癥也越嚴重,在人性的某些神秘的角落,或許,只有病人和病人才能相通,只有病人才能懂得病人。我甚至有一個極端的觀點,一個心理醫(yī)生,或許一輩子只能治好一個病人,而那個人,只能是他最愛的人。

他看到李朝陽眼睛里射出一道驚喜的光芒,李朝陽說,我覺得自己內心的隱痛,的確只有那個女孩醫(yī)治得好——哦,她早已不是女孩了,但在我心目中,她還是一個女孩,我心里也只有她。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不缺乏女人,但我并不快樂。我的愛情像一道鐵軌,十多年前就斷裂了。

他說,這就是你一直沒有結婚的原因嗎?

李朝陽說,也許是吧。

他說,難道你沒意識到,你這是在自虐嗎?你想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你的惶恐和內疚?只有在自虐中,你才能找到快感?

忽然說出這些話,他暗暗吃驚。因為他也是一個自虐的人。或許,只有自虐的人才懂得另一個人的自虐。

他們起身趕路。黃昏的時候,終于望見了山底的村子。四面的山體像只巨大的陶缽,村子便蟄伏在缽子底部。房子像是螞蟻似的沿著陶缽往上爬。它們一律的青磚黑瓦白檐,有高高的獸頭。炊煙從屋頂直直升起,幾口池塘分布其中,像是缽底被砸破了幾個洞。李朝陽指著村子向他介紹說,翻過那座山,是××省,翻過這座山,是××省。李朝陽又說,可是很少有人翻過去,解放前有人翻過,是因為他們活不下去,解放后也有人翻過,因為他們是地富反壞右,但那些人都沒有回來,所以村子里說一個人死了,不直接說死,而是說他翻山去了,既像是幸災樂禍,又像是詛咒。李朝陽說,別看他們村子這么大,別看剛才山外一路上都是紅色舊居和舊址,可他們村子里沒有一個烈士,也沒有一個人在解放前參加過革命,倒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出了許多反革命。大家狗咬狗似的互相咬作一團。八九十年代至今,又出了許多干部。

從岳父家回來的時候,下了雨。方玉蓮到路邊的熟人家里借了兩把傘。但腳下還是不好走,尤其是進村的那條路。一下雨,這條路就完全成了泥漿路。外面的車進不來,里面的車出不去。可它又是必經(jīng)之路。這么多年,村里人為什么不在路上哪怕鋪一層石子或煤渣呢?村里人看到他,說的則是,你看看,前村里的建國,一個人拿了六萬給村里修了一條路,后村的榮慶,也到縣里給村里要來了三萬,你們在外面的人,要努力啊。可他們村里出去了的,基本上都是做老師的,哪有本事拿錢修路呢?自己口袋里沒有,也沒那么大面子去要。以前在鎮(zhèn)上教書,當他回家遇雨,自行車在泥漿里越陷越深最后完全推不動了、他不得不把它扛在肩上時,他仿佛看到了身后那些幸災樂禍閃爍不定的表情。這時他們的赤腳便表現(xiàn)出了無比的優(yōu)越性。他斷定,如果他們村里出不了當官的,這條路大概只能永遠這樣泥濘下去。他們不會讓像他這樣的在外面工作的人在這條路上走得太輕松。他也似乎忽然明白,那些主動弄錢給村里修路的干部們,除了充分顯示自己的權力,主要原因還是為了自己的行車。沒有一條好路,他們即使想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也不太方便。讓村里人念念不忘的是,不遠的孫家灣出了一個孫縣長,孫縣長退休后,他兒子小孫又當了縣長。小孫縣長不但修了一條大路通到村里,還把村里的祖堂、自己家的老屋都修繕一新,每年春節(jié),他都要開車把一家人帶到鄉(xiāng)下來過年,與民同樂。這種飲水思源的作風讓大家交口稱頌。

回到家里,孩子的褲腿和鞋子上都是泥,最慘的是,于家訓的一雙皮鞋脫了幫。方玉蓮說,說好給你買一雙新鞋過年的,你不肯,現(xiàn)在你看,明天還是要上街去買的。他說,柜子里還有雙舊鞋,拿出來刷刷油一樣可以穿,不就是過個年嘛。

方玉蓮說,別忘了,那一年,你穿了一雙破鞋過年,結果那一年一點都不順。

他想,事情就是這么怪,在省城過年,他新衣服也沒買,甚至年畫都沒貼,總之是百無禁忌,不也平平安安過了一年?怎么到了鄉(xiāng)下,又縮手縮腳起來了呢?

夜深,他又聽到祖父在和誰說話。這次聽清楚了,祖父不是說夢話,也不是在和已經(jīng)去世的祖母和大爺說話,而是睜著眼,在和貓、老鼠,甚至桌凳、椅子、甕缸、酒瓶說話。祖父原先一點也不喜歡家里養(yǎng)動物,于家訓想養(yǎng)只小狗,祖母便把它偷偷養(yǎng)在柴草屋里,一旦沒管緊,它跑到堂前來,祖父便大發(fā)雷霆。燕子來屋梁上做窩,它們銜著泥,飛進來時不做聲,出了門才歡叫一聲。它們手腳真快,祖父從田間回來,燕子窩已做好了大半。于家訓希望不要被祖父發(fā)現(xiàn)。他坐在那里,緊張地盯著屋梁。但他越擔心什么,便越會發(fā)生什么。祖父拿來一根竹竿,三兩下就把燕子窩捅掉了。于家訓恨祖父的殘暴和專制(那時,他從一本連環(huán)畫上看到了這兩個詞,馬上無師自通地把它們應用到了祖父身上)。養(yǎng)貓也不行。祖父把家里的谷子和大米收藏得很緊,使得貓看起來完全是游手好閑之徒。再說,祖父自己就是捕鼠能手,根本用不著貓。他在谷倉和米缸附近放了幾只捕鼠夾,經(jīng)常能聽到老鼠被夾得吱吱叫著在撲撲地跳動。可現(xiàn)在,祖父居然養(yǎng)了一只貓。老鼠也不怕他了。平時,祖父一個人在家,他就跟它們說話。有一次,于家訓回家,見祖父在東邊堂屋用蘆粟桿扎掃帚,他把它們扎了又拆拆了又扎。祖父把家里所有的鐘都上緊了發(fā)條。祖父對貓說,你和老鼠怎么會是對頭呢?這么大的屋子,沒有老鼠,你連一個伴都沒有,別指望我老跟你做伴,我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說不定哪天一覺睏過去就醒不過來,或者摔一跤就直接摔到老婆子那邊去了,她為了讓我早點到那邊去,把大哥、三弟、遠義、還有芳柏都叫來了,夜里他們拉我的手,扯我的腳,日里他們就在路上拉一根繩子,想絆我一跤,他們就得手了。

于家訓惻然,他知道,這一切源于祖父內心的孤獨。

母親曾在村子里揚言,祖父什么時候過世了,她什么時候才回鄉(xiāng)下。也就是說,只要祖父活著,她就要讓祖父獨自一人生活。

他坐在空寂的屋子里,聽祖父發(fā)出了鼾聲。仿佛他的回家讓祖父分外地踏實。他想起了從前的快樂時光。童年。少年。祖母。在院子里漿紗和織布的母親。墻角的桅子花樹。石板下的小紅蚯蚓。那時,他經(jīng)常清早起來,跟母親到城里去賣豆芽。由于起得太早,他口里有一股餿味。后來他一聞到這股餿味就會想起跟母親賣豆芽的經(jīng)歷。有一次,賣豆芽的錢被扒手偷去了,母親竟當街大哭起來,她坐在地上,身上手上全是灰塵。他被深深地震撼了,沒想到在他眼中高大完美的母親被人欺負時竟是這么可憐。這時他覺得大街上每一個人都是扒手,他的眼睛里射出了憤怒的火焰。此后,他每次跟母親上街,總是不離母親左右。他作好了準備,如果再看到陌生的手伸向母親的口袋,他會毫不客氣地上前去用力咬上一口。那時,父親還在河北當兵。

師范畢業(yè)時他已經(jīng)18歲了,一個18歲的男人生理上已經(jīng)成熟,而心理上越來越孤獨。他口語木訥、遲鈍,驚慌起來還有些結巴。和那些家庭條件好、有派頭和風度的同學相比,他感到了深深的自卑。作為一個農(nóng)家子弟,強者的自卑很可能帶來破壞和摧毀,而弱者的自卑只能焚燒和毀滅自己。他不喜歡社交,不喜歡大規(guī)模的活動,總是獨行獨往,極想找到一個螺殼,然后毫不猶豫地躲進去。他必須自我保護起來。他終于找到了詩歌,一個月光普照的夜晚,繆斯女神光臨了他的頭頂。他躲在詩歌的螺殼里和外面的世界抵抗著。正是這期間,他大面積地接觸了古代的田園派詩歌(仿佛是命中注定不可避免)。他從這里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詩歌在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之間給他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或者說虛構了一個精神烏托邦。這既多少滿足了他因遠離家鄉(xiāng)而產(chǎn)生的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又給他在浮華雜亂中找到了一處避難之所。在它的作用下,昔日丑陋的鄉(xiāng)村也無比地美好起來:那不起眼的桃李和榆柳,犬吠和墟煙,原來也蘊含著人格的獨善和藝術的美感啊!于是他開始構想自己的人生藍圖。他不知道,他早已犯下了大錯——別人是從生活中虛構出幻景,而他,卻要把這種幻景印證于生活!他是一個書呆子,一個詩歌教條主義者。他過早地接受了傳統(tǒng)文化中沉靜而陰柔的一面,它們剛好投合了他性格的弱點。18歲的他,面對唐詩宋詞里吹出來的悲涼秋風和蕭蕭落葉,竟如同老人。他想好了,畢業(yè)后,讀書,寫作,教書,娶一個農(nóng)村女子為妻,過一種樸實而自給自足的生活。

不久,有人來做媒,對方是他的小學同學方玉蓮。那時,大家經(jīng)常笑他們是一對。他讓兒時的讖言變成現(xiàn)實。

兩年后,他們結了婚。就是在這間老式的廂房里,她成了他的新娘。他下定了決心,要勉勵自己過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也要讓她過上一種全新的鄉(xiāng)村生活。

當時,家里種了三畝多田,四畝半地,勞動量大。父母希望他經(jīng)常回家干活,可他要擠時間讀書和寫作,有時回來得不那么及時,父母甚至祖父就拿玉蓮出氣,把分給他的勞動量加在玉蓮身上。他們也有過分家的念頭,但父母和祖父要面子,絕對不會同意。就這樣,雙方雖然從未吵過架,可矛盾卻越來越深。這是一種深刻的內傷。他既要忍受肌體的勞累,又要忍受精神的折磨。他終于明白,田園之樂只可遠觀,不可近握。故鄉(xiāng)和家鄉(xiāng)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農(nóng)村和田園詩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很簡單的問題,他居然用了那么長時間經(jīng)歷了那么多瑣碎的折磨才明白。

祖父的鼾聲還在繼續(xù)。他推推妻子說玉蓮你聽到了嗎,這是爺爺打鼾的聲音,像頭老牛一樣,你看到牛角了嗎?還有鐘勺擺動的聲音,雞啄米的聲音,秒針切割的聲音。爺爺把家里所有的鐘都緊上發(fā)條,堂前的,房里的,新式鐘,老式鐘,掛鐘,撞鐘,而且它們的時間都不一樣,有的是三點,有的是十點,有的是七點。爺爺根本不在乎指針上的時間,他也看不懂。你再聽聽我們房子里的聲音,壁紙在風中沙沙地響,箱子上有母雞什么時候下的一只蛋。蚊帳雖然上了灰塵,但流蘇還是那么鮮艷,是我們結婚時的樣子。你還記得你做新娘子的樣子嗎?那時的你仿佛就在我眼前,那段時光仿佛就在我眼前,你站在踏腳凳上,我剛把你從花轎上抱下來,聽聽,你聽聽吧,聽聽你自己的聲音,聽聽我們結婚時的聲音,聽聽我們老家的聲音……

那次,他和李朝陽在古村過了一夜。山村,萬籟俱寂,寂靜好像頭發(fā)絲一樣,是一根根可以摸得到的。李朝陽的哥哥是本分木訥的人。他嫂子似乎要靈活一些。她很快把李朝陽帶來的東西拎到房里去了。他們一共有兩個孩子,女兒到廣東打工去了,兒子才讀小學。吃飯的時候,孩子不吃飯,貪婪地吃著李朝陽帶去的方便面。他吃得是那么香。他睜著黑黝黝的大眼睛,羨慕地望著家里的兩個“客人”。李朝陽的哥哥陪他們喝酒,嫂子一個勁地勸他們吃菜,他們的熱情就像那盤紅燒肉里的粬酒,顏色鮮紅得讓他很不習慣。就像他在家里,父母老是客氣地對他說,吃啊,吃啊。客氣像是一段不可逾越的距離,橫亙在他們中間。他的心似乎變成了一只刺猬,過度的敏感。他相信這只刺猬,李朝陽也有。為了驅逐這只刺猬,他忽然自虐似的大口喝起酒來。

很快醉了。

朦朧中,他聽李朝陽嘀咕道,這家伙今天怎么啦,醉得比我還快。李朝陽的哥哥說,他跟你一樣年齡嗎?看起來比你要小好多。

他嘴角咧開一絲惡作劇般的笑。他知道,李朝陽哥哥的言下之意就是說他不懂事。喝醉了酒的人,腦子其實最清醒。他想起堂弟水勤結婚時,他也喝多了。正是國慶節(jié),他從省城特意趕回去。他和親戚、還有村里人坐在一起。他想用酒來增添歡樂的氣氛,把他和他們之間的溝壑填滿。他也是很快就醉了,蹲在院子外,背對著大路嘔吐。先是三叔經(jīng)過。他聽出了三叔的咳嗽聲。他以為三叔會停下來,問他要不要喝水之類。可三叔似乎瞄了他一眼,就放輕腳步,褲腿擦著他的后背徑自過去了。后來是宗沂,宗沂正和一個人邊走邊說話。他想宗沂肯定會問他幾句的。宗沂一向關心他,每次碰到都問他在外面混得怎么樣。宗沂說,我欣賞你這種個人奮斗的精神,不像那些在官場上混的人。他控制著自己繼續(xù)嘔吐的欲望,想抬頭跟宗沂打個招呼。作為村子里都比較有文化的人,下午他們還抽空談了好一會兒,剛才去宗沂那桌敬酒,宗沂叫得那個親熱。他的臉已經(jīng)抬起來了,朦朧中他看見了宗沂臉上和衣扣上的閃光。但宗沂有些蔑視地望了他一眼,仰起臉和那個人揚長而去。家訓認出那個人是水木。他聽水木說,那是家訓吧?好像醉了酒呢。宗沂說,有人照顧他的,不用管他。水木說,家訓調到省城里去了,本事不小呢。宗沂說,不就會寫兩篇文章嘛,再來一次運動,準倒霉。他激靈了一下,不由得酒醒了大半。他曾自詡對人認識深刻,現(xiàn)在看來,還只懂了個毛皮。再仔細一想,宗沂雖然嘴上說瞧不起當官的,可實際上,他家的很多事情卻和權力脫不了干系:大女兒嫁給了縣法院院長的侄子(有輕微的智力障礙),三女兒嫁給了市里一個什么局長的兒子,其他幾個女兒,都是通過這些關系再建立其他的關系把她們弄出去的。宗沂在村里人面前夸口說兒子的老丈人在市委工作,于家訓偶然聽人說其實不過是在市委負責郵件收發(fā)的。

所以有時候他會故意讓自己醉酒,再聽別人怎么議論他。

大概,這也是一種自虐吧。

半夜醒來,他口渴得厲害,起來找水喝。他記得從天井過去是一條甬道,院子里有棵桃樹,旁邊是一口井。進門時他聞到了空氣中殘留的桃花香氣。現(xiàn)在他想循著這香氣找到那口老井,但白天聞到的桃花香氣,到了晚上似乎完全洇開了,而且味道越來越濃,空氣中到處都是。他轉來轉去,好像迷了路。他伸著手,想找電燈開關,也沒有找到。房子似乎是回形的,到處都是甬道和走廊。腳下的青苔有些滑,一只什么小動物從他腳上跳過去了。他口里火燒火燎的。在一個地方,他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門檻是木的,很高。轉了一圈,他又回到天井里來了。他聽李朝陽說過,小時候,有一次他挨了打,忽然異想天開,想從村子里跑出去,他睜著眼睛,半夜,等家里人睡著了,他就下了床,朝著一個地方猛跑,結果怎么也跑不到頭。他想村子怎么會有這么大呢?如果大得跑不到頭,那村子里的人怎么出去呢?他就這樣跑了一夜,天亮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圍著自家的屋子跑了一夜。據(jù)說他們村子里從來沒有賊,也沒有狼或其他野獸進來。即使有賊,也是家賊,而村里人對家賊的懲罰是很嚴厲的,做賊的最終一定會羞愧投井或在樹上吊死。即使有野獸進來,它們也會因為迷路而驚慌失措,乖乖地被村里人擒住。他有些害怕了,難道他也要在這個院子乃至村子里轉上一晚?每一條甬道看上去都差不多,都是青石板鋪的路,一邊是墻一邊是深溝,溝里有水,溝邊長著青苔。甬道兩端是一樣的轉彎,上方則是屋檐下的獸脊,夜空下它們顯得有些張牙舞爪。他氣喘吁吁地從一條甬道跑到另一條甬道,從一個屋檐下跑到另一處屋檐下。他真的迷路了。他叫了起來。奇怪,他居然沒聽到自己的聲音。他的聲音仿佛被藏在暗處的什么東西給吃掉了。他的額角在什么地方磕了一下。村子里越來越暗,似乎天空的月亮被越來越黑的云團完全遮住了,風披上了一件黑衣,衣角碰在臉上,掀起陣陣涼意。他在地上摸著,忽然摸到了一團滑溜溜的東西,他大叫了起來。

李朝陽找到他的時候,他完全醒了過來。他像一條狗那樣,把臉貼在地上,吸著地上的潮氣。一條粘粘蟲爬到了他手上。他打了個噴嚏,覺得鼻孔和嘴巴里有青苔的腥甜味。李朝陽把他拽到屋子里,說,還好,沒爬到井里去。是啊,如果他爬到井里去了,那李朝陽真不知到哪里去找他了。想到這里,他不寒而栗。

早飯后,李朝陽帶他在村子里四處走了走。村子實在太大了,走了半天,李朝陽說還只走了一小半。李朝陽說,就是他自己,村子里也有許多地方?jīng)]去過。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李朝陽的矛盾之處,一方面,他曾是那么費心盡力地從村子里逃了出去,另一方面,他的言辭間也隱約為它而自豪。也許,這樣才更顯出古村的神秘力量吧。他仔細地打量著那些老宅,它們的外形和構造都差不多。墻頭都有獸脊,都有粉墻和圖畫,院內都有天井、甬道和回廊。還有老樹,青苔。其實大又說明了什么問題呢?村里人的生活似乎幾十年未變。他們曬在竹竿上的衣褲,看上去跟幾十年前也沒有區(qū)別。他不由得奇怪,沒有人關心一個一千八百多戶的村子怎么變成了三四百戶,也沒有人關心他們的生活為什么幾十年沒有變,卻有那么多人對粉墻、獸脊和天井感興趣。前不久他被組織到一個地方去采風,東道主說他們那里也有一個古村,請他們多宣傳。他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偽造的古村。他是從農(nóng)村里出來的,知道村子里那股特有的氣息,而在那里,他只聞到了類似于拓片上的濃郁的甲醛氣味。

有幾處宅子,里面沒有住人。高高的門樓上寫著幾個斗大的字,“狀元及第”或“福澤鄉(xiāng)里”之類。李朝陽說,這都是過去高官的舊宅,他們搬走后,這些舊居就成了祠堂。這樣的祠堂,村里現(xiàn)在還有十幾處。

正說著,從一處“狀元及第”的門樓下跑出一個人來,他不怎么理會李朝陽,卻徑直奔到于家訓面前來。那個人自我介紹,說他是村長,自愿給上面來的領導做向導。仿佛為了得到確認似的,這時才用余光掠了李朝陽一眼。

李朝陽倒是心無芥蒂,朝于家訓點點頭,說,對,他就是我們村長。

村長笑了起來。李朝陽跟村長介紹說,這是我的一個從省城里來的朋友,在省委宣傳部門上班。他朝于家訓眨了眨眼睛。

村長忙跟他握手,說,我就知道,我們這村里,要么沒人來,來了就不是一般的人。

他想對李朝陽表示不滿,但想了想,他現(xiàn)在上班的地方,的確是歸省委宣傳部管,也就一笑了之。

村長責怪李朝陽:省里領導來了,你也不打聲招呼,幸虧我眼尖,一眼看出來了。那樣子,仿佛他是一筆什么財產(chǎn),村長擔心被李朝陽獨占。村長繼續(xù)說,告訴你小子,我現(xiàn)在天天貓在這里,等上面的領導來,上面的領導來得越多,我們村里的風水越旺。

他說,我不是領導,我只是——

村長說,我知道,你是微服私訪,連縣里都沒有驚動,難怪沒看到吉普呢。根據(jù)我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越是大領導,就越不肯說自己是領導,倒是縣里和鎮(zhèn)上的那些人,派頭比省城京城的領導還大。

他聽出村長話里有話,村長故意提了一下京城的領導,大概是想在他這個所謂的省城領導面前表現(xiàn)和炫耀一下自己。他只好繼續(xù)裝糊涂。

村長說,朝陽啊,不是我講你,自認為讀了點書,就了不起了,別怪我在領導面前批評你,你帶領導瞎逛什么?要看就看有說服力的東西,有分量的東西,你剛才帶領導看的那些地方,根本就不值得去看的,來吧,我們去祠堂看看。

村長說著,不由分說領著他們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李朝陽低著腦袋。在一個路口,村長讓他和李朝陽走前面。看上去,像是村長在后面押著他們。

他沒想到一個村子里的祠堂可以這樣高大華美。可以說它比他剛才看到過的那些房子都要氣派得多,而且很新,不像那些老房子,大多已露出破敗相。飛檐和畫棟之類使它看上去像是一座宮殿。寬大的匾額。粗壯的門柱。巨大的銅環(huán)。浮雕。拱石。村長首先為祖宗們上了一柱香,然后回頭看著他和李朝陽。李朝陽示意了他一下,他們一同走了過去。李朝陽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為難,在他點燃香柱之后巧妙地幫他完成了余下的動作。這時他聽村長對祖宗們說了一通什么,大意是多虧祖宗們的洪福和蔭庇,致使山外人屢屢造訪,今天又來了省里的領導,然后盛贊祖宗威名遠播流芳百世之類。祖宗的牌位兩邊,供奉的是菩薩。他不知道,如果菩薩真的有知,對這樣的安排是否滿意。牌位前有一列長長的粉壁,畫卷似的,有各種人物,還有文字和布告之類的東西。他上前細看,原來是各種各樣的委任書、調令和錄取通知書的復印件。每一張復印件的旁邊,有相應的喜報,比如:“各位祖宗在上,今有××小兒×××,被本省××市××專科學校××專業(yè)錄取,特向祖宗報喜,望祖宗保佑小兒出人頭地,學業(yè)有成。××叩首。”或:“列祖列宗臺鑒,今村里有為青年××,調任縣委辦公室主任,正科級,特告知先祖,愿各位祖宗助佑他飛黃騰達,平步青云。”

村長說,村子里的氣脈是越來越旺了,以前,村里曾出過七位朝廷命官,最大當?shù)搅嗽紫啵瑺钤暗诤椭辛伺e的有五十八人之多,這個數(shù)字可謂絕無僅有,尤其可喜的是,這二十年來,從村子里出去的正科或正科級以上干部已有七十四人,副科級干部有三十三人。村長朝李朝陽努了努嘴說,還不包括像他這樣、在省城里上班但什么級別也沒有的家伙。

他看到,李朝陽不安起來。

他敷衍著跟在村長后面看祠堂兩邊的祖宗功德畫。跟他去過的一些廟宇差不多,講述的都是祖宗們生前的光輝事跡,比如怎么仁義處世,怎么懸梁刺股,怎么寓教于樂,怎么忠君保家。右上角配有相關名言。他記得其中有一句“溫流別遺矢”,遺矢大概就是拉屎,但整個句子,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參觀完畢,村長說,朝陽啊,要不,你給我和省里的領導拍個照吧。

他抱歉地笑笑,說,我們沒帶相機來。

村長似乎有些不高興,對李朝陽說,這可是你的責任,難道你不知道,省里的領導來一趟不容易,不照個相留個念怎么行呢?朝陽啊,別看你如今在省城里混,可我覺得,你在為人處世上,還沒什么長進。

他只好為李朝陽解圍,說,李朝陽本來是要帶的,但他沒讓,他不喜歡照相。

村長說,你這個領導哇,就是太廉潔,照個相要什么緊嘛,以前那些領導,沒一個不帶相機的,有的還帶了攝像機,攝了像之后,叫我看,我嚇了一跳,跟電視里一模一樣。村長說著,大聲地笑了起來,繼續(xù)說,我猜,你起碼是個處級,可以當我們縣太爺。

他模棱兩可地笑了笑。

村長更認定他是個大干部。大概在他看來,只有大干部,看起來才不像當干部的。村長說,你等等,我馬上就來。然后往門外一閃,沒了蹤影。

他看了看李朝陽,李朝陽看了看他,都沒有說話。

沒多久,村長重新出現(xiàn),手里拿著一只相機。村長笑得很燦爛,說,幸虧我上次叫解元給我買了一架,我不怕別人說我是傻瓜,來,朝陽,你幫我們照。解元是他兒子。

他只好和村長站在祠堂門口讓李朝陽傻瓜了一下。第一張沒閃光,村長不放心,叫李朝陽再摁一張。

村長說,我要把這張照片放大,掛在家里。

李朝陽問,現(xiàn)在去哪兒?

村長白了他一眼,說,肯定是去看龍脈啊。

村長蹦蹦跳跳的,很高興。碰到人,便介紹說后面是省里的領導。他發(fā)現(xiàn)村子里的人都用敬畏的眼光打量著他。他們指著李朝陽說,他也成了省里的領導?村長拍了一下那個人的肩膀,說你這家伙。

在經(jīng)過一個水潭的時候,李朝陽忽然附在他耳邊說,二十多年前,那里沉過一個人。

李朝陽說,背上綁了石頭,那個人偷了生產(chǎn)隊里的一根黃瓜。

前邊有棵大樟樹。李朝陽悄悄跟他說,那里曾同時吊死過五個女孩子,我懷疑,有篇很有名的小說,就是以我們這里為背景寫成的。

李朝陽蒼白的臉上好像有一團幻影在閃爍不定,額角沁出了大顆的汗珠,像是癲癇病人發(fā)作前的樣子。他擔心李朝陽失態(tài),便用力握他的手,誰知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說,什么龍脈,不就是一條田埂么?其實好幾年前,我就在半夜里用鐵鍬鏟斷了它的筋。

他有些緊張地望著村長,誰知村長一點也沒生氣,說,難怪啊難怪,你這個小子在省城里混了這么多年什么也沒混到,原因卻在這里,你想想,你一個凡夫小子哪有那么大本事鏟斷全村人的龍脈?跟你說,不但你傷不到龍脈,龍脈反而會傷到你,連蛇被踩了都會回過頭咬人,何況是龍?照我看,你就是被龍脈回過頭來打傷了。

村長說,省里的領導你來看看,我們村子里的氣運,全在這龍脈上,平常人是動不到它的,只有真龍?zhí)熳咏?jīng)過,才會傷到它,所以我們村子也遭過幾次劫難,日本鬼子夠兇夠狠了吧?可他們是畜生,不是真龍?zhí)熳印?/p>

他順著村長所指的方向望去,可他也是肉眼凡胎,沒能看出哪是龍脈。為了不掃村長的興,他只好裝出很驚訝的樣子來,說,果真果真。

村長還要帶他去參觀別的地方,他堅決拒絕了。村長搓著手,說,那就請領導先去休息一下,等會兒再來用餐。

他說,不麻煩,午飯在朝陽哥哥家里吃。

村長說,村里已經(jīng)準備好了,你無論如何也要賞這個臉。

村長又解釋說,知道領導們要常來,村里就常有準備,都是現(xiàn)成的,方便得很。

他忽然感到脊背一陣發(fā)涼。這個村長,仿佛把什么都計算好了,即使他真的是省里的領導,恐怕也只得恭敬不如從命。

大年三十晚上,家里依然沒有出現(xiàn)和諧的氣氛。按道理,這天晚上應該團團圓圓皆大歡喜,以前,即使父母和祖父過年前有什么矛盾,但到了除夕夜,他們叫一聲祖父,敬祖父一杯酒,祖父的老臉便悲喜交集。祖父是個容易被感動的人。可父母,已經(jīng)很久沒有叫過祖父了。起先是母親不肯叫,后來父親也跟著不叫了。方玉蓮事先跟于家訓說了,如果今晚他父母不肯叫祖父,敬祖父的酒,她也不會敬他父母的酒。對此,他又能說什么呢?祖父坐在那里,很可憐,像是在等著什么。為了讓氣氛熱烈一些,他已經(jīng)和祖父喝了好幾杯酒。方玉蓮和兩個兒子也說了許多祝福的話。祖父高興了一下,眼睛紅紅的。但祖父沒有等到他要等的,笑容就一直緊繃著,像提著一張網(wǎng),還沒有撒開。有幾次,他提醒母親,可她沒有反應。他只好說,現(xiàn)在,從我開始,大家輪流給祖父敬酒。輪到父親和母親,父親說,我血壓高,不喝酒。母親說,我胃不好,也不能喝。他說,那就表示一下嘛。父親說,表示一下也不能。

他心想,剛才你們不是都喝了?剛才,聽他說這酒很貴,父母都主動嘗了一點。但這話他怎么說出口?作為兒子,他怎么可以把父母頂?shù)綁ι先ツ兀克缓米约恨D了個彎,說,那你們喝飲料吧。父親說,飲料是冷的,我也不喝。

方玉蓮倒是爽快,她說,既然如此,我也就用不著敬你們的酒了。

方玉蓮忽然冒出的這句話讓他出了一身冷汗。但也不能否認,這讓他心里有了一種類似于報復的快感。

村子里的爆竹越來越響,孩子們放的煙花把璀璨的光芒從黑暗的窗子里送了進來。祖父覺得無趣,大概他以為家訓父母今晚肯定會叫他的,可他還是失望了。他說,你們守歲,我去睏覺。于家訓不禁一驚,祖父本來是最講究口彩的,比如神福(豬頭)順風(豬耳朵)之類,睡覺要叫享福,直接說睏覺就不吉利。在正月,如果一個老人過世了,家里人就說老人睏覺了、走路了。現(xiàn)在祖父這樣說,無疑是希望自己早點去另一個地方。剛才,祖父再次話中有話地說,于家訓這次能帶玉蓮和孩子們回來過年,他已經(jīng)很滿足了。

于家訓心頭涌上一層不祥的預感。

父母也睡得很早。村子里的風俗,貼了門神,晚上各家是不宜串門的。于家訓仔細聽了聽,這次,他沒有聽到祖父和誰說話,也沒有聽到祖父的鼾聲。外面的爆竹聲零零落落。他和方玉蓮還有孩子們坐在有些冷清的屋子里。兩個孩子在玩撲克,方玉蓮站在旁邊看著,偶爾發(fā)出那種很突兀的笑聲。他開了一會兒電腦。鄰居家傳來春節(jié)文藝晚會的歌聲和掌聲。這種聲音十幾年未變。

他的小說,快寫到李朝陽出意外的章節(jié)。原以為這一章有很多東西要寫,里面似乎有很沉重的思想和很重大的主題,可等電腦的光標終于指向這一章的時候,他卻發(fā)現(xiàn)沒什么可大寫特寫的。他的朋友李朝陽死得很突然也很平常。李朝陽每次都不愿回家過年可仍不得不回家過年,他討厭那個古村卻又一次次止不住地像幽靈一樣潛回村去。春節(jié)的前一天,他去參加村里一戶人家的什么宴席,喝多了酒。他臉色蒼白,嘔吐,冒虛汗,頭痛,一會兒抱著肚子一會兒抱著腦袋。他躺在地上。其他的人繼續(xù)喝酒。等有人發(fā)現(xiàn)他臉色發(fā)青嘴唇發(fā)紫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束手無策。他哥哥找了幾個人把他放上擔架,準備送到山外的醫(yī)院去,可路太遠了,走到半路,他就死了。他哥哥掐他的人中,喊他的名字。有人翻了翻他的眼皮,說,瞳孔已經(jīng)散了。他的瞳孔已經(jīng)飛走了嗎?他們又把他抬回來。不管他的瞳孔飛到哪里去了,他的整個身體還是在這里的。馬上就是過年,按俗規(guī),他的尸體不能停放到明天。明天就是新年。他中午醉酒,下午死去,在黃昏到來之前,村里人匆匆把他埋了。

他的事情,于家訓是后來聽說的。他打李朝陽的電話,怎么也打不通,就到律師事務所去找他。他還記得,他和李朝陽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李朝陽說手頭的一個幫民工維權的案子已經(jīng)結案,他勝訴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來,說他準備戀愛了,正在裝修房子。他說家訓你知不知道,我這邊剛幫民工打贏了官司,那邊就被裝修的民工騙了一筆錢,不過也沒什么,人都有復雜的一面,誰受的苦最多,誰就最復雜。

可是,他總覺得李朝陽沒有死,或者說是誤死。他很想再到那個古村去看看,找到李朝陽的墳(他不知道有沒有墓碑),說不定棺蓋被頂了起來,墳上有很厲害的抓撓的痕跡。小時候,他聽過許多這樣的故事。或許,李朝陽半夜從那里爬起來,跑掉了,不過他沒有跑向省城,而是沿著村里那些逃跑的先輩們的路,跑到另外的省份另外的地方去了。可是,那又怎么樣呢?

回省城后,他就開始牙疼。在鄉(xiāng)下吃多了臘味,又天天喝白酒,火氣重。他叫方玉蓮燉了些雪梨吃了,仍不見好。他忽然想起母親也是有很頑固的牙疼的毛病的。有一次,他跟母親打電話,他的聲音仿佛也像牙齦一樣有些紅腫,但他沒告訴母親自己正在牙疼。

責任編輯衣麗麗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人妻21p大胆| 亚洲天堂2014| 国产成人精品视频一区视频二区| 一级毛片在线直接观看| 成人免费网站久久久| 亚洲最大福利网站| 亚洲天堂.com| 91视频精品| 久久久久久久97| a天堂视频| 久久综合婷婷| 亚洲第一成年人网站| 亚洲欧洲自拍拍偷午夜色| 欧美翘臀一区二区三区| 日韩 欧美 小说 综合网 另类| 亚洲色大成网站www国产| 亚洲欧洲日产国产无码AV| аv天堂最新中文在线| 欧美在线一二区| 日韩av高清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国精品91人妻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亚欧美国产综合| 午夜不卡视频| 就去色综合| 国产中文在线亚洲精品官网| 亚洲制服丝袜第一页| 欧美精品成人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欧美视频在线播放观看免费福利资源 | 国产午夜福利亚洲第一| 福利姬国产精品一区在线| 伊伊人成亚洲综合人网7777| 国产91小视频| 国产91视频观看| 国产H片无码不卡在线视频| 欧美日韩91| 亚洲a级在线观看| 99re在线观看视频| 亚洲无码精品在线播放| 九月婷婷亚洲综合在线| 91午夜福利在线观看| 久久永久视频| 久久77777| 欧美激情视频在线观看一区| 国产无套粉嫩白浆| 亚洲无线国产观看| 麻豆国产在线观看一区二区| 色综合中文字幕| 亚洲综合色婷婷中文字幕| 欧美日韩专区| 亚洲香蕉久久| 国产一国产一有一级毛片视频| 91久久偷偷做嫩草影院电| 欧美一级高清视频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高清国产三级囯产AV| 国产精选小视频在线观看| 欧美在线中文字幕| 美女无遮挡被啪啪到高潮免费| 天天色天天综合网| 五月婷婷丁香综合| 亚洲免费人成影院| 黄色网在线| 一级黄色网站在线免费看| 东京热av无码电影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自在在线午夜区app| 日本免费高清一区| 高潮毛片免费观看| 高清亚洲欧美在线看| 黄色不卡视频| 国产综合日韩另类一区二区| 91在线一9|永久视频在线| 国产精品v欧美| 欧美一区二区福利视频| 久久久精品国产SM调教网站| 亚洲国产系列| 亚洲Av综合日韩精品久久久| 国产在线观看一区精品| 亚洲精品少妇熟女| 久久成人免费| 亚洲乱码精品久久久久..| av在线人妻熟妇| 国产成人欧美| 国产69精品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