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馬齒筧

（一）

不能免俗，我家躍層的陽臺上也養著幾盆花。說它是花，真是高抬它們了，因為它們其實只是幾個帶刺的仙人球，有紅的、黃的、紫的，當然大部分都是綠的。最不起眼的還有一盆，既不是花，也不是草，而是一種野菜——馬齒筧（在我老家淮陰三樹、凌橋那兒俗稱“馬堇菜”）。或有友人來我家小聚，走上陽臺，無不為這幾盆植物感到詫異。在他們看來，以我的身份、條件和修養，怎么也該養幾盆像樣的花草，且不說牡丹、君子蘭，就是仙人球也該是金琥之類比較名貴些的。最讓他們莫名的是那盆馬齒筧，非花非草，卻被圍在幾盆仙人球的中間。每當他們問起個中緣由，我總是笑著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鄙人粗俗，沒什么養花弄草的雅興，隨便弄兩盆耐旱的植物，既不要施肥，也無需澆水，一切望天收，玩玩而已，當不得真的。

真的僅僅是玩玩而已嗎？非也！

我養馬齒筧，起初純屬偶然。那是1993年，我從部隊轉業來到南京，單位分給我一套房子，簡單裝修之后，我們搬進新家。一位戰友給我送來一盆茉莉，說是給我的新居點綴一下。由于工作較忙，加上沒有侍弄花草的閑情逸致，不久茉莉就干枯了。一日，我想將其扔了，就在我捧起花盆的時候，我發現花根下有幾點淡淡的綠色，定睛細看，原來是幾棵剛剛綻放綠芽的馬齒筧。驀然間，我心底里那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沉思良久，我取來剪刀，將茉莉枯枝剪去，然后將花盆輕輕地放回陽臺上。從此，我就養起了馬齒筧。

一晃十多年過去，我的家也從60余平方換成了現在的160平方的躍層住宅，老房子里的家具及電器等都丟下了，全部換了新的，但唯有那盆馬齒筧，被我帶到了新居。

所以對馬齒筧情有獨鐘，是因為我的生命早已與馬齒筧結下了不解之緣，我感恩馬齒筧。

（二）

說起來還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和大家一樣，我的家人也是衣衫襤褸，饑腸轆轆，時刻在死亡線上掙扎。

那年五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其時，在祖父母的庇佑下，我父輩兄妹七人，除已出嫁的大姑母外，其余兄妹六人成家的已有三人，但仍未分家。大災之年，為了一家老小十多口人那張的像瓢樣的嘴，祖父祖母真是愁白了頭，急紅了眼。須知那年頭，就是做賊也沒處偷，哪家都揭不開鍋的。永遠都忘不了的是，政府為了幫助可憐的老百姓度過難關，不知道從哪里調來了一些“小瓦餅”（棉花籽榨干油后落下的渣子——棉籽餅，因其形狀像破碎的小瓦片，老百姓就稱其為“小瓦餅”），分給群眾。別看“小瓦餅”顏色金黃，咬在嘴里還有一種特殊的香味，但吃到肚里可就受罪了，特別是我們小孩，一個個像餓死鬼托生的，沒命的死撐，結果因其火大，都發生了便秘，盡管掙得肛門出血，還是拉不下來屎，大人們只好用手指去摳，可遭罪了。那時，我父母不在我身邊，發生便秘時全是二姑母幫我摳，直到今天，我仍沒忘記那凄慘的一幕。

俗話說，老天有眼。別看莊稼顆粒無收，可那時的野菜卻長得特別的好，但由于大家都去挖，沒多久，附近的野菜就挖光了。幸好我三姑奶奶家住在運河北側的二堡村，那里有許多無人耕種的河灘，由于全是沙土地，緊靠河邊，水份充足，所以野菜長的格外豐碩。一接到三姑奶奶帶來的消息，全家都像過年一樣高興。于是，每天天不亮，還黑黢黢的呢，我大媽就帶著我二姑、三娘她們趕到五里外的運河灘上去挖野菜。什么野灰條、驢耳菜、七角菜等，當然也有馬齒筧，反正只要是無毒、能吃的，統統挖回來煮了吃。野灰條、驢耳菜、七角菜等口感極差，尤其是七角菜，開始時嫩的還可以，有種淡淡的清香味，可半月不到就老了，不但苦澀，上面的刺也直扎嘴。唯有馬齒筧，這邊挖去，那邊又生長出一批鮮嫩的，生生不息，直到秋天來臨，它才開花結仔，慢慢老去。那時，人們的秋糧也收割上場了。

馬齒筧真是個好東西，吃在嘴里很嫩，且有點滑，如果再加上點野蒜，那味道就美死了。尤為可貴的是，馬齒筧不僅可以趁鮮煮著吃、涼拌吃，還可以用開水淖一下，撈出來晾干存放，需要時隨時取來泡一下，就能做飯做菜了。除了平時用它摻稀飯，最多的是春節時，用它做包饅頭的餡子（我們家鄉將倒置蒸熟的包子叫“饅頭”），這是老百姓春節時的必備食品，幾乎每家都做馬齒筧餡的饅頭，即使如今條件好了，肉餡的、紅豆芝麻餡的應有盡有，但馬齒筧餡的饅頭還是沒有退出老百姓的餐桌，只是里面的調料增加了，味道更鮮美了。

如今，隨著人們生活觀念的轉變，追求健康綠色食品已經成為時尚，馬齒筧也被人們列為一種時髦的食品，從鄉村走向城市。與此同時，它的營養價值和藥用功效也被無限放大開來。從《本草綱目》上的記載，到有關科研機構的研究結論，無不證明馬齒筧有諸多神奇的功效，甚至連癌癥都可以防治，打開網頁，關于馬齒筧的條目足有上萬條，馬齒筧已經被渲染的快成為“仙草”了。

但是，我對馬齒筧的情有獨鐘，不僅僅是它能給人們帶來健康長壽，而是對于我來說，馬齒筧曾經是我們那里老百姓的救命菜，如果沒有它，我是否能活到今天還是個問號呢。

（三）

那年初夏，我部按上級命令，乘飛機趕赴北京，駐扎於南苑機場，執行緊急任務。因為任務的性質特殊，上級要求我們，除了用軍用專線與上級保持必要聯系外，杜絕與外界的一切聯系，任何人都不準通信，不準離開駐地，一切都在機場劃定的范圍內活動。

不與外界聯系，這對軍隊來說不是什么難事，但不準離開駐地，就讓我們犯難了。最頭疼的是，千余官兵的吃飯吃菜問題，一天兩天還可以用壓縮餅干將就將就，但三天一過，老吃不到蔬菜，人就扛不住了，四肢發軟，嘴唇干裂。加上天氣酷熱，機場上沒有任何遮陰的地方，站在外面受不了，蹲在帳篷里更像在蒸籠上，眼看著部隊的戰斗力在嗤嗤地下降。這可讓我們幾個領導急的像猴子屁股抹大蒜——站也不好，坐也不適。

一天早晨，我去查哨。在飛機跑道邊上的草地里，我看見有幾片熟悉的葉子，仔細一看，原來是馬齒筧！我的心一下子激動起來！說是熱血沸騰都不為過。我迅速跑回帳篷，高聲喊道：“政委！有辦法了！那邊的草地里有不少馬齒筧！”政委一聽，猛地站起身來：“什么？馬齒筧？在哪？快帶我去看看！”安徽淮北長大的政委，他當然知道，此時的馬齒筧，對于我們的官兵具有何等特殊的意義。

可以想象，接下來的幾天，我們的碗里都有了久違的綠色。涼拌馬齒筧，油爆馬齒筧，馬齒筧湯……有的連隊炊事班還請我和政委去傳授如何把馬齒筧烹調成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就是這馬齒筧，幫我們度過了難關。

（四）

剛轉業到地方工作的時候，我的崗位是公司里的一個部門領導。盡管只是個芝麻大的“官”，但來求我辦事的人也還有一些。可以想見，來找我辦事的人，也像到其他地方一樣，免不了也想向我表示點“意思”。不是吹牛皮說大話，也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作為受黨和軍隊培養教育多年的我，最基本的覺悟和抵抗力還是有的，加上我的工作單位效益非常好，收入頗豐，就更犯不著為了些許蠅頭小利去“冒險”了。因此，遇到給我“意思”的，一律拒收，無法拒收的，就上交公司紀檢部門。見我這樣“不近人情”，有人又動起了“新點子”。

一個星期天，我難得在家休息。不知道費了多少周折才打聽到我家的住址，一個客戶找上我的門來。閑扯了幾句以后，他指著帶來的一個編織精美的籃子說，幾只大閘蟹，給您下酒，請別在意。我感到很著難，讓他帶走吧，可他怎么也不答應。收下吧，又有違我的做人準則。來人見此，大咧咧地說，不就是幾只螃蟹嘛，多大事啊？我一想也是，幾只螃蟹的事好像是不大噢。猶豫間，陽臺上的馬齒筧映入了我的眼簾，我的心一下子有底了。于是，我從櫥柜里取出兩瓶弟弟帶給我的、當時還很貴的家鄉酒——貴賓洋河酒，對他說，如果你實在要將螃蟹留下，那就請品嘗品嘗我的家鄉酒。那人當然不答應。見此，我請他坐了下來，指著陽臺上的馬齒筧，給他說起了我小時候與馬齒筧的故事。最后，我誠懇地對他說，一看到馬齒筧，我就想起從前的苦日子。與那時相比，現在的我什么都不缺，已經感到很滿足很幸福了，我要珍惜這一切。希望你能理解我不收螃蟹的苦衷。話已至此，那人提起螃蟹就走了。

謝謝馬齒筧，是它幫我邁過了一道坎，讓我保持了一顆純潔的心，守住了一道道德的底。

（五）

如今，交通方便，加之隨著年齡的增長，思鄉之情尤切。因此，只要遇有長假，亦或是周末，只要工作上不安排加班，我就會與妻子一道打道回府，一是看望年邁的老父，以敬一份孝道，二是去母親的墳前燒點紙錢，聊表懷念之情。此外，就是一飽家鄉野菜的口福，馬齒筧當然是每天必吃的。回城時，大包小包往回捎的，除了雜糧面粉、草雞蛋，必不可少的就是馬齒筧，有新鮮的就帶新鮮的，否則一定是馬齒筧干。說來好笑，以前回去少時，弟弟妹妹還常問我，需要準備點啥帶回城？現在，從來都不問了，因為他們知道，只要有馬齒筧，其他的有啥就帶點啥，沒有就罷。

現在，在我家里，常年都有馬齒筧，不是鮮的就是干的，還有其他一些農村里的土特產。偶有朋友們來我家小聚，山珍海味、大魚大肉一樣不要，都點名要吃我夫人烹制的野菜和熬煮的雜糧稀飯，說這是純天然、無污染、健康長壽的綠色食品。看著他們吸溜吸溜地喝著雜糧稀飯，就著蒜泥馬齒筧、麻油淋芥菜、鹽水花生米、生戧蘿卜干，我的心里美的沒法說，更油然而生一種對故鄉的深深眷念。

行文至此，本該打住。但望著眼前的馬齒筧，我忽生一個近乎荒唐但卻清晰的念頭：如果哪天我“去”了，最好能將我的骨灰埋在運河北岸、躍進河邊。因為那里長眠著我早已仙逝的母親，我愿在她的懷抱里安眠，還因為那里有無數生生不息的馬齒筧，盡管天堂里不會有貪婪和饑餓。

人總是要“去”的。如果那一天真的來了，希望人們能記起我上面的話。

我——感恩馬齒筧……

責任編輯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