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一種聲音

海　生

閃爍的山莊

母親是山莊最后一個坐花轎出嫁的閨女。

姥姥為她把大辮子剪掉，閨女時光就這樣消失，峰回路轉，柳暗花明。我哇哇唱著山莊的歌謠，牽著母親的時光，落在了大山的搖籃。

姥姥一邊做針線，一邊反復地對我說：“你娘是山莊最后一個坐花轎出嫁的閨女……”

于是，我常常看到坐在花轎上的母親，在姥姥拉長的目光里，望著我燦爛地笑。

那彎彎曲曲上上下下的羊腸山道，峽谷里清冽的溪水，牽動著我的夢幻，跳躍著我浪花的腳印，緊緊系住山莊，在我的生命里打下了一個永遠解不掉的結。

山莊，樹木叢生的山莊，野菊燦爛的山莊，姥姥和奶奶的小腳像梭。在山路與山路之間，為兒女織出了一張命運的網，讓他們相依為命，辛辛苦苦打撈生活的種子，播撒在光陰的故事里。

太陽永遠從東山出來到西山落下，那水流永遠從北山南山聚集到莊前。我跟著表哥表姐們，去挖野菜。去拾柴草，去掏鳥蛋，或擠進石板小學堂，讀姥姥們不認識的時代。

從山林里回來的姥爺，憩坐天井飯桌旁，早煙管濃煙彌漫，嗆得我直咳嗽。但我又不愿離開他的膝間，被那股濃烈的氣息所誘惑。然后從姥爺懷里掏出蘋果、大棗，還有梨……

我在山莊的愛撫里長大。雖遭遇了吃不飽飯和病災的疼痛，但那被愛撫滋養的心靈，永遠使我的心像山莊的天空一樣蔚藍純凈!

當我走出山莊回望，總看到銀發閃爍的姥姥和姥爺，在目送母親的大花轎，望著我慈祥地笑。那閃爍著的，才是歲月最永恒的光輝啊!

姥姥老了，母親老了，我也將老去。但那閃爍著真善美的光輝，永遠照著身后的孩子一直向前走去。

讀《詩經》

勞作的人群，把鏗鏘的文字，打造成古老的竹排，沿著歷史長河，簇擁著窈窕淑女，歌唱的君子順流漂來。

翻動《詩經》，無數的情節被采蓮采桑的女子翻動。人類美好的聲音從那個時代開始。在我的視野中，木瓜的愛情至純至美，在雨水的淋浴中更加鮮明生動，沒有一絲泡沫：在火焰的照亮下更加熱情奔放，絲毫不粉飾，不做作。

合上《詩經》，在水一方的愛情從遠山緩緩走來，如雷聲在心上滾動，歌聲繚繞不絕。

呦呦鹿鳴，自丁丁伐木的森林中，傳遞詩歌的種子。他們一邊流汗，一邊仇恨碩鼠，樹倒之間，大風刮到現代文明。而被我愛的靜女，已遠嫁都市，被繁華的街道翻動，在現代文明中懷孕，卻不知愛情是什么東西。

翻動《詩經》，我尋找的聲音被一次次無情關閉。我淪落為一塊死不悔改的朽木，到博物館做君子的骨頭。

感謝你，大海

大海，橫渡的命運之帆讓我駐守你的碼頭，使我望見了光明從內心升起的過程，我閉上眼睛，不再忍看時光輕易地滑過我們的臉。用心去傾聽你永不停息的濤聲，尋找我們泅渡的方向。

大海，你的波浪握住我的手，牽我進入大合唱的行列，給了我一生的機會。讓我遠離塵土，洗凈全身感染的污點，使人生走上明亮的軌道。對遠離浪潮的人，我會自豪地說：“看，我是多么干凈，我的手充滿了無窮的勇氣!聽，我的歌聲是多么純粹，我殘缺的肢體有了平衡的支點!”

大海，我本是泥土里一個最贏弱的孩子，在死亡線上奄奄一息，是你一個巨浪，把我推上生活的岸，使我能夠站起來，一步一步沿著你的方向奔向前方。盡管很艱難，但有你永遠澎湃的波濤，就會有我嘹亮的歌聲。找到生命的舞臺!

感謝你，大海!讓我唱這一支歌，裝下你的波濤：讓我的雙手，駕馭命運的大船!

感謝你，大海!沖撞開我封閉的胸腔，給了我一顆寬廣的心靈，使我升起了一葉獨立自主的帆，讓我的殘腿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麻雀

我看見一支貪婪兇殘的槍，對準了空中約會的一對小小鳥，“叭”的一聲。落羽紛紛。

到處是悲涼的鳴叫。我看見，那個死里逃生的少女，手里握著的勿忘我，變成了情侶的喪歌。

在四季明亮的窗前，麻雀的聲音傳遞單純的戀歌，時時撥動我的心弦。他們的嗓音平凡而質樸，那玲瓏剔透的身體，翅膀很硬，穿過暴風驟雨與雷電，把民歌拍打在秋天的收獲中。

哦，小小麻雀，流落民間的歌手，它們一心一意寄人檐下和諧共處，撿回我們丟失的谷粒，在大雪中鳴唱明年的農事。然而卻常常遭遇襲擊。我看見那血紅的肉體墜地的同時，小小翅膀還奮力一搏，把飛翔的影子打在了藍天上。

小小麻雀和我們一樣，承受著生活的不幸。

最后一朵月季花

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關照過門前的那棵月季花。一場場風霜，卸掉了秋天繁華的盛裝，北方大地陷入了荒涼的世界。而那棵正盛開的月季花，在一次次的風霜折磨下，也不得不低下了頭，結束花季的幸福與快樂。

當我幫助她修剪枝葉度過難關時，突然發現那被霜打的葉子被正午的陽光摸綠了，有一枚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堅實地站著，如一粒火種，不屈地抵抗寒風。要隨時燃燒起來。我靜靜地注視著，她要為我打開一首熱愛生命最美的詩!

月季花，質樸的小家碧玉，從開春第一朵到暮秋最后一朵，不管刮什么風下什么雨，在充滿愛情的小院落里，從不間斷開放。她從不追求大富大貴，只愿一心一意裝飾簡樸而健康的生活。

我靜靜地注視著，像一個熱戀的人，在為她寫生動的情書。她也許是被我的真情所感動，看，她的花瓣要張開思想。

我要留住她。而黃昏的時候，寒風又襲擊我們。月季花蕾顫抖著身子，似乎期待我的擁抱。我把她插進花瓶，安放在我的廳堂。第二天，外面下了大雪，月季花樹已被封凍起來。而這一支花朵，在我的房屋，鮮活亮麗地開放了。

啊，這最后一朵月季花，使我更加懂得要珍惜生命的每一刻，更加懂得不要錯過生命的美麗，更加懂得人間真愛的內涵!

最后一朵月季花，永遠盛開在我的生命中。

我尋找一種聲音

我尋找一種聲音，在這摔打的年齡；我渴望一種聲音。給我的枯枝煥發新芽。不再因殘缺而失去聲音。

我相信有一種聲音，能把我拯救，使我不辭勞苦地追尋。是北歸的雁聲嗎?是隆隆的春雷嗎?是破冰的山泉嗎?是大海的濤聲嗎?

我走在人群中，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狀態。使我眩暈，睜不開尋找的眼睛。塵埃把我擋住，使我被人流涌向了人間的盡頭，那里有兩條道路：一條通向天堂。一條通向地獄。

在天堂與地獄門口，塵埃落定，我看見眾神分列兩邊，一邊主管物質，一邊主管精神。他們看著蕓蕓眾生，輕蔑地笑。

物質之神把我攔住。問：“你有門票嗎?”

“門票?”我摸摸空空的口袋呆住了，我爭辯道：“這不是一條自由的道路嗎?”

“自由?那是傻瓜的聲音。”

我看見一群群的人，舉起門票，笑著的走進天堂，哭著的走進地獄。

我抽出身來，走到主管精神之神的一邊。

“你要上天堂嗎?”

“不，我要去地獄尋找聲音。”

“地獄里沒有聲音!”

我又被拒之門外，我茫然回首，才看見有一群人。在我來時的路上，被塵埃籠罩，和繆斯女神一起，朗誦人間的詩篇。我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我聽見繆斯女神說：“人間本沒有地獄和天堂，那是他們誤入歧途，沒有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