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輝
撫琴者嵇康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嵇康《贈秀才詩·息徒蘭圃》
四圍的刀刃,你視若花束。遠山閃射的寒芒,慰藉最后的心境。落日不圓。旖旎過的光陰,為誰染病?
一個蒙垢的朝代自傾斜的手中,脫落。
——目送歸鴻。
傾軋與殘忍。淪喪與凋敝。恥辱的白骨與顯耀的腐肉……友情為饑虱活著,氣節因銹銅蝕去。無辜的骨殖嚎動荒野,點點異火,為這渾濁的光景,碧綠。
多余的幸福,養成你自嘲的習慣;別人的幽怨,給了你赴死的勇氣。
一曲將盡,看身外的山嶺,已隔遠世紀。盲目中傾注的血滴,鮮艷千種不絕的警示。
蒼茫遍染嶙峋之手。大德無光。大音希聲——連刀刃也聆聽得扼軟了鋒芒。讓花是瞬間的花,讓山是千年后的山,讓疼痛的閑散是永世不滅的閑散,惟落日無聲。照你:
手,揮五弦……
為自己痛哭的阮籍
終生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阮籍《詠懷》
路盡的時候,蒼涼的人,開始為自己痛哭。
自森然的刀戟上窺出軟弱的禪意,凜凜寒光,原也是蒼白的溫暖。晉,無數人染指的晉,你的弦歌聲中,衰老了多少擊劍少年!
遙想明月照人的口子,清風吹朗胸襟。竹林深處的長嘯,閃亮七個多彩的姓氏。那時,弱不禁風的感慨,或許為最好的詩篇。清泉漱石,新篁載露,一杯酒淹沒其他的酒……而后便是風垂云落,有人罹禍于刀劍,有人成為刀劍。而你,則如絲帛,酸軟地系著世紀,系著自己。
這捆綁的花樣,竟也是百嚼不厭的詩意。
很少的路,總以荒蕪的結局,等你。你用受傷的腿骨敲敲身影,自一朵殘花上,撫摸故人的聲息……天青山碧,你不只為自己哭泣。
舊衫冷在墻上,已是灰塵仆仆的詛咒。晉,玄奧青辭里幽光閃閃的晉,大波大瀾的晉,空余一介書生。老成遍插新芽的舟楫。
你哭的時候,你已藏好了別人的淚滴。
寒冷慣了的孟郊
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
——孟郊《秋懷》
硬語橫空,驚得多少錦裘中的骨肉,且冷且顫。目光深埋掌中,不忍看狹隘詭異天色。惟剩幾顆好頭顱,飄揚在末世的旗桿。
一杯接一杯飲酸了思想,長安酒肆,風月一簾,舊竹已病,染霜的手,翻不開蟲聲唧唧的詩卷——一滴干凈的血,成了誰無法泅越的深淵?
騎驢的人看不透驢眼中潮濕的預感。
出門即有礙。青蛇盤曲于枯焦的身影上,連雨聲中的燈盞也在為自己嘆息了。無盡的旅途,無望的纏綿。誰,把被月光砍斫的道路,燃燒成綠色的溫暖?
盛唐已剩得不多了——幾莖白骨,一捧雅言,槍矛挑起的煙塵,善良喂肥的罪愆,百里哀嚎,數羽斷箭……弓是被扳彎千次的意志,詩是被焚燒萬遍的寺院。一枚銅錢淹死在酒甕中,皓首窮經的人,枯坐如悟,不茍悲歡。
多少年了,這蟲蛀的歲月,早已壘就了一處荒丘:北邙山。
唐人賈島
我要見白日,雪來塞青天。坐聞西床琴,凍折兩三弦
——賈島《朝饑》
推來敲去——其實并沒有門,你被自己的影子哄成了一頁苦痛的消遣。
后來是在落寞的長安,古都的花艷麗著許多華美的姓氏,彩女們的衣裙上粘滿春天,而你,已看見秋風吹渭水了。落葉蕭蕭,疼痛的道路,漸次腐爛……
看舊了無數刺目的日光,你偏又嚷著要見白日。而大雪趁機垮下,填塞蕩蕩青天!
文字崩裂。
黃銹亂綴的劍縮在匣中,被凍得反復尖嘯。
驢鳴堅硬,一塊塊,墜于歧途——前路漫漫啊,誰是誰永不變易的坎坷?
青衫一襲,裊裊如煙。拈須的手,蕭索秋后的興致。墻上畫著友人干凈的酒盅。琴弦凍折,一聲絕響,枯落無息。
木魚之側的你,如無弦之琴,一動不動。
唐末的天色里,便漸漸曲折出一縷珍貴的風聲……
鬼詩人李賀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李賀《秋來》
被一個最親近的字謀殺千遍的人,你,把憤疾,一頁頁,亂裝在驢背上的舊囊里。
連身影也在杯盞中病了:瘦梅清絕。無弦的心事被虛空中的手撫響。鬼頭鬼腦的人們,鬼頭鬼腦著世紀。
賣劍長街,誰認得這千年凜凜的寒芒?有人揎衣而飲,佐酒的好菜,竟是馳騁萬里的得得馬蹄。
新詩如扇,搖搖晃晃之間,涼了半爿山河。
一身松軟的肉中,藏著白骨。舊鳥高宿指尖,啄你痛慣的寂寞。愛你的人,躲在很遠的地方,不懈地哭泣……
腳印已飛得很累很累了。
燈影滿壁。你,是誰烘烤年年的記憶?
——這是空洞的年代,你為一個字,痛成小小的字,永遠背對平凡的詩意。
這是邈遠的年代,你伸出的手,捏碎了我們習焉不察的種種浮華與遲疑。
夫子韓愈
其真無馬邪?
——韓愈《馬說》
為馬浩嘆的人,甚至已在失去嘆息自己的機會了。
盛唐的天穹,散布眾多的光芒。你,押仄韻,談吐風雨。你目睹過多少溫暖時間的燈盞,噗然熄滅……一片黃葉,飄涼河山。
那奔馳的身影上馱滿了箭矢。
嘶鳴,沾著辛酸——槽櫪間的月光,是誰充饑的食物?當一身絕世的剽悍,垮落泥塵,小小的寂寞,便是永久沉重的安息!
——蜘蛛坐于網心,看一只只飛蟲,碎成散亂的文字。
那匹說話的神駿,躲在壁畫上。
且讓染病的晝夜淀入老酒:佛的骨頭粘著赤血。禁忌的言辭戕殺靈魂。山寺中的蝙蝠,扔棄灰黑的飛翔。劍在匣中,如馬,蜷自己為嶙峋的憤激,
山長水窄。大月溺于淚中,咸如硬骨深處的鹽粒。而終于也有馬為你悲嘆了——
夫子韓愈,瘦肩馱著準的馬具?
逃亡者李清照
我報路長嗟日暮。
——李清照《漁家傲》
西風里,誰僵落塵土的身影已無法收拾?
想你路途中的黃昏,漫在漫漫狼煙里。鳥翅扇動凝望。倦怠之后,倦怠即是家園。愁苦之余,愁苦亦成夢囈。
人比黃花又能怎樣?單薄的女人,你長袖中的手,比劃出一些無人知曉的天色。往昔的繁華一層層剝落,只剩幾根硬骨,支撐艱難的年月。或許,活著,就為了一次悲壯的死——你,已只能將超越時間的所有哀婉,重重疊疊地說出。
而這是習以為常的長夜:陌生的城池在火光中吶喊。刀戟鏗鏘。風高月冷。血滴之中,星星漸漸凝硬。還有誰,念叨過草叢中,那個瑟瑟顫動著的姓氏?
哦,弱質的女人,看過綠肥紅瘦的女人,聽慣疏風驟雨的女人,你是怎樣忍受著許多哭泣的巖石上,那苔蘚般搖曳的光陰。一莖莖,翠綠?在這長夜,生涯可笑而可痛。
瘦削的肩,正承受著一個時代的荒蕪!
哦,為一些長調與小令活著的女人,蕭條的女人,你忘卻已久的筆,又該蘸滿多少寫不清道不明的憂慮……
太史公司馬遷
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
——司馬遷《廉頗藺相如列傳》
被毀壞的男人,開始書寫歷史。
已經可以死去了。已經死去過無數次了!殘缺不全的姓氏泊在穿透高墻的屈辱中,多少風塵,翻卷疼痛的舊事。
閱讀時光——從值得詛咒的一切開始,從可以詠嘆的一切開始,你把握中的天色,印滿榮與辱的痕跡。
那是揭竿而起的苦難,
那是懷沙而逝的正義。
那是戈矛間的善良。是狼煙里尖利的呼喊。是人影,灼傷的血滴閃耀崇高。是玉石,破碎的光彩里藏著堅毅……鷹隼挾裹憤怒。蒼穹籠罩豐腴。銅臭丁當。瘦的正準確地瘦著,譬如梅香,淡淡的清月里,浮蕩千種不屈的努力。
——你,為歲月活著。
多少榮華纏裹的身影閃爍。誰痛苦?誰,痛苦得找不到痛苦的勇氣?
你把千年光景鏤刻在竹簡上——
朗讀歷史的人,將掘出你靈魂深處那些悠遠凝重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