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子辭典

張紹民

四條腿

一個人坐在桌邊吃飯。

桌子有四條腿，腿上長著臉，飯碗。

飯碗就放在桌子臉上。

吃飯人也有四條腿，也把兩條腿伸上來作手用，吃飯。手中的手指、筷子全為發源于深處的支流。

飯碗里有什么呀?那么好吃。

飯碗里有靈魂，一粒粒靈魂穿著米飯的衣服，到人深處去建設它們的藝術。

火焰的笑聲

火焰穿什么衣服?

它穿大樹和水。

火焰有什么才華?

它一旦被發明到人類中間，就有了銅，有了鐵，火在大自然的骨頭中旅行，進行骨頭之旅，走得紅紅火火。

火的臉美得燙手，它的身體可以讓一根火柴火冒三丈，它的香氣留在米飯身上，它的肌膚翻滾著一流的積雪，它的喉嚨里有霞光的低語。在火身上，火不但能流動更能飛起來。

火焰從柴里爬出來，醒來，靈魂出竅。

在中國，人們喜歡把火焰潑在白紙上，把白紙染得美女的紅唇一樣。火焰鋪在紙上，我在上面寫偉大的漢語，寫出的美好對聯貼滿了我建設在大地上的所有偉大村莊。

火焰身上絲綢的響聲讓你聞到美女的芬芳，我賜福給你們。你們都能聽見火焰的笑聲。

門檻

門檻站了起來，爬起來，站在屋頂上，成了炊煙。

它說，許多人過不了我，因為我太高，我真正的高度就在屋頂上。即使我站著，星星的米粒也能過門檻，所以我告訴你們，在人間，糧食能越過所有高度。

一條短短的門檻，伸個懶腰，就成了鄉間小路。在村莊，漢語的腳踩在門檻上。

一對門檻站起來，雙胞胎門檻成了筷子，成了漢語的一雙腿。

過去村莊的門檻。小孩子坐在上面玩，大人也坐在上面喝一杯茶，坐在上面抽一支煙，吃一碗飯。

村里的獨木橋，門檻躺在那里，在門檻上走，真得小心一點。

行走

人在大地上走過，一串腳印使大地銹跡斑斑。其實，大地的花瓣與樹葉什么都在銹跡斑斑。

更多的輪胎取代了腳印，輪胎的痕跡把一個個圓滿的世界打碎。道路把碎片拉長身子。道路越長，人就離開自己離開得越遠。回到自己的身上就越難。

人生說的話都沒有超出一本字典。不說話的人，字典就成了廢品。人一開口說話，字典就找到了出路外出玩，要不然所有的文字都擠在字典里不出去玩，也太悶了。

眼鏡

蝴蝶像一副眼鏡在飛。

戴眼睛的人，眼睛上趴著蝴蝶。

玻璃蝴蝶靜靜地一動不動，飛自眼睛里光的深處。眼睛里靈魂的光線穿過它，穿過蝴蝶的門，一直到外面去。

戴墨鏡的人，黑蝴蝶在光天化日用黑暗給眼睛穿上夜的玻璃衣。

目光依舊能穿透夜，在白天看得很遠。

一群蝴蝶在飛。空氣戴著眼鏡在漫游。穿透蝴蝶，有一種目光看得很遠很遠……

半壺開水

半壺開水在沸騰，水熱得打滾，流汗。也流淚，我們喝它，喝了它的汗，也喝了它的淚。壺子里半壺空氣與半壺開水像朋友的“朋”字，兩個月亮一樣組成了一壺二者關系。半壺空氣其實擁有一壺空氣，它把地盤讓給水，讓水在壺子里能活下去，在水深火熱中活下去。水始終要離開，被迫走向更遠的生活，走向淹死茶葉的路途。奇怪，茶葉在被淹的過程中反而發出香氣，得以靈魂活著遠游。半壺空氣在半壺開水走后，迅速把自己從半個我長成一個我。

雨的和諧

一場雨多么和諧，沒有一根雨掉隊。大地把一場雨都扶得站立，雨向下走。而大地要把它們扶得向上站立。天空和水都對大地充滿了敬意。雨以根的形式下著，以弦的隊伍穿著校服在世上合唱。一個班上水的學生多么整齊，一根雨與另一根雨有著同學的友誼。在雨絲的身材上，夢急速地滑落，在高速公路上滑落溜冰的速寫。雨水鋪到地上，所有雨絲就組成了水的綢緞，穿進了泥土中。一根根雨，一根根水的紗以液態根的形式在泥土中扎根。水的根全身拱起坎坷，波浪在泥土中左沖右突，尋找出路，同時要喂所有糧食植物的根的奶。

夜與燈

夜吹向了燈，現在有的燈，夜也無能為力吹白，那些彩燈，夜只能把它用修辭涂成彩色。紅燈籠穿了霞光的皮膚，讓夜也紅起來。火起來。

常見的燈燃燒著陽光，燃燒著沸騰的積雪。

在人類未使用火，未點燈之前，夜沒有燈陪伴。樹上的果實像現在的燈一樣看著夜。

燈在夜里，像胎兒在母體里。

用坎坷做梳子

媽媽用坎坷做梳子，梳頭，梳出的頭異常冷靜，清醒，所以媽媽到了晚年都一直保持思維清晰，辦事果斷。一個人一生要擁有安靜的大腦，媽媽常常這么對我們說。

海碗

我故鄉的村莊把那種大一點的飯碗稱為海碗，意即一只碗可以裝下大海。勞動的村民在平時吃飯常常喜歡以海碗裝飯，飯坐在碗的深淵里坐成一座實在的山。這種對碗以大的形象的稱呼，表明了村民對碗廣闊的胸懷的寓意。

海碗讓我聯想到，所有的海、湖、池塘都在碗里。大地為它們準備了作衣服穿的碗，一個碗要穿一生。一只池塘在碗里養自己的月亮，一個湖在碗里打滾，一個海在碗里吃自己生存下去。

石頭綠苔

潮濕的石頭睡在少陽光的雨水中，不知不覺打起了鼾。當然。石頭的鼾聲要用特別的耳朵才能聽到。石頭并非時時在睡。他許多時候也醒著。年深日久，他并非光禿禿地睡，也非光禿禿地醒著，他的苔成了他夢的一部分，把夢綠化，石頭也穿上了綠衣裳。

補衣的技巧

衣服上的窟窿，我們補它，就用另一塊布(一個新的窟窿)補上去，達到“欲蓋彌彰”的效果。我們給衣服一個形態，衣服就給自己一個形態，但我們的形態并不由衣服送禮送來。

我像疲倦的車胎

不停地奔跑，道路把自己彎曲成一只圓，圍繞著我適合著我，道路的尺寸有許多不適合我，我也有許多尺寸不適合道路。我身上的皺紋磨光了(皺紋像頭發一樣掉光了)，我在地上打滑，停下，道路變成了啞巴。

化雪

一張白紙叫作雪。

把森林的綠海壓扁成薄薄的一層雪。只有人才干得出來。

雪中有樹葉的驚叫，鮮花變啞，水果的淚流盡了甜味。

讓一張紙還原森林，復活一個童話——

讓樹木重新從紙中站出來綠化大地!

一張白紙化雪，化為一灘醒來的一葉葉森林的嫩葉。

化為樹苗，化為青煙從雪中冒出來。

小鳥

一粒小鳥在天上飛，使天空頓時成為空白。小鳥用翅膀發芽，綠化了天空。樹葉使種子飛翔。

很多我

那么多人都變成了我，他們都自稱我，打著我的旗號，成為了人類。幾乎人類都打著我的旗號，人類的每一個分子都自稱為我。大家都要靠我活下去。我把自己變成了人類所有自我，不用復印，只用一個字，就讓人們都有了我。

樹葉

天空推門，把所有樹葉都推了下去。天空可能用的力氣太大，可它什么力氣都沒用。一棵樹上，那么多門。一座森林里那么多門。天空推開秋天的門，一下子推得一座山都降低了高度。樹葉，山的門，門向下飛，飛走了山的高度，使山矮了下來。落葉在地上，大地上到處都有門像腳印一樣躺著。樹葉，天空的腳印。原來踩在樹身上，現在踩到了地上。

晨跑的籬笆

幾個小孩子排成一隊，他們在進行集體晨跑，奔跑的一隊籬笆發出腳步聲，美妙，動聽。孩子們的呼吸嫩葉的呼吸，朝陽汗水一樣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