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印象

額魯特·珊丹

我試圖在漂泊與懷念之間，把自己站成一匹靜止不動的駿馬，或者是一片青碧如氈的草原，在佇立中尋找飽滿的思緒。

——題記

駿馬

1視線里，有流焰般疾奔的駿馬。

我無法停息，無力勒緊狂馳的思緒。

就這樣，在漂泊與懷念之間，我選擇了流浪，選擇與一匹疾奔的駿馬獨守荒原。

一切都與停滯的指針有關。

我前行的道路，注定充滿苦難，流淌著追思的淚河。

2棲身于草灘，把自己簡潔成秋天的牧草。

駿馬垂首。咀嚼荒草。

從駿馬的那一點星眸中，我洞悉著無邊的荒涼。

我是一簇矮小的牧草，注定在鮮花叢中凋謝成泥。

而你卻猶如一道奪目的彩霞，染于天際，灼穿整個草原!

3駿馬——

蒙古人的腳足，游牧者的神明。

我追隨你的蹄跡，仿佛在前生。

被你灼穿的那一瞬，已有多年。

而眾神之手，無力將一簇哀憐的牧草輕輕托起，將她披掛在駿馬的脊背之上，成為一縷鬃毛。

你咀嚼著牧草，而我卻從你的星眸中，啜飲著秋天的味道……

火焰

1這是神的草原。牧羊人的草原。

我渴望一種際遇，際遇一團火。

我渴望遠方的一束火焰，映燃我略顯單純的雙瞳。

我渴望，噴薄的火焰自我的命運深處霎然而起，賦予我一種神往，一種無畏，一種力量，吞沒我清癯的臉龐，在我的眼睛里盡情燃燒!

2火焰——

寒冷者的暖裘氈鋪。

尋路者的引導之星。

哦，一團無法抗拒的火焰呵!

我渴望，在火焰的巔峰之處，找到一種痛，焚毀所有的夢想。

讓我深陷絕望，讓我落入潭淵，讓我抹去你映在天幕之上的姿影，讓我無視自己渺小的生命，擦掉你遺留在我生命里的每一串蹄跡，忘掉愛——可我不能!

3這是游牧者的雙足。

沒有誰能阻止我的目光，即使是神的力量!

你的雙足與我的雙足，不斷地重復，從青碧走向荒漠，從河流涌向群山。

我們久駐。在自己的雙足里，我們獲得悠然自在。在自己的皮膚里，我們收割純乳醇醪，

我們視水草乳汁為神物，流著心口如一的淚。我們在自由中感受著甜美，在甜美的另一面感受著憂傷，

在血肉凝注的合圍里，同一的善必將碰撞出同一的認知。

4我的世界因你而徹底顛覆，也因你而獲得了安詳寧靜。

你與生俱來的高貴是我至愛中的惟一，僅有的惟一。

你是至尊的王者，仰望你是我惟一的方式。

月光

1多美的月光!

那一枚圓月，可否是孟夏四月十六的那一輪滿月?

那一天，我們的圣主沐浴著皎潔之光，彈撥著最初的馬背樂器——火不思，與九千九百九十九個臣子同喜同樂，歌之不足舞之，舞之不足蹈之，漫天的歌聲使松林起舞，河水歡唱。

2一個新世界的誕生與開始。

這景色，被我珍藏在右衽的皮袍里，永不褪色。

為此，我奉獻出我的所有，包括我的血液，我的毛發。我奉獻骨骼，捧出良知，乃至于一生的頌詞與長調!

可是，在孛兒罕山的圣峰之下，斡難河的源頭之處，又何時駐留過你我的姿影?

3震動群峰的，不是白鼻梁駱駝的鈴聲。

能使我的血液迅速燃燒的，是兩匹駿馬風火輪般轉動的四蹄，是信仰的青旗，是馱在馬背上的日月火。

你攪動著大地的心臟。

你是孛兒罕山之上的一團火焰。

你隆起的骨架，是世界的中央，是漠北草原上最怵目驚心的一道風景，拓展成無極!

4月亮——女子們的柔情之光。心上人的嫵媚之色。

哦，你看，那一輪滿月，多像圣主拉開的紫檀彎弓!

還記得那個午后的黃昏嗎?你說：你一定要帶我奔向那里，在族源之地拓下我們的靴印。

在指環相贈的那一刻，你要仰向蒼天，用彎弓發射愛的誓言。

5我們還原于最初的夢想，肉體回歸肉體。

我們回歸于古老的儀式，靈魂皈依靈魂。

我們棲息于氈帳，重新找回生疏的母語。我們沐浴著安詳，仿佛恬然靜臥于母腹。

那一天，我們相親相愛，雙眸也由此被月光擦洗得猶如嬰童般明凈晴朗。

6你給我的愛，被我視為一種神圣的責任。被我小心翼翼地烙在肋骨之上。

每當我撫摸著胸椎，以恭順的姿態匍匐于圣主面前，就有一種力量洗凈我心上的煙塵，讓我回歸于最初的清澈，最初的單純。

7我在自己的血液里，重新嗅到牛羊的氣息。我從右衽的皮袍里，找到自己所熱愛的生活。

我接近本能，隨時都可以將靈魂帶在自己的身邊。

8宗教，總是尋找銅器一般圣潔的靈驗之地，埋下自己的種子。

桑煙已裊裊升起，我在經筒的呼喚中，滿懷圣水，貼近蕩漾的禱詞。

而我所有的祈愿，就是奔向你，在孟夏四月十六的那一天，穿上幸福的盛裝……

等待

1讓我恪守一種等待。堅信一種愛，就如同豐腴的牧草堅信大地的給予!

你賜予我勇氣。使我的名字布滿了古老的檀香之氣。

我是哪一年的女兒呵，裹著誰家的襁褓降臨人世，眼里竟噙滿朝圣者的熱淚!

2你俊朗的臉龐，猶如盛夏的蒙古菊，在青碧的草灘上忽隱忽現，如此生動。

猶如天啟般的神諭，我在自己的夢里，用蒙古人的心靈，蒙古人的眼睛，尋找著屬于蒙古女人的快樂，乃至于愛戀。

我在自己的奶甕里，釀造自己的奶酒。

我在自己的陶器里，品嘗自己的生活。

我渴飲著我的民族，由此，活得更像一個女人。

3你不斷地拓展著我的夢。

你使我的心靈永不枯竭。

讓我端坐在滴露的翠氈之上，奉獻性情里的乳，額紋間的眷念。

讓我手扣心窩，奉獻骨髓里的溫柔、寬厚與善良。就如同草原養育牲靈、牛羊又以乳汁饋贈牧人一般。

4你是無畏的勇士，是草原最勇敢的鷹隼。你金子般的模樣，被我珍藏在傾心的瞳仁里。

在無垠與壯闊中，你縱馬狂奔于一灘碧野。你腳踏先祖遺留的銀鐙，驟然勒緊皮制嚼環。

你與坐騎昂首嵌入藍天的模樣，就是我摯愛中的完整!

5眷戀與遺憾交織，締造出永生。

我盤膝坐在氈帳內，守著牛糞點燃的火爐，沐浴著父輩的燈盞，在素潔的羊皮上，不斷地涂描著我對你的愛。

這脆薄的羊皮，竟載得動沉甸甸的思緒，仿若飽滿溫厚的肺葉，吸納著我的憂傷，增添著我的歡樂，清理著我失去秩序的生活。

6多么美妙的夜晚!這是人間的八月，而我卻在豐足的十月美景里，勾畫著我的蒙古天堂。

閃爍的星辰，透過氈帳的天窗。

我的勇士正打馬穿帳而過，帶走了我的一串祝福。

7查干淖爾——圣潔之湖，揉搓出我的至剛

至柔，洗練著我易燃易善的秉性，

在人間清澈的溪水邊，我用自身的清澈與純潔，喂養著忠貞而飽滿的愛情。

穿透我血管的乳，釀造成醒腦的醍醐。

你灌頂于我的同時也使我懂得了敬畏，

你用清潔的馬奶酒，滌去塵世的骯臟，我雙手捧握的，都是你賜予我的愛!

8我的騎士，在隱隱發光的地方，在青黛色的遠方。

涉過長長的心岸，我找到的，也許只是一片殘荷的蓮葉，而不是亭立于心胸的花朵，可我愿意，愿意跋涉三千里，得到的哪怕是痛苦而又美麗的涅槃。

思念的季節。我情愿相信了神圣的等待，用開始的意志，永恒的暮色……

黃昏

1這是十月，金秋打籽的十月。

這是需要借助秋風表達某種意蘊的時節。也是需要借助黃昏把牧歌藏進寒霜的時辰。

神火已漸漸墜向山谷，隱藏起血氣方剛的臉龐。

沉緬于我睡夢中的王，那就是你離別的眼神嗎?

2我的雙眸，沾滿夜珠。

心上的繭，愈結愈厚。

黃昏鋪下夜網，帶走你的影子。

寺廟金頂上的法號吹響了。

你帶走了我的心，卻留下了你的蹄聲。

3是哪一座潔白的氈帳賜予我駝羔戀乳的情節?

是誰用溫柔的奶水將我哺育成人?

是誰的仁慈之手將我置放在蒙古民歌的曲調里，波動出跳蕩起伏的情歌?

潔白的氈帳。瀲滟的河水。

勇敢的騎士，驕傲的駿驥。

我所熟悉的一切氣息，都是前世所賜予的恩澤。

母親，我的前世一定是和氈帳羊群糾結在一起的，一定是降臨在一張寓意著吉祥的紅色馬皮之上!

4我追尋著自己所喜歡的一切，一生都不會迷路!

在等待與夢想銜接的路口，我仍然認真地堅守著最初的諾言，在四野闃然的牧道間眺望著你的來路。

在唇齒的碰撞間，我無法張開失血的嘴唇，對著我所深深摯愛的一切，毅然決然地說一聲“不”，或者是趕著我的羊群猝然轉身，毫無牽掛地遠離夢寐之海!

5我不可以忘記，在那個看似很遙遠的蒙古高原上，在圣主鐵木真的出生之地——胸乳形的迭里溫，在具有彩虹之意的色楞格河畔，還有太多沉重的等待呵。

在遺落著圣主之靴印的圣峰下，在黃昏西下的光束里，仍然埋藏著一個沉思不醒的夢!

6十月，分娩出疼痛。

我的雙手找不到御寒之處。

苦命的“浩尼特”草(羊草)，比不了“瑰麗色”(杏花)的香甜。

從擁有到失去。這一路，我該怎么找回猶如“瑰麗色”般絢麗茂盛的往昔!

7黃昏走遠，千金散盡。

唱一首歌，如果你在遠方聽到了我的熱切呼喚。

驀然回首，如果你在秋風中嗅到我冷涼的呼吸。

如果你的雙足找到了苦難的根源，觸摸到歷史的真相，請告訴我!

8我一直等待著你，在查干淖爾還是一滴小水珠的時候。

夜來了，盛放思念的酒盞。凝成日月的捻珠，擺放在牧道上，照耀著你的來路。

為了迎接你的來臨，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恒心，即使冬雪覆蓋了我的尸骨……

創作季記

蒙古勇士，是游牧文化中最具特色的象征。我以勇士為題書寫草原，不僅僅是為了傾訴，而是在尋找一條血脈的河流，當蒙古馬的蹄鼓之聲消失于碧野深處，我無法不看重歷史。我柔弱而又剛烈的性情里，已被深深的悲劇意識所滲透，于是，便有了哀而不傷、怨而不絕的文字。古老的文明，蘊藏著現代文明所無法比擬的大美，當我把自己陷入孤獨的潭淵，我也從中獲得了心靈的擴展。這一切，都來自于孤獨所賜予我的反思。沉默狀態中的醒悟，也令我對草原愈加虔誠，愈加敬畏。

草原，是蒙古人靈魂常駐的牧場，具有神性的本質。草原屬于我，沐浴在無比單純靜穆的自在之中，我重新拾回了自我，并時刻被至高無上的光芒所籠罩，塵濁中的鼓噪從不入眼。我是蒙古人，展示草原的壯美、蒙古人的情懷，揭示民族的血脈、古老文明所賦予我們的源流，是神圣的職責。我在努力，惟恐不能用跋涉的筆尖，為關注我的讀者描繪蒙古草原最壯麗的景色而自感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