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深處的村莊

馮曉慧

炊煙一縷炊煙，是家樸實而生動的語言。

炊煙裊裊，喚醒沉睡的晨曦，合攏輕落的暮色。在屋檐與云朵之間，迎春為秋，送冬成夏。

炊煙，是踩在我腳下的方向，再難走的路，再饑饉的日子都在我的眺望中走過，化作一縷炊煙，彌散著谷的芬芳、粥的香甜，隨風飄散。

炊煙，是掛在父親心頭的時鐘。時針與分針，都指向溫暖。縱橫交錯的田埂上，父親磕掉腳上的泥土，趕著老牛，在歸家的路上，走成一首田園牧歌。

在歲月中游走的一縷炊煙，更像母親的召喚，把游子的鄉愁，輕輕飄在藍天。

月夜那一盞月色，是風提過來的么?

遠遠的，掛在樹梢上。高高低低的屋檐，便藏在棗樹與梧桐后面，若隱若現。

這不是城市的月亮，暗淡在燈火霓虹的閃爍里。這也不是博爾赫斯的月亮，不用守夜人用古老的悲哀將它填滿。月滿村莊，那該是一闋樸素的宋詞，驚醒樹枝上的鵲兒，以一地散落的蛙聲，鳴唱出一地的稻花香。

掬月在手。月亮之上，是兒時的幻想，嫦娥，吳剛，還有淡淡的桂花香：月亮之下，是村莊人勞作的身影，與壓在肩上的季節保持一個不變的姿勢，收割我的目光。

稻花開了，麥子綠了，谷穗黃了。月亮照在麥垛上，能清晰地聽見日子抽穗生長的聲音，默默地傳遞到生活中的每一個枝節。

古井井是安靜的。安靜得讓人忘了它的存在。

沒有誰能夠說出它的年紀。它的年紀，如同它所經歷過的雨雪風霜一樣，成了一個永久的秘密。

黝黑的轆轤，靜靜地垂掛在古井的晨昏中，用沉默收藏和見證了時光流淌的瞬間。

一定有過如脊背一樣的扁擔，擔起一桶桶清水，澆灌過缺水的莊稼。一定有過布衣素裙的女子，在青石板上洗衣，高一聲低一聲地捶打中，滋養著一個個素凈的日子。

只是古井從來不說。在沉淀了冬天的冰冷之后。那深埋在井底的話語，一字一句，匯成一泓清涼的井水。

每一口古井里，都住著一個安靜的靈魂。一直喧囂的，是人的腳步和欲念。

老樹樹是村莊不收割的莊稼，一年四季的流轉，清晰地鐫刻在樹輪上。

每一棵老樹，都是村莊的守望者。當越來越多的人選擇了離開，老樹，依然以一種原始而虔誠的姿態，守望在村莊之外。

就像田野等待春天、莊稼等待雨水，老樹，也一直在等待，等待從樹下出走的孩子，在某一個清晨或者黃昏，回家。

夕陽西下，我把自己站成一棵樹，每一片葉子，都朝著村莊的方向。

遙望，祝福，甚或想念，都是世間最溫暖的字眼。

麥黃風有一種風，叫做麥黃風。

五月。風從村莊人的睡夢中啟程，穿過高高低低的屋檐，悄悄進入麥田深處。

每一株麥穗，都迎風而立，用熱烈藏起羞澀，展開一片耀眼的金黃。沉甸甸的。能聽得到風聲在里面的輾轉，能聞到風聲輾轉帶來的麥香。

風吹麥田，發出一種質樸而明凈的聲響。那是大地獨有的音樂，把村莊人蟄伏在內心的幸福。一一喚醒，染紅草帽下古銅的笑臉。

當那一片金黃越來越厚實的時候，村莊人把風別在腰上，深深地彎下去，從一條田埂到另一條田埂，將疲憊與喜悅、失落與希望、淚水與汗水，都齊刷刷地放倒在身后。

歲月如鐮，割穿一段塵封的記憶。我站在這個下午的高處。把自己交給一陣又一陣的風。

神廟一坯沒有生命的泥土，暖在匠人手中，蘇醒成傳說中的神仙，掌管起村莊人的榮祿生死。

青筋暴起的手，緊緊握住一炷香，煙火繚繞中，所有的希望。都被點燃，都被升騰，順著風聲和水聲，一路虔誠。

神廟，始終以一個居高臨下的姿勢，靜觀默立。那些身影在紅氈上的每一次跪拜。都是一個人隱蔽的心事。被流放在層次分明的臺階上。守口如瓶。

一道看不見的界限，阻擋著我與它之間的交流，揣想的神秘，在順窗而走的日子里，交織成角落的蛛網。沾滿褐色的灰塵。

其實，我更想說，生與死，由不得神靈，一生的長短，只能在腳下丈量。

土房子土做的頂，土做的墻，無論怎樣的粉刷，也遮掩不住土的模樣。

單調的黃褐色，用生命中不可復制的柔韌，撐起一個家的溫暖。父親的目光是土炕，母親的呼喚是土灶。在清晨和黃昏中靜候著。如一縷升騰的炊煙。在我內心的土壤上，扎根生長。

土房子，是一個沉默的歌者。村莊生活的甘甜與成澀、熱鬧與安靜，都收藏在它的音符中。一生只要聆聽過一次。行走的腳步上。就永遠沾滿土的氣息。

握一把時間的碎片，土房子堅守著最初的承諾。與大地達成更深的默契。在坍塌和倒下之前，決不放棄對遠方的眺望。

擰干濕漉漉的心事，我知道，土房子是我辨認村莊的惟一方向，一直站在我的前路上。

冬雪一朵，兩朵，三朵。

冬是村莊不可或缺的想念，結一個美麗的許諾，開在雪的花瓣上。

是隨風散落的一樹梨花，還是穿庭過樹的一束飛花?大雪覆蓋中的村莊，被詩詞中的吟哦打濕，以一朵花的名義，飄進我稚氣未脫的詩箋。

其實，再美的詞語。也比不上一場心動的邂逅。時間。在這里，是一個靜止的動詞，只有彼此的目光。穿過長長的屋檐和柵欄，深入似水般的流年。等待，塵埃落定。

雪。趁著夜色，輕輕地落進村莊，落成一幀黑白照片，深深淺淺，安靜地躺在我的掌心，凝望中，一盞紅燈籠，劃破黑與白的單調，掛在村莊的門楣上，讓夜漾滿詩意的童話。

我舉著夜色歸來，身邊。是大片大片的雪。在飛舞，在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