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豬的歲月

李光彪

也許自從人類學會馴養家禽六畜開始，豬這種憨厚老實的動物就與農家依存至今。

只要在農家，家家都有豬圈、豬槽，不論是窮家富人，戶戶都養豬。公豬、母豬、仔豬、架子豬、肥豬，多者十幾頭，少者兩三頭，量力而養，賣錢、吃肉少不了豬，離不開豬。因此。養豬成了衡量農村婦女成就的尺碼。豬養得越多、越肥。就證明農家主婦勤勞、能干、合格、優秀、受人敬重、得眾褒獎。母親為了維持全家的生計，供我讀書。一年要養好幾頭豬，常常要求我沒完沒了天天去找豬草，拌和著糠麩，喂那些嘴長耳尖搖著尾巴的豬。可在那連^都半饑半飽的年代，要把豬養得體面、能賣到錢、能吃上肉，并不比自己把兒女養育成人那樣簡單。種菜、打糠、喂養、防疫，道道環節都是闖關。就這樣，一茬茬豬在母親的瓢把子下長大、消失，又一茬茬豬來到我家，在母親的手下周而復始長大、消失。裝點著滄桑與艱辛的生活。

養豬難，賣豬更難。在我生長的那個山村，山高坡陡，不通公路，通往食品組的山路要經過幾道山崖，常有喝醉酒的人和踩踏腳的牲口滾落箐谷，命喪黃泉。而要把那些上調完成派購任務的大肥豬，活鮮鮮送往食品組，又談何容易。上坡下坎，七彎八拐，猴子過路也要謹攀慎行的山路，無法抬豬，只能用背架把活跳跳的豬捆上，請兩三個壯漢，輪換著，背到十多里外的山下，交給食品組。為背豬，為交豬，意外的事也常有發生。那年，老叔家背著上吊的大豬路過猴頭崖時，老天一陣劈雷，狂轟亂炸，雨潑風推，駭得背上的豬呼天喊地，拼命掙扎亂蹬，搖搖晃晃，老叔的腳下重心不穩，連豬帶人墜入峽谷，命歸西天。老叔入土，全村人含淚飽嘗了一頓用老叔生命換來的豬肉大餐，卻讓老嬸苦熬半生，守寡至今。

豬肉好吃，可農家是不能飽足享用的。那時，實行農產品派購政策，養豬吃肉有任務，如果要殺一頭豬過年吃，必須養一頭六十公斤以上的豬，按等級交售給國家，或是“吃半賣半”，由食品組驗收過秤后分兩半，一半當任務完成，上交給那些擁有鐵飯碗的人吃，一半才是自己的。能吃上肉，基本上都是逢年過節，生產隊會從養豬場挑頭豬出來殺吃，應應節氣。起初，肉分部位，好的做粉蒸肉或酥肉，頭腳、五臟六腑腸肚下水煮“雜碎”，一湯一肉平均分配給全村人吃。有些人家會算賬，為了多吃，寧愿少分好肉，多要“雜碎”。后來，要求吃“雜碎”的人多了，吃不到“雜碎”的人認為專吃“雜碎”的人占了便宜，意見很大，主事者只好不分部位，統統砍碎一鍋煮，讓大家做不平吃平。對肉饑渴得像豺狼虎豹的我們，去分肉非常積極，不時把鍋盆敲得丁當丁當響，催大人很快分肉，夢想即將井始的天堂生活。

“窮人養豬，富人讀書”，這是一句流傳在農家的口頭禪。其實，農家的任何一個孩子，要讀書也離不開豬。十五歲那年，我初中畢業。要到山外很遠的地方讀書，總是湊不夠那幾十塊錢的路費、學費、書費、生活費，令全家人發愁。急中生智的母親，無奈之下，才把主意打到了那幾頭剛經歷了一場瘟疫，準備養起來發家致富的豬崽身上。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秋天，母親照例早早地起床，剁豬食、煮豬食、喂豬，迷迷糊糊中我被母親叫醒，喊我和她一起去狗街賣豬。我急忙起床，幫著母親從豬圈里抓了兩頭最好的豬崽，裝進墊有半籃草的花籃，屁顛屁顛跟在母親背后，把哼哼唧唧的豬崽背到了狗街小鎮，在街尾那棵大酸角芽樹下叫賣。一對可愛的豬崽，不知被陌生的買主看過多少次，摸過多少回，就是出不上母親開出的“三十六塊六”的價。直到黃昏，街子將散，母親才作了讓步，在反反復復的討價還價中，最終以“二十九塊六”的吉利數額成交，為我湊足了求學的費用，讓我走出鄉村，端上了“鐵飯碗”。直到今天，那天賣豬的情景仍歷歷在目，記憶猶新，終生難忘。

轉眼進入八十年代，國家取消了派購任務，農家養豬，可自由買賣，自由殺吃。豬的品種也由原來單一的“油葫蘆”豬，變成了“嵋山”、“約克”、“長撒”、“杜羅克”等新品種豬。市場上也相繼有了配合飼料，養豬催肥的手段也越來越先進，膘肥體壯的豬越來越多。吃肉已不成問題。十冬臘月的鄉村，幾乎天天都有人在請殺豬客、吃殺豬飯，整個鄉村一片噴香。

而豬的“怪病”也似乎多了起來，口蹄疫、藍耳病，會與人交叉感染，鬧得城里人小心翼翼，很少吃豬肉，不敢買豬肉。就連我自己，每年吃的肉都是從老家腌制成火腿，制成油炸肉帶來。一度時期，豬價下跌，母豬被劁，養豬受挫。幾年過后，豬價上漲，國家又傾力扶持，把能繁母豬納入保險，養豬也被納入了新農村建設、溫飽示范、整村推進、小額信貸扶貧、專業村組建設等項目規劃，扶持發展。一些像模像樣的養豬場也應運而生，豬肉加工的龍頭企業也齊頭并進，使得原本只能在農家圈里養的豬，只能用來過年的豬，走出山門，成為產業，養賣鏈接，銷往外地。

古往今來，糧豬安天下。究竟是豬養育了人類?還是人類養育了豬?歷經滄桑，潮起潮落。不管社會文明程度有多高，生豬發展，令人深思，發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