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局的“藝術”

石 英

在共和國六十周年誕辰臨近的日子，我很自然地想起當年人民解放戰爭中的一些事情。其中表述我軍與國民黨軍相互搏斗，彼此消長的語匯是雋永的。如“牽牛鼻子”、“把包袱甩給敵人”、“肥的拖瘦，瘦的拖死”、“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只在有生力量之消長”等等，都是毛主席戰略戰術思想中的精彩之筆。

我少年時期在故鄉膠東解放區參加了對敵斗爭，而且加入了試建時期秘密狀態下的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正式參軍后又在司令部做機要工作，對解放戰爭歷程(尤其是膠東乃至華東戰場)應該說是比較熟悉的。在這里，我僅以1947年夏秋膠東保衛戰的一些戰例談談自己粗淺的體會。

是年九月下旬，國民黨整八師(即第八軍)李彌部接連侵占龍口、黃縣、蓬萊。繼續向煙臺挺進，按其戰略計劃，將與由青(島)煙(臺)公路向北推進之闕漢騫部整編54師(即五十四軍)與黃伯韜部整編25師(亦即二十五軍)在煙臺會師。當時我內線兵團(又稱山東兵團或東線兵團)主力正在半島之中東部；煙濰公路一帶主要由地方部隊軍分區獨立團進行阻擊。就在敵軍氣勢洶洶處于絕對優勢的情況下，九月底的一個夜晚，我分區獨立團突然向敵之后方掖縣城發起攻擊，一舉殲敵一個整營，而且造出我野戰軍主力就在此處的態勢。前方正急進的整八師聞掖城告急，立即由占領黃縣之一個師中抽調一個團的兵力火速回竄，以保證他們的點線暢通，避免被我切斷的危險。

記得那是一個下午的近黃昏時分，一長隊的敵軍身負重物(除槍彈外尚有給養之類)，急匆匆向西南方向奔突?？赡転榱粟s時間，他們不走有彎道的公路，而是由麥田直插過去。因我縣距掖城不足一百公里，或許是力爭天明或稍晚些時候趕到。但直到次日白天，西南方向比較沉寂，沒有聽到預期中交火的槍炮聲。我正不解中，幾天后距我村一公里的九里店鎮街上貼出我方之“號外”：“我軍突襲掖城，殲敵一營。于圓滿達成戰斗目標后安然轉移?！迸c之同時，留村堅持工作的老黨員老梁(以街坊輩論我稱他為二舅)告訴我：當第八軍的援兵到達掖縣時，我獨立團已安全轉移到山區，敵軍只撲了個空，敵人只能把掖縣這個包袱再背起來。這樣，我地方部隊的一個不大的舉動，就擾得敵之進攻部隊手忙腳亂，分散了兵力，遲滯了攻擊的進程。我軍和民兵的襲擾，造成敵兵不敢輕率冒進，以致在當年十月初才占領煙臺。

與前節大致相當，位于膠濟鐵路南側的我華東野戰軍另一部主力，為了牽制蔣軍的進攻勢頭，策應被敵阻斷于半島中東部的主力部隊，同樣是突然襲擊，干脆利落地攻克了敵后地段之諸城，殲守敵一個團。此舉更加拖住了敵之后尾駐守部隊，如六個整編師中的六十四師(即六十四軍)未敢遠離膠濟線一帶。這便為稍后我東西會師部隊尋機殲滅后尾之敵造成有利條件。

盡管在孟良崮戰后蔣介石強調了各部隊之間的緊密配合，但百密總有一疏，何況蔣軍之間本質上是各懷心計，難以達到無私的支援配合。正因如此，當是年九月間敵之優勢兵力將我膠東主力九縱和十三縱壓縮于半島中東部長寬均不過幾十公里的狹小地帶時，許世友司令員和譚震林政委才能瞅準敵軍破綻，乘夜自敵整八師與整九師之接合部擠了過去。這不僅包括幾萬人的部隊，還安全地帶出了華東局機關和后方醫院等等。這是何等的氣魄與舉措!而且亦不難從中看出敵人外表強勢中的“軟肋”。

隨后不久，跳出敵之包圍圈的我九縱、十三縱即與二縱、七縱會合，瞅準戰機，在昌(邑)南三戶山一帶突然向敵整編六十四師發起致命的攻擊，殲其一個旅又一個師部約萬余人。這是自蔣介石命其陸軍副總司令范漢杰上將指揮六個整編師向膠東解放區進犯并占領大部分半島腹地以來，我軍第一次成建制地痛殲一個旅以上的敵軍，因此大長了相當長時間內處于被動之勢的我軍指戰員的士氣，也極大鼓舞了處于水深火熱中的被占的解放區人民。記不準是我在九里營鎮大街的墻壁上還是在老黨員梁本處看到我軍有關此役的“捷報”：“華東內線我軍以雷霆萬鈞之勢，在昌南三戶山一舉殲敵一萬二千人……”我當時即熱淚盈眶，由于敵占而造成的壓抑心情為之一振。

由于敵連占我膠東之絕大部分縣市，自以為得計，其實已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所占“點”、“線”兵力就大大分散，機動兵力減少。按我們老家的話說是：

“顧頭顧不了腚。”那時報紙上最常見的一個成語是“提襟見肘”，就是形容敵之尷尬態勢的。還因如此，他們在我軍不斷襲擾打擊下，無奈放棄了幾個他們經過權衡可能是戰略意義較小的縣城，如黃縣、招遠、棲霞等，但企圖收縮固守另一些地位更重要的城市，如煙臺、威海、萊陽等。

萊陽城地處膠東半島中心地帶，歷來是南、北、東、西的交通樞紐，而且長時以來，我膠東黨政機關多駐于此。山東兵團的首長考慮到了此點，決定以兵團大部主力集中攻取萊城。攻城之戰于是年十一月底打響，經過反復爭奪，激烈苦戰，于十二月初終占該城，殲敵曾作為蔣介石貼身警衛所部精銳及保安團、還鄉團等萬余人，以“黑虎掏心”的戰術拔除了這個楔入膠東腹地中心的“釘子”，使膠東東、北、西海區復又連成一片。與之同時，我十三縱等部隊還在萊城西南將軍頂一帶頑強阻擊自青島來援之敵，予敵以重大殺傷，并擊毀坦克多輛。

在萊西南阻擊戰中，我曾向組織上提出：再與少年兒童宣傳隊赴前線宣傳慰問(前曾“出征”過兩次)，但未獲批準，此事在當時以至日后一直是我的一個遺憾。因為我感到：這可能是在膠東戰場上最后上前線的機會了。

戰局如棋局，搏殺中極其殘酷；但布局巧妙中自有藝術。我軍之將略常能在被動中轉為主動，化不利形勢為有利。此中奧妙因在戰略之正確，戰法之巧擊；但根本之點還在于人心之向背，我軍有廣大人民為依托。敵軍再強，無法取得此優勢，終在一點點地削弱，一口口地被吃掉，不敗又能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