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葆耕
陳丹青先生在一次談話中,勸告對文學有興趣、有作為的年輕人“不要上學,不要上中文系,中文系害了他們”。他高度評價韓寒拒絕復旦中文系的破格錄取:“韓寒主要是他放棄了大學,他沒有把自己放到監獄里面去……他要是現在還在念研究生,馬上要考博士生,他就很扭曲了,我相信現在還在大學念書的人,很多人他的稟賦、他的氣質可能跟韓寒很像,但是有一條他沒有,他沒有大膽到別把自己交出去,把自己留下來。”陳先生的話令我想到了哈姆萊特的一句臺詞,大意為:整個世界是一個大監獄,丹麥是最壞的一間牢房。如果把臺詞中的“世界”換成“大學”,“丹麥”換成“中文系”就恰好符合了陳先生的意思。二○○八年,“少女作家”蔣方舟也獲得破格錄取的機會,她和韓寒不同,還是把自己“交出去了”。她進了清華,但也沒有進中文系,而是選擇了新聞和傳播學院。問她是不是將來想當記者,答曰還是想做文學。一個有為的文學青年有機會進中文系卻不進,反而進了中文系向來看不上的新聞專業。這不能不讓有的中文系老師很受傷。中文系是不是真的已經成了“最壞的一間牢房”?近些年,在考文科的學生中,多數的選擇是:一經管、二法律、三新聞。中文系在考生的志愿選擇中屈居于這三間“牢房”之后,蓋有年矣。考研則是中文系優秀學生的一次“大逃亡”,有機會進前三個專業讀研的學生,大多會脫離中文系,改換門庭。北大中文系的日子好過一點,跟那三個專業或有一拼,但對照二十年前“文科狀元”的榮譽地位也已“盛世不再”。如果說中文系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也許言之過甚,但同上世紀八十年代相比,在青年中受寵的程度確實大不如前了。
中文系的人生性喜歡辯論,但在網上搜了搜,回應陳先生的說法的帖子寥寥,中文系圈內人的回應根本就沒找到。我想,原因之一是大家覺得陳先生的矛頭所向是當今整個大學的體制問題,中文系不過是他隨手拎出來示眾的例子,要回應就應該就整個大學教育的弊端說話,才是抓住了要害。但只要一抓“要害”,就發現許多話早已有人說過,洋洋灑灑,不計其數,但說了也白說,不說也罷。還有一個更大的對中文系不利的因素,就是文學在整個社會上的地位的沉落。中文系的失寵源于“文學的失寵”。當然,這也是“說了也白說”的問題。上面兩個不可改變的因素,造成了中文系老師“無力回天”的“宿命”式態度。這種態度于有意無意間掩蓋了中文系失寵的第三個原因,就是中文學科自身的培養模式問題。“監獄”固不可拆除,但改善一下自己管理的“牢房”的設施和衛生狀況,使其不被認為是“最壞的一間”,也許還是可以嘗試一做的。下面想就此“第三個原因”說些閑話。
陳先生是美術家,大學的美術系是要培養畫家的,就像戲劇學院培養舞臺演員、電影學院培養銀幕演員、舞蹈學院培養舞蹈演員、音樂學院培養器樂演奏員和歌唱演員一樣;但中文系不同。從有中文學科以來,就沒有把培養作家當做過教學目標。偌大的中國作家群,從“魯、郭、茅、巴、老、曹”算起,幾乎無人是大學中文系培養出來的。在知名作家中,有三位曾上過清華中文系:端木蕻良、吳組緗和汪曾祺。其中吳先生還從媳婦熬成了婆婆,當了北大中文系的教授。應該說,三位都還是從清華中文系得了好處的,特別是汪曾祺先生,在西南聯大深受當時在中文系執教的沈從文的言傳身教,對他的小說創作有很好的影響。這是汪先生自己也認可的。但這幾個例子完全不能夠證明中文系有能力培養作家;更不能夠說,作家上中文系是必需的。更多的文學青年得到前輩的指點,不是在課堂上,而是在報刊雜志或耳提面命、親聆音旨之時。
中文系培養不出作家,一是因為作家根本就不是按照某種教育模式可以培養出來的;二是,現在的大學也沒有沈從文、朱自清這樣足資指點文學創作的教師。清華禮聘小說家格非教授寫作課,這樣的例子鳳毛麟角。過去的中文系老師大都能夠提筆來點“五言”、“七律”什么的,現在的老師在文學寫作上多數人不敢和學生叫板。
文學才情卓異而拒絕進中文系的例子早已有之: 曹禺是清華學生中最驕人的文學大家,但他進的是西洋語言文學系,而不是中國文學系。竊以為如果曹禺當初進的不是西文系而是中文系,他的《雷雨》也還是寫得出來的,但可能沒有現在的好。《雷雨》中歐美戲劇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他如果在中文系,也可能讀奧尼爾,但不像在西文系耳濡目染——當時西文系的主任王文顯就是一個西方話劇研究專家和劇作家,他對曹禺有直接的影響。
以上所說的,對于中文系老師而言,都是老生常談,聽膩了的。也就是說,中文系本來就沒有打算培養作家。韓寒、韓熱、韓冷,方舟、扁舟、臘八舟(粥),即使才高八斗,也愿意上哪兒就上哪兒,不以為意。
中文系的培養目標是教學與研究型人才,特別是“研究型大學”重在出研究成果和大學問家。那么,中文系在這方面成就如何呢?我們還是從老清華的中文系說起。
我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接手中文系的行政工作時,曾有一個驅之不去的惶惑。老清華的中文系是以開放進步享譽同行的。王瑤先生說,他同時考取了北大和清華的中文系,而放棄北大、上了清華。清華培養出來的學者如王瑤、林庚、季鎮淮、余冠英,個個成果粲然。但被稱為“學界昆侖”的錢鐘書先生卻不是中文系的,而是西洋文學系的;他出國去牛津念的也不是中文。我私心以為,如果錢先生不進外文系、而進中文系,并死守著中文系的教學計劃來培養自己,他是作不出《管錐編》這樣視野開闊的學術成果的。清華西文系出了很多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大家,其成果一點不比中文系差,如尚健在的季羨林先生。季先生的看家本領是梵文和印度文化,但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常被人認為他是中文系出身。
另一個更加使我惶惑的是,清華中文系教師中的學術大家,大多沒有中文系的正規學歷,按現在的說法就是“非科班出身”。國學院時代的導師不好說,他們上學的時候還沒有現代大學的這種分科;但最年輕的導師趙元任先生的學歷至今令我們驚詫莫名:他本科讀的是數學(康奈爾大學)、博士頭銜是哲學(哈佛大學)、當過物理和心理學講師(清華),唯獨沒有進過中國語言文學的科班,但他竟然成了中國“現代語言學之父”,開創了中國現代語言學研究的先河。中文系的第一任主任吳宓的主要學歷是在哈佛大學修比較文學,從課程上看多為歐美文學及其比較研究;第二任系主任楊振聲先生本科是中文,但博士學位是教育學(法國);擔任中文系系主任時間最長的朱自清先生的本科是哲學,沒有研究生學歷;接替朱先生任主任的李廣田教授是北大外語系畢業,也沒有研究生學歷。古漢語研究的巨擘王力先生是法國巴黎大學的博士;聞一多先生在美國修的專業是美術;搞訓詁是很需要專門的古漢語功夫的,但楊樹達、劉文典等訓詁大家的學歷中都沒有中文系學歷的影子。所有這些先生,無疑在中國語言文學領域都有優異的建樹,是當之無愧的中文系教授,培養了不少中文學科的人才,但他們都沒有受到過中文學科的“科班訓練”——這是怎么回事?
由此斷然不能夠得出中文學統的系統訓練“無用”的荒唐結論。因為只要對這些先賢的學行加以深究,就會發現:不管他們上大學修的是什么專業,外文也好,教育也好,法律也好,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興趣追求,就是對中國文學的熱愛和對中文學統的探究。他們大抵家學淵源深厚,從四五歲就開始“子曰詩云”,到了十七八歲進大學時,已經飽讀詩書,“滿腹經綸”,此后多年研修,積習不改,從而構成了他們學歷中的一個“潛學歷”,就是對于中國語言文學的體悟與研究。這個“潛學歷”,其時間之長、用力之勤遠超過他們學歷中的任何一個專業,而且當他們研修這一“潛專業”時,是無計劃、無管理、無分數、無考試的;唯其如此,他們的這一“潛學歷”從氣質到知識、理路、方法,獨具一格,自成體系,既深且廣。“潛學歷”和“顯學歷”像是并蒂蓮,相映生輝。玩票兒的超過了科班的,在戲曲界很難;但在中文學科里屢見不鮮,原因就在于他們有兩個或兩個以上專業的“學歷”。
林毓生先生很贊賞美國學者博蘭霓的下述觀點: 凡具原創型能力的專業人士,其知識分成兩部分——直接知識和間接知識。屬于專業范圍的知識稱之為“直接知識”,與專業無關的知識稱為“間接知識”。在人的創造過程中,間接知識作為直接知識的支援知識而發生作用。如果一個人只有專業知識,即直接知識,他的創造能力就很有限,只能局限于專業范圍內的小修小改;唯有用專業知識之外的“間接知識”來打擊你的“直接知識”(專業知識),才可能在專業領域取得大的突破。他把這種“支援”直接知識的間接知識看做是激發創造力的源泉。他說: “在支援意識中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的知的能力是頭腦的基本力量。”
如果我們研究一下近百年在中國文學與文化上卓有創造的大師的知識結構就會發現,他們大多兼具兩種以上的深厚知識基礎:他們創造的主體是中國文學與文化,這是他們的“直接知識”;而作為創造的“基本力量”卻不僅于此,它可能是外國文學、哲學、歷史、經濟、法學或者物理、數學等等。催生創造性成果的動力往往不只在專業之內,而更多在專業之外。如果沒有足夠的“間接知識”,創造就會受到很大的局限,成果也就小了很多。因此,中文系的振興與衰落,固然與學科內部的知識積累、方法改進有關,但更主要、更隱蔽的原因可能不在內部,而在外部。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努力耕耘自然有好處,但無救于中文系的衰落。朱自清先生執掌中文系時曾意識到這種拘囿,他力主在中文系開設外國文學的課程,而且用外語來講(后改為中文)。這在當時可謂驚人之舉。但還是屬于小改革,無救于整個中文學科的培養框架。而西文系的學生大多兼具兩種知識(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相互為用,互相發明。老清華有“文看西文,理看物理”之說,西文系高于中文系的原因之一即在于此。
清華中文系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曾力圖在較大的幅度上改變專業上的拘囿,在學校領導的支持下,同外語系一起,舉辦過“中外文化綜合班”,希望實現聞一多先生早就提倡的中外文學的會通。這個試驗班要求學生不僅要學好中文系的主干課,而且在外語上達到外語系的本科水平。綜合班開設了中外文學的平行的課程,而且請會通型教授來講,例如何兆武先生是專攻西方史論的,但他用英文寫過中國哲學史,在美國的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請他給學生講《西方哲學史》,必然是中西會通的。綜合班還請許淵沖教授開設了“《詩經》翻譯”課程,請外語系教授用外語講授外國文學課。這些課本身就造成兩種知識體系(語言、文學、文化)之間的沖突與融合,對學生啟發很大。這個試驗班辦了幾屆,效果不錯,但難以為繼。主要原因是幾位老先生退位后,很難找到稱職的會通型的講員。
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有一種很強勢的說法,叫“中文系要姓‘中”。這種說法是針對當時學生的浮躁、基本功差的弊端而提出的,要求嚴把質量關,學好“八大門”(中國古代文學、現當代文學、世界文學、文藝理論與批評、古代漢語、現代漢語、語言學、基礎寫作)。嚴把質量關是對的,但是不是學生必須八大門門門優秀才是好學生?未必。事實上,許多“大師”級的教授也不是門門優秀。研究古代漢語的老師未必能夠把現當代文學考到八十分。
在討論上述綜合班的教學計劃時,季羨林先生說過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我在北大做過多年的副校長,管教學,幾乎年年都要修訂教學計劃,把一些課程搬來搬去,其實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給學生開出一些真正好的課。我在清華西洋文學系念了四年,上了許多課,真正對我發生了重要影響的只有兩門課,就是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和朱光潛先生的《美學》。這兩門課影響了我的一生,而這兩門課恰好都不是外文系的專業課。”對一個中文系的學生而言,“八大門”中無需門門優秀,有的課考三十分就可以,有的課還可以選修。這樣才可能騰出時間,讓學生自由支配,把精力用到自己最喜歡的課程上去。綜合班的學生很喜歡“《詩經》翻譯”課,花了許多時間自己動手把《詩經》中的作品譯成英文,請許淵沖老師修改。在這種練習中,學生所學到的絕不僅是翻譯本事,而是回旋于兩種知識體系之間,領悟兩種文化的沖突與會通,觸類旁通,受益無窮。
間接知識對于創造的影響,主要不在具體的知識上,而是在知識基礎上形成的“支援意識”。也就是說,間接知識不在多,而在于從中獲取理念、方法和“感悟”。博蘭霓認為,這種支援知識化成“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的”內在意識時才是頭腦創造的基本力量。“支援意識”既是在知識基礎上形成的理念、方法,也還包含了在無意識層面上的想象力、直覺等等不可言說的東西。在趙元任的語言學論文中,間或看到量子力學公式的引用,但這并不是“間接意識”的主要表現;趙元任的物理、數學造詣對語言學研究更深刻的影響在于近代物理揭示的新的宇宙觀和方法論為人文學科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參考系統。把這個參考系統自如地運用于人文學科的研究,至今僅見于趙先生。正是這種新的理念和試驗方法給予了傳統的語言學研究以強大的沖擊,從而造成了巨大的突破,使得趙先生成了“現代語言學之父”。胡適在“五四”以后曾力倡“用自然科學的方法”整理國故,“把社會當做試驗室”,他的意思也不是把自然科學的具體公式用于中國文字的訓詁,而是采用自然科學的實證的和邏輯的研究方法。各門學科的具體知識之間是各不相干、很難會通的,但上升到“意識”層面,就會豁然貫通。梅貽琦先生在一九四一年談到會通式教育方針時,曾講到,學生對于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人文科學必須都有基礎性的掌握,而其目的則在“于三者之間能識其會通之所在,而恍然于宇宙之大、品類之高、歷史之久、文教之繁,要必有其相為姻緣與相倚之理,此則所謂會通也”。從激發原創精神的角度說,“間接知識”并不能夠對專業研究直接發生影響,把“間接知識”提升為“支援意識”才是創造性的助推力。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極“左”路線造成的惡果之一就是只允許一種意識唯我獨尊。在學術文化領域,通過接連不斷的批判,力圖剿滅一切與主流看法不同的“意識”。五六十年代的中文系大學生也學習多種知識,閱讀一些西方的思想文化作品,但只要涉及意識層面,就只剩下了一種形態。那個時候的師生雖然讀了不少書,積累了不少“知識”,但在意識層面上驚人的單一和貧困,對任何文學作品只能夠有一種解讀,創造力就不能不顯得匱乏。學者只能在古籍校勘、文字訓詁等極具體的范圍內有所創造,而無法實現在文學研究的總體上的多樣化和推陳出新。
八十年代是思想解放的年代。洶涌而來的西方思潮,帶來的不僅是為數眾多的新鮮作品和具體知識,更重要的是凸現了文學研究的新視野。這個時期的中文系學生,特別是那些優秀的研究生,不僅積累了大量的現代社會的新的知識,更重要的是把握了附麗于知識上的啟蒙主義、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理念、方法和價值觀念。這些新的“意識”不僅給他們以新的研究精神和科學的方法,而且從無意識深處激發了激情、直覺和想象力,從而造成了一股相當強勁的“支援意識”,使得中文學科的研究面貌煥然一新,那些最優秀的學生不受專業劃分、教學計劃和教師思想的拘囿,精神視野和知識領域相當開闊,構成了中文教育、特別是中文研究生培養上的一個黃金時代。這個時期畢業的相當一批研究生的研究成果是跨學科的、國際性的、生氣勃勃的。現在各大學中文系的骨干教授,許多就是這個時期造就出來的。
近年來,各大學普遍開展文化素質教育(通識教育),淡化專業,強化專業以外的間接知識的教育,這無疑是一個進步。但如果不能夠啟發學生把間接知識提升為“支援意識”,通識教育只做了一半,也許一半還不到。對于中文系而言,強調學生踏實讀書、掌握基本功是重要的,但就挽救中文系的頹勢而言,為學生創造自主選課、自由思維的廣闊空間,引導他們把握多種間接知識和“支援意識”也許更為重要。創造,在本質上就是兩種以上的知識體系、意識體系的自由撞擊,唯有自由撞擊才能夠產生強烈耀眼的電火花。
溫家寶總理在同美國《科學》雜志主編的談話中說,創新“首先要從孩子做起,使他們從小養成獨立思考的能力”,“能夠在自由的環境下培養創造性、批判性思維”。這是至理名言。照我看來,實際情形是,在自然科學的圈子里,倡導和創造自由環境的工作比較具體有力,但在人文社會科學的圈子里,則各種意識自由撞擊的環境較差。人的大腦雖然分成左右半球,但是兩半球是互相連通的,在思維能力與習慣的層面上是一致的,一個腦袋不可能并存兩種互相矛盾的思維習慣。很難想象,一個在人文、社會問題面前只會“聽話出活”的學生,在自然科學領域里會有大的突破和創造。培養自由環境下的創造性思維、批判性思維必須在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三個領域并駕齊驅,才能夠真正造就大批具有飽滿的原創精神和能力的人才。只在其中某一個方面自由思考,充其量只能算是“半個自由人”或“半個人”。
二○○八年十月二十一日清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