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鳴奮
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對于當代移動通信的研究始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葉,早期主要以對用戶的社會調查為特色,由此發現的諸多問題逐漸成為其后理論探索的重點。例如,移動通信技術如何改變了人們的時空觀與注意分配?手機流行如何影響到公共空間中的身體活動與自我呈現?人們內在的精神生活又如何因為使用手機而發生變化?手機如何與亞洲的中產階級革命相聯系?等等。
二○○○年秋,喬伊斯和弗里德曼分別在《紐約時報》和《每日電訊》發表文章,以生動的筆觸描繪了日本圍繞手機形成的“拇指文化”(女生的拇指繞著鍵盤轉,宛如在演奏小提琴協奏曲)。這一術語迅速隨著手機的普及而在全世界不脛而走,成為手機文化的別稱。它的涵義當然不局限于拇指族如何操作手機鍵盤,重點也不在于上述操作可能給用戶大腦皮層的功能分區帶來什么變遷,而是移動通信的社會影響。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后,手機漸漸變成日常生活幾乎無處不在的一部分,其用戶數量在世界各國成指數地跳躍增長,所產生的社會影響與日俱增。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對拇指文化的跨學科研究成為學術界的一個熱點。例如,英國社會研究公司Teleconomy逐年進行題為“賓格我,我的移動與主格我”的調研(二○○○——二○○四);臺灣的市場智能中心發布了《中國消費者購買歐美手機的意圖》(二○○七)。美國媒介理論家萊文森出版了《手機:擋不住的呼喚》(二○○四);在挪威工作的美國人林(R.S.Ling)出版了《移動連接:手機對社會的影響》(二○○四);日本的伊藤瑞子等人推出了《個人、便攜、步行:日本生活中的手機》(二○○六)。瑞士圣加倫大學社會學家格羅茨、伯奇與英國電信專家洛克合編的《拇指文化:手機對社會的意義》(二○○五),在上述研究成果中是有代表性的。
手機是什么?它當然是一種電話機,同時,又兼備微型無線電臺、照相機、攝像機、播放機、計算機乃至于電視機等多種功能。《拇指文化:手機對社會的意義》一書在導言中談道:“它是一種強化個人身份感的物神化(fetishised)對象。它是一種改變我們處理事務方式的有革新能力的技術。它是一種改變我們管理時間與空間的方式的手段。它是一種發送文本-信息的工具。它是一種我們掌中的超級計算機,可以執行比阿波羅飛船更為復雜的計算任務。”若論其社會影響,最為重要的或許是:“手機正在變得與存在相聯系。用固定電話通信,我們呼叫場所;用移動電話通信,我們呼叫人。我們日甚一日地期待人在電話線的另一端,如果呼叫無應答,就會覺得受挫。”編者舉出兩個實例來說明這種聯系。在二○○四年三月十一日馬德里火車連環爆炸案中,先是恐怖分子利用手機觸發炸彈,后是治安當局利用手機記錄追蹤施炸者。在二○○五年七月七日倫敦地鐵和公共汽車爆炸案中,災后人們紛紛用手機確認所愛的人是否安好(這相當于確認他們在世界上的存在)。使用者如此之多,以至于移動運營商不得不設法控制呼叫量。在那些日子里,新聞機構撥打手機尋找目擊者,警察局呼吁市民提交手機所攝影像以作為暴行的證據,反響如潮水般涌來。“在面臨災難時,我們求助于口袋中這一小小的手持物,既重新聯系外部世界中我們所愛的人,又捕獲我們作為其中一部分的事件。它表現了對我們在世界上的雙重存在的闡釋——‘是我在此處與‘我在是此處。這正是對于手機在我們生活中的作用的執拗確認。”美國英特爾公司資深研究員貝爾所注意的則是手機平時如何被用于家庭成員之間的互動,不只是維護社會層系,而且提供一種安全感。對于兒童來說,手機的作用類似于弗洛伊德《超越享樂原則》(一九二○)中所講述的fort-da游戲中的線軸。小孩反復拋出、拉回線軸,借此重演母親的“消失—回來”(非在與存在)。
幾乎所有研究者都肯定手機具備廣泛的社會影響,雖然他們的著眼點各不相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唐納以盧旺達為例,說明手機如何影響發展中國家的社會變化。根據他的考察,手機允許人們用以前無法想象的方式有效地組織工作。不論是跨國公司,還是小餐館老板這樣的普通用戶,都享受到移動通信技術所提供的穿越時空、保持業務聯系、做出業務決定、根據不斷變化的微觀日程管理業務的自由。
當然,上述自由也帶來了新的問題。英國蘭開斯特大學的休默與特呂奇指出:引入手機,已經可能也允許有更多的機會來管理作為社會空間之代表的領域,如通過在工作環境中使用短信管理社會事務等。這提供了一種范式轉移,即從處身于特定物理場的需要轉移到管理特定的領域、以至于在任何其他領域管理另外任何領域的能力。這種能力將領域邊界從特定物理場所分離開來,同時又引入了一種“熵”的要素,并增加了社會空間的復雜性。在手機廣泛應用之前,社會身份總體來說是依系于場所定位的。在特定時間被描繪的社會身份,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個人被定位的社會環境,以及他們與誰在一起。例如,如果人們在家,他們可能正在維護父母或配偶的社會身份,因為他們與其家庭在一起;同樣,如果他們在工作,他們可能正在維護經理的身份,因為他們與其工作同事在一起。每種角色或身份都緊密地與其周邊物理環境及共同定位的同伴相聯系。在一定程度上,電話開始改變了這一點,雖然它最初是不可移動的、定位在特定的地點。因此,如果某人接電話,對打電話的人及聽電話的人來說,他們在特定時刻所維護的身份總的來說是清楚的。談話然后相應持續。引入手機之后,情況便非如此。對打電話的人來說,對方當時所處之處并非一下子就明顯。與此同時,用戶也不知道自己的哪種社會身份將被喚起。由于領域的邊界已經變得日益模糊,身份邊界也變得更有彈性。隨之而來的不確定性可能對個人產生巨大壓力,因為他們處于運動之中,不可能預計在下一時刻對自己的社會身份的要求是什么。
為了解決上述問題,休默與特呂奇引入了“互聯空間”(interspace)這一范疇。布爾迪厄曾定義了三種基本的社會空間,即家庭、工作與社交。休默與特呂奇著眼于這三個確定領域之間的新領域,即所謂“互聯空間”。“互聯空間”最初毋寧說是“互聯時間”,指的是發生了兩個時空上分離但相關的事件之間的時段。它可以是在兩個領域之間運動所花的時間(如早晨離家上班所用時間),也可以是一次會議的安排和會議自身之間所經歷的時間。其后,休默將“互聯空間”解釋為“空間之間的空間”,代表了領域之間的邊界,對領域加以支配或協調的活動就在其中發生。更全面地說,互聯空間是某種時空環境,由高度復雜的過程組成,這些過程首先關系到周邊領域的邊界劃分與聯系。經驗研究甚至導致這樣的結論:介于兩個事件之間的互聯空間甚至可能比事實上的事件更重要。休默與特呂奇認為:通信手段的移動性使得先前具有短暫性、過渡性的互聯空間變成了相對獨立、日益重要的社會領域。它是不同領域的交疊,人們在那兒雜耍各種角色,管理諸多社會身份。這兩位學者闡述了互聯空間對于社會身份的意義:首先,互聯空間為人們提供了強化特定領域社會身份的機會。例如,一個人在上班的火車上發短信給其社交領域(而非工作領域或家庭領域)的聯系人,這就表明他正在強化自己在社交領域(而非其他領域)中的身份。由此看來,在互聯空間之內存在“領域之戰”(家庭、工作與社交彼此消長)。其次,憑借手機,用戶可以通過SMS、語音電話、電子郵件等多種手段在互聯空間中創造并維護各種社會身份。第三,在移動狀態中聯系社會網絡的能力,對重新肯定個人身份起關鍵作用。第四,將領域與社會身份從物理場所分離開來,可以有多種含義。例如,運用手機意味著當事人可以減少旅行,而讓別人來到自己身邊。
社會存在的變化不僅意味著社會空間的變化,而且意味著個人與社會之關系的變化。瑞士蘇黎世大學的格塞認為,手機將通信權力置于個人手中,同時又讓人們得以擺脫場所、時間與體制的約束,是一種導致社會變革的激進力量。它具有潛在的顛覆性與退行性影響,即引導用戶從多數人的同質文化后退到個人的異類文化。匈牙利學者尼里《作為回歸無偏見交流的手機》一文對格塞的觀點加以呼應,認為移動通信使我們倒退到更為直接、非疏遠化的通信形式。它重新建立了一種個人的、微觀社區的感覺,與已經在現代主義思維中無處不在的比較形式化、結構化的組織形成直接的對比,許諾在后現代社會生活中重建先前由真正的本地社區所享有的特性。澳大利亞皇家墨爾本理工大學的約特深入研究所在國一個樣本組對手機加以定制的行為,并揭示了發送短信和彩信對于保持個人社會聯系至關重要的意義。處于這一活動中心的是手機自身,即作為發送信息的機器。約特記錄了用戶如何通過為其手機選擇屏保、鈴聲與面板來對自身身份的顯示加以管理,將這種做法視為表演性行為。它證明性別與身份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日常生活中不斷被實踐、排練與表現的。英特爾公司資深研究員貝爾對亞洲的拇指文化加以解讀,揭示一個韓國用戶如何運用五種不同鈴聲以區分五個不同社會群體。這種方法使得用戶在接電話前準備好正確的歡迎詞,保證她不會冒犯任何打電話給她的人。這是鈴聲用途一種令人感興趣的發展——不是區分手機所有者,而是區分來電話者。
總的來看,手機促進了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的融合,也匯聚了公共通信與私人通信的矛盾。根據德國愛爾福特大學的霍夫里奇的觀點,由手機所維持的社會網絡是強烈地私人的(固定通信有“黃頁”,移動通信卻沒有用戶公共目錄),然而私人用手機進行的交談經常是在很公開的空間中進行的。因此,手機重新定義了個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的關系。不僅如此,手機通信還反映了可能更深地植根于國家文化與社會行為中的東西。某些國家盡管地理上緊密相鄰,但使用手機的宜忌卻彼此有別。北歐國家中被接受的行為在地中海國家中并不被接受,反之亦然。
社會存在的變化同時還意味著個人心理狀態的變化。英國薩里大學的文森特著重考察了用戶對于手機的情感附著。這種情況不僅表現為獲得手機時的欣喜、使用手機時的舒暢,而且表現為丟失手機時的驚慌與焦慮。文森特認為:這種情感附著是我們對手機進行投資的結果。由于被個人化的緣故,手機保存了對于用戶具有特殊意義的電話號碼、照片和其他信息,成了生活記憶和社會聯系的總目,充當“我,我的手機和我的身份”的圖標,將人們的社會生活與情感生活具體化,而不僅僅是使之成為可能。意大利烏迪內大學的福爾圖納蒂注意到手機可能變成眷戀甚至膜拜對象。在論文《作為技術人工品的手機》中,她分析了這一現象的原因,即我們將自己的復雜情感賦予它,為之設計各種“合成美學特性”,直到它不再是一種普通的通信工具,變成“一種時尚的、誘人的物體,介于附屬品與珠寶之間”。與固定通信相關的心理問題當然可能遷移到移動通信中。英國艾塞克斯大學訪問學者哈頓發現,不同代人之間使用電話進行交流時的誤解為手機所加劇,他特別討論了我們在使用語音郵件與應答機時所經常感覺到的挫折如何因手機而增強。如何應對這些問題,是許多人所關心的事情。英國劍橋微軟交互性系統開發組資深研究員哈珀介紹了一種值得借鑒的做法:某些父母與自己的孩子在家中討論電話賬單,將對手機的管理變成了一種與孩子們討論道德倫理問題的活動。他們不是舍不得為孩子使用手機付費(甚至也不是力求盡量嚴格地限制其消費),而是要讓孩子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的經濟后果。就此而言,手機賬單具備象征性意義,相關討論對推進兒童社會化是有益的。
手機本身的社會存在是由移動通信產業來保證的。目前,這一產業的發展至少涉及以下矛盾:
其一,經營者與消費者的關系。手機經營者在產品開發與市場推廣領域面臨多樣化的選擇。由于手機功能的多樣化,經營者或自愿或被迫地日益遠離原先的語音通信服務核心市場,涉足始料未及的各種新技術。英國移動通信專家施莫茲的《面向未來,改變顧客需要》一文討論了手機經營者在試圖開發分歧的、碎片化的顧客群體所要求的產品并將它們市場化方面所遇到的許多難題。同樣被多樣化選擇弄得無所適從的是消費者。移動運營商的服務水平、收費方案彼此有別,手機開發商不斷推出各種令人聯想到不同身份與文化背景的新產品,令用戶眼花繚亂。格羅斯與伯奇兩位研究者因此探討了顧客如何適應這種“多重選擇”的問題。
其二,移動通信與互聯網的關系。它們都是二十世紀信息革命最令人矚目的成果。德國伊梅諾技術大學的多林、貢爾多夫著眼于手機和互聯網技術的會聚——移動網志(即移動博客),認為它向用戶提供了一種借助于可由其手機獲得、通過互聯網觀看的照片來表現其生活的手段。諾基亞公司已經將相關產品命名為“生活志”(lifelog),多林與貢爾多夫考察的正是日常生活中的這種無監視的出版或傳播,其內容范圍從用戶對自己走路姿態的平凡記錄,到美國大兵在伊拉克所記載的具有歷史意義的事件。早期的移動網志軟件不是來自經營者、手機或軟件制造者,而是出自繁榮于互聯網的社會軟件社區,作為網絡化社會的副產品而出現,為許多商業性公司所仿效,這一現象為英國蘭開斯特大學的瓦茨等人所注意與闡述。
其三,現狀與未來的關系。手機用戶的增長速度之快(“移動狂熱”)固然令產業界歡欣鼓舞,但與之相伴的某些負面現象也引起了有識之士的關注。工作于國際電信聯盟的瑞士專家斯里瓦斯塔瓦由此思考手機用戶應有的禮儀(“移動風度”),并提出應對信息垃圾等負面因素的對策。資深人士還對手機產業的未來做了不同的預言。英國移動通信專家戈爾丁認為:手機硬件技術與軟件技術將不斷發展,用途將日益廣泛,使我們越來越離不開移動電話。第三代移動通信(3G)匯聚各種技術,具有根本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的力量。他的同胞、獨立顧問福金則主張:移動運營商不要迷戀于“內容為王”,而要恪守“通信為王”的原則。即使進入3G時代,手機的優勢仍在于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而不是充當我們口袋中的全能超級計算機或數據庫。
《拇指文化:手機對社會的意義》一書共收入論文二十篇,分為“文化身份”、“移動人格”與“產業前景”三組。編者不是將它們當成各自獨立的文章,而是視為相互呼應的章節。作者來自不同國家,論題涉及手機技術、手機產業、手機文化的方方面面,值得一讀。正如書中所收美國魯特格斯大學教授卡茨《移動通信與日常生活的轉變:對移動研究的下一階段》一文所談到的,拇指文化存在許多有待深入探討的問題。例如,注意力在當下與遠方之間的分散如何影響各自的社會關系?移動通信技術會影響社會體制與政治生活嗎?國際犯罪如何控制,反恐努力如何通過移動通信進行?“移動鴻溝”(mobile divide)是否會形成,并對于那些已經不能運動的老年人、已經社會邊緣化的人產生不利?因此,這部論文集的價值不僅表現為提供考察結論,而且在于喚起學術興趣、開拓研究思路。
(P.Glotz,S.Bertschi & C.Locke 〔eds〕,Thumb Culture:The Meaning of Mobile Phones for Society,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