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劇本敘事時間的三重性

軒　蕾

內(nèi)容摘要：本文以元雜劇劇本為例，將故事發(fā)生時間與劇本敘事時間進行對比，分析了劇本敘事時間的三重性原則，即劇本敘事時間的延伸性、濃縮性和淡隱性，從而更進一步理解戲劇劇本的敘述特點和規(guī)律。

關(guān)鍵詞：劇本敘事時間延伸性濃縮性淡隱性

法國文學批評家熱奈特在其《敘事話語》一書中，闡述了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的“非等時”，將敘述方式分為概要、停頓、省略和場景等。劇本敘事時間不必受真實的生活時間的限制，故在劇本敘事中可以靈活的延伸或壓縮原來的故事時間。在中國傳統(tǒng)戲劇劇本敘事中，敘事時間的自由靈活運用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幾點：第一，劇本敘事對于故事時間的延伸性處理；第二，劇本敘事對于故事時間的濃縮性處理；第三，劇本敘事對于故事時間的淡隱性處理。下面通過對元雜劇作品的分析，來具體闡述一下劇本敘事時間的這些特征。

一、劇本敘事時間的延伸性

即在故事時間基本不進展的情況下出現(xiàn)的所有的敘述部分，此時可以是一段心理活動或是一段情節(jié)的敘述，故事時間實際比較短，而劇本敘事對這一段采用大幅度特寫式的描寫，劇本敘事時間在邏輯上就顯出比實際的故事進展所用的時間要長，所以稱之為劇本敘事時間的延伸性。

從劇本敘事時間延伸性意義的角度，對于故事時間的延伸性處理，可以分為以下兩種形式：

1．突出主題，表現(xiàn)主旨

在某些時候，故事內(nèi)容的某一段與戲曲劇本的主題關(guān)系較大，劇本敘事就對于此段故事內(nèi)容進行大幅度特寫式的描寫，劇本敘事時間在邏輯上明顯要長于故事在此段發(fā)展的時間，其意義是為了突出主題，表現(xiàn)主旨。

從元雜劇《感天動地竇娥冤雜劇》四折的故事內(nèi)容分析可以看出，第一折、第二折和第四折的故事進行的時間都要長于第三折故事發(fā)展進行的時間，第三折的故事內(nèi)容是竇娥赴法場，在法場不畏官府邪惡勢力，義正言辭，慷慨激昂，立下三樁誓愿且一一應驗，最終被監(jiān)斬官處以死刑，可以看出故事進展時間不過半天。但是在劇本中，作者卻運用了整整一折去描述。

第三折是整部作品的高潮部分，對竇娥立下三樁誓愿、向天地發(fā)出呼喊這一情節(jié)進行大幅度特寫，精心描繪此時竇娥的情感狀態(tài)和心理獨白，是對竇娥斗爭心態(tài)和反抗精神的集中刻畫，增強了全劇的悲劇藝術(shù)特色，這就是全劇的主題。同時，這一折的敘述還充分體現(xiàn)出作者在戲劇沖突激烈、心理行動復雜的場次中刻意延緩時間流動的意圖。很明顯，劇本敘事時間在邏輯上明顯長于故事進展時間，突出主題只是時間延伸性處理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將一折的演出時間來演述竇娥行刑前的情況；而在其它折里，則將多個情節(jié)安排在同一折的演出時間里，有的甚至將時間直接跳躍三年或十三年。這種疏密映襯的方法使得重點場次突出，中心情境更加真實、豐滿，能夠突出主題，表現(xiàn)主旨，也就是王驥德《曲律》中所說的“傳中緊要處，須重著精神，極力發(fā)揮使透”。①

2．烘托意境，渲染感情

中國傳統(tǒng)戲曲劇本中有很多抒情性的曲辭，這些抒情性曲辭往往不涉及新的事件或人物之間新的矛盾、與戲劇動作展開關(guān)聯(lián)不大，但是也對這一部分進行大幅度特寫式抒寫，其意義就是抒情言志，突出主題，烘托意境，渲染感情。

元雜劇《破幽夢孤雁漢宮秋雜劇》是馬致遠的作品，全劇共四折一楔子。前三折基本都是在敘事。到了第三折，昭君不入番境投江自盡，戲本來就可以結(jié)束。但作者在結(jié)構(gòu)此劇時，并非如此，而是再一次掀起漢元帝感情的高潮，安排第四折去抒寫漢元帝對昭君的深深的思念之情。

第四折先是寫漢元帝思念昭君，然后夜夢昭君，夢醒后唯有孤燈相伴，丹青圖還在，但是卻見不到昭君，一片凄涼之景。聽到大雁凄涼的叫聲，更增添了漢元帝的思念之情和離愁別緒，表現(xiàn)了漢元帝的孤獨、悲涼的心境。作者在此用了整整一折去渲染漢元帝的感情，這種感情不僅包含著漢元帝對于昭君深厚的思念之情，而且通過寫漢元帝與昭君的感情得而復失，隱喻了大漢王朝命運的盛而復衰。元帝對昭君的無盡追思之情，又寄寓了作者對漢族盛世的追思之情，“半夜楚歌聲”明顯流露出馬致遠心中哀怨的亡國悲情，借孤雁叫聲盡情抒發(fā)了漢元帝的孤獨心境和離愁別緒。把漢元帝與昭君的真愛作為自己民族情感的純潔寄托，借帝王之愛的得失和身不由己的無奈，表明帝王也有失意之時，將帝王賦予普通人的情感，這就更具有悲劇性色彩，借漢元帝的憂怨抒發(fā)作者人生失意的哀傷和悲涼深沉的憂思，以及作者對于民族盛衰的深廣悲思。

第四折都是漢元帝的抒情性曲辭，并不涉及新的故事情節(jié)的進展。劇本敘事的意義就是制造意境，表現(xiàn)出漢元帝的思念之情、孤獨之境和悲涼之景。但是劇本敘事卻在此大幅度描寫，其意義是為了烘托意境，渲染感情，回應主題，以引起共鳴。

二、劇本敘事時間的濃縮性

即故事時間按照生活邏輯實際比較長，但是在劇本敘事中，為了突出戲劇矛盾和戲劇發(fā)展的主線，不展開敘述次要事件或次要人物；或者為了提供背景信息，對于一些無需充分展開的事件以粗線條勾勒出來，從而對這一段故事采用濃縮式敘述，故稱之為劇本敘事對于故事時間的濃縮性處理。

對于故事時間進行濃縮性處理，從故事時間濃縮性目的的角度，可以分為以下兩種形式。

1．突出主線

元朝紀君祥的作品《趙氏孤兒大報仇雜劇》，戲劇矛盾尖銳沖突激烈，忠良之臣趙盾一家三百余口被奸臣屠岸賈滿門抄斬，只剩下了趙氏遺孤，全劇圍繞著草澤醫(yī)生程嬰搭救趙氏孤兒，含辛茹苦將其撫養(yǎng)成人，最終趙氏孤兒得以為全家報仇這一條主線去講述，所以與主線關(guān)系不大的其他情節(jié)和其他人物就不必展開講述，所謂“一線到底，并無旁見側(cè)出之情”。②那么體現(xiàn)在劇本敘事中，就是劇本敘事對于故事時間的濃縮性處理。

一開始，程嬰決定將自己的親生子假做趙氏孤兒，并獻與屠岸賈，劇本也是一筆帶過，沒有過多地去抒寫程嬰當時的思想情態(tài)。后來屠岸賈等來到公孫杵臼家，搜出了隱藏在其家中的嬰兒，此乃程嬰之子，屠岸賈以為是趙氏孤兒，當場三劍刺死了嬰兒。按照故事的邏輯，此時程嬰應該是悲痛萬分，可是作者并沒有過度渲染或大幅度描寫程嬰的心情。為了突出主線，不影響事件發(fā)展進程，作者在這里對程嬰的心態(tài)略微描述，用幾句話加以概括總結(jié)，即劇本敘事對于故事時間的濃縮性處理。

戲劇劇本文學的結(jié)構(gòu)方法，重在以一條主線貫穿始終，并圍繞這條主線安排容量不同的場子，形成縱向發(fā)展的點線組合格局。所謂“一線到底，并無旁見側(cè)出之情”，③目的就是要突出主線，突出主要戲劇矛盾和戲劇沖突。

再如《救風塵》第三折寫趙盼兒從汴梁出發(fā)到鄭州去解救落難姐妹宋引章。兩地相距百余里，趙盼兒唱了兩支曲子就到了鄭州界面。可以看出，如果這段時間內(nèi)發(fā)生的故事與故事主線或主題關(guān)系不大，簡寫或壓縮它絲毫不影響故事的貫通一氣。這樣做不僅不會影響觀眾對劇情的理解，反而能使故事簡潔明晰。這種處理方法有助于突出戲劇的中心內(nèi)容，更多地表現(xiàn)富有戲劇性的情節(jié)。

2．提供背景信息

為了提供背景信息，對于一些無需充分展開的事件以粗線條勾勒出來，從而就對這一段故事采用濃縮式敘述。

如《竇娥冤》第一折開始，時間發(fā)生在楔子故事情節(jié)后十三年，而這十三年的生活故事，蔡婆一上場，就用幾句話交代了過去。“老身蔡婆婆，我一向搬在山陽縣居住，盡也靜辦。自十三年前竇天章秀才留下端云孩兒與我做兒媳婦，改了小名，喚做竇娥。自成親之后，不上二年，不想我這孩兒害弱癥死了。媳婦兒守寡又早三個年頭，服孝將除了也……”④這樣通過蔡婆之口，就交代了竇娥的身世背景和現(xiàn)在的境況，有利于讀者理解故事情節(jié)。

元朝李行道的《包待制智賺灰闌記雜劇》，第一折正旦張海棠初上場時，有兩段唱詞，對于張海棠的身世并沒有做過多的描述，而是以概要性的筆觸寫到了她嫁到馬員外家之前的經(jīng)歷，這樣寫的目的只是交待人物的一些背景信息，為下文描寫人物做鋪墊，也為觀眾理解人物打基礎，故采取濃縮式敘述。這樣寫的目的，一來提供了人物的背景信息；二來不影響故事主線的進程。

三、劇本敘事時間的淡隱性

即一定量的故事內(nèi)容在劇本敘事中沒有明確提及，或是僅以只言片語交代而過，可以看作是劇本敘事對于故事時間的淡隱性處理。

1．用幾個時間點來概括淡隱的時間

在關(guān)漢卿的《竇娥冤》一劇的楔子中，竇天章剛開始上場時有一段自報家門，可以看出當時竇娥是七歲，后來的第一折竇娥一出場就已經(jīng)是二十歲了。期間這十三年的時間，作者并沒有詳細描述，而是用了幾句話代過，選取了有代表性的幾個時間點，來概括竇娥所經(jīng)歷的這十三年時間。比如三歲亡了母親，七歲離了父親，十七歲嫁與蔡婆之子，誰料丈夫亡故，現(xiàn)在已是二十歲了。這其實就是劇本時間淡隱的一種形式，通過主人公之敘述，選取流逝的時間中幾個有代表性的時間點，來概括淡隱的時間，作出簡單的交代，以便銜接上下文。

2．用時間段來表示淡隱的時間

《漢宮秋》第一折中，毛延壽剛出場有一段獨白，表明正在準備刷選室女，昭君不肯賄賂毛延壽，于是被點破畫像，預示著昭君進宮后的命運。緊接著昭君出場，有一段獨白。一首定場詩表明此時已在上陽宮內(nèi)，多年未見到君王。此時的時間已經(jīng)是十年之后了，十年的時間就是一個時間段，在這十年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作者沒有任何簡單的交代。這是時間淡隱的一種形式，即一定量的故事內(nèi)容在劇本敘事中沒有明確提及。

3．以分場來表示對故事時間的淡隱

有時用分場直接來表示對于故事時間的省略，與中心故事關(guān)系密切的情節(jié)大段敘述，與中心故事關(guān)系較松散地則用省略帶過。這種處理方法有助于突出戲劇的中心內(nèi)容，更多地表現(xiàn)富有戲劇性的情節(jié)。

在白仁甫的《墻頭馬上》一劇中，第一折裴少俊與李千金一見鐘情，兩人相約后花園。第二折裴少俊與李千金后花園相見，并私訂終身，兩人最終私奔逃走。第三折開始已是七年之后，父親裴尚書在后花園中發(fā)現(xiàn)了李千金和裴李之兒女，逼迫裴少俊寫休書與李千金，將李千金逼走。

從這三折的大致故事內(nèi)容看，第二折和第三折之間，時間跨度相對來說比較大。第三折一開始就是七年之后，從裴少俊的這段道白中，能看出此時時間已是七年之后，且與李千金有了一雙兒女，私養(yǎng)在后花園中，不曾參見父母。那么很顯然這七年發(fā)生的事情沒有提及，被劇本敘事略去了。

高明的《琵琶記》中，第四出是“蔡公逼試”，第五出是“南浦囑別”，第七出是“才俊登程”，第八出則是“文場選士”，可以看出，這些關(guān)目之間所距離的時間是相當明顯的，這都顯示了時間的淡隱性，充分說明了劇本敘事中對時間處理的靈活性。

注釋：

①[明]王驥德《曲律》，陳多、葉長海注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54頁。

②[清]李漁《閑情偶寄》，單錦珩校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1頁。

③[清]李漁《閑情偶寄》，單錦珩校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1頁。

④[元]關(guān)漢卿《竇娥冤》，[明]臧晉叔編《元曲選》，第四冊，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5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