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飛歌過內蒙(外一篇)

周 翔

我對草原的神往是從童年就開始的:草原的遼闊悠遠,草原的厚重歷史,草原的疆場廝殺,草原的牧場牛羊,草原的蒙古包,草原的馬頭琴…… 這一切都令人憧憬,引人浮想聯翩。今秋終于有了一次走進草原的機會,而使我感受至深的,卻是草原的歌聲。

是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草原的歌聲是這么的美,美得令人入耳難忘,美得令人留連忘返,美得令人心醉。也許是現場觸景生情,也許是友誼情動于衷,總之,我覺得內蒙大草原是與歌兒聯袂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失去了歌聲的草原將是多么的寂寞。而沒有草原作背景的歌聲將是多么的單調。

一、電力職工是最熱情的歌者

我們一行是受云南電網公司工會派遣前往內蒙電力集團公司考察學習的。內蒙電網很有實力和特色,一是體現在它的獨立與發展:既不加入國網也不屬于南網,卻具有很高很高的售電量,2008年達到984億,綜合實力名列國內企業500強的第155位。二是體現在它的創新與活力:2004年,該公司從實際出發率先推出了和諧溫馨變電站的創建活動,有力地帶動了精神文明建設和員工隊伍建設。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考察借鑒這項創建活動的經驗,取它山之石以攻玉。

內蒙的同行們非常熱情,非常真誠,把我們的行程安排得非常周到。就在接風洗塵的歡迎宴會上,我們初次領略了草原歌聲的魅力。

集團公司工會的劉部長是我的山東老鄉,他的沂蒙山血統、長白山生活體驗、內蒙古工作閱歷,鑄就了一幅熱忱、曠達、練達、豪爽的性格。在他的提議下,所有在座的內蒙同仁們即席和唱了一首《草原迎賓曲》:

朋友啊來自天涯各一方,路途遙遙可平安?今日歡歌在一堂,但愿情誼地久天長……

潔白的哈達是吉祥的彩云,千山萬水伴你好運。濃香的奶茶是草原的甘霖,融在你心田常滋潤……

馬頭琴呵為你歌唱,圣潔的奶食請你品嘗。蒙古包是你溫暖的氈房,猶如你在自己的故鄉。遠方的朋友請你留下,草原就是你溫暖的家。

另一首《陪你一起看草原》是由一位女歌手清唱的。她曾經是武警部隊文工團的演員,演唱起來聲情并茂,歌聲引我們的情思提前走進了青青的草地,去看那藍藍的天、遠飛的雁、悠悠的白云、漫漫長長的小路…… 以前我總以為草原的春天最明媚,此時才得知:草原最美的季節就在眼前。

一位正宗的蒙古族血統小伙子蘇格爾唱起那首《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父親曾經形容草原的清香,讓他在天涯海角也從不能相忘。母親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遙遠的家鄉。如今終于站在芬芳的草原,我淚流如雨。河水在傳唱著祖先的祝福,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歌中依稀透出草原芬芳的氣息、浩蕩的氣派,草原之子的鄉戀。我這才知道歌詞作者正是我所喜歡的臺灣女作家席慕容。草原的兒女的家鄉情結,由此可見一斑。

我們去參觀了烏蘭察布號稱全國最大的風力發電站。風力發電是當今非常節約資源但投資較大的電源開發項目,前景不錯。據介紹這里星羅棋布的風電裝機可達一百多萬千瓦,真是令人嘆為觀止。烏蘭察布號稱風都,那里的輝騰錫勒正是風機薈萃之地,在我看來,那一根根挺拔如擎天柱、搖頭晃腦順風轉動的發電機,猶如草原上一架架別致的風琴。

在烏蘭察布電力局我們享受到非常隆重的歡迎禮儀。兩位身著鮮艷民族盛裝的蒙古族女手捧藍色的哈達,一位瀟灑的手風琴師不停地演奏著首首歡快的草原民歌,另一位粗獷的漢子滿面堆笑,頻頻敬酒。正是這樣一支陽光的隊伍,他們一直不斷地唱著歌兒,自始至終用歌聲表達著歡迎之意。后來在豐盛的宴會上他們又出現了,依然是那么熱情、輕捷和歡快,使人不由得想起當年譽滿草原的文藝輕騎兵烏蘭牧騎。在音樂伴餐、歌聲佐酒的烏蘭察布,我認識了美麗而能歌善舞的李娟女士,接過她特意從黃花溝采來的一束紫花黃葉,我非常珍惜地把它夾在筆記本里。我還驚喜地結識了送我們一路同行的那位同齡司機,當他一下子展開那嘹亮的歌喉時,我完全相信,他在網上那個“草原歌迷”的雅號,一定有望成為迷人的音符。

離別烏蘭察布的時候吟成一首:

烏蘭察布

紅磚小屋接草原,風機如林爭發電。

酒歌繚繞黃花溝,同仁情滿高順變。

二、 昭君公主是最美麗的琴師

早年我讀杜甫的詩,最為感嘆的詩句中就有那首《詠懷古跡》: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年年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其實在前往呼和浩特之前,我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兩片青草:一片是草原上無邊的青草,另一片就是漢朝那位出色的王昭君公主青冢上的草。比我早來草原的朋友們已經告訴我:如今的草原歷經滄桑,在敕勒川陰山下,已經很難看到“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的景象。而要到呼倫貝爾大草原,又實在是太遙遠了。所以,我對昭君青冢的那片草分外看重。

終于來到神秘而莊重的青冢,終于在眼前出現了那一片兩千多年來四季常青的墳上青草,我的思古之幽情和慨嘆不必言說。面對這樣一位頗具傳奇色彩、浪漫色彩、悲情色彩的杰出女性,面對著一抷兩千年前的塞外黃土芳魂,我只想對這位美麗、善良、勇敢、聰慧的漢代公主,向這位通過漢蒙和親為民族團結做出不朽貢獻、深受當地人民愛戴的非凡女性敬一個禮。

王昭君是兩千年前漢元帝與匈奴呼韓邪單于和親嫁出的公主,據史書記載,在她出塞后的將近六十年里,“邊城晏閉,牛馬步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無干戈之役。”真是好一派和平景象。難怪史學家翦伯贊先生盛贊昭君已經不僅僅是歷史任務,而是民族友好的象征;青冢也不僅僅是大黑河畔一座高33米幅員13平方公里的墳頭,而是民族和諧團結的紀念塔。

我注意端詳著那青冢所謂“晨乳峰、午如鐘、夕如縱”的神秘變化,然而我同時注意到與昭君公主形影不離的那把精巧琵琶。在我固定的藝術印象中,昭君姑娘是騎著駿馬,披著猩紅斗篷,皇恩浩蕩,彈著琵琶遠嫁到大草原來的。

是昭君公主帶來了中原優美的音樂,帶來了中華民族的合諧之音。

讀漢朝的詩歌,記得漢樂府中多有純樸的抒情民歌,如《江南》、《陌上?！返仁?如“行行復行行”,“皎皎河漢女,迢迢織女星”;還有“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期”等句,讀來挺有情趣。想必昭君公主就是帶著這些歌兒走向蒙古包的吧。記得《古詩源》中有王昭君的《怨詩》:“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于苞?！?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頡頏……”我非常懷疑這些句子是他人托名撰寫的,憑昭君這樣一位樂觀豁達的曠世女子,憑她與單于的琴瑟和諧,與當地百姓的融洽,是不會這樣悲觀的吧。

這幾天,內蒙正在舉辦“昭君文化藝術節”,全國各地賓客云集,把個民族和諧的氛圍推向了一個高潮。從這個意義來說,昭君懷里的那把琴真是美妙,奏出了民族和諧之音,太平之音,她可以稱為內蒙歷史上最美麗的琴師。

此時我吟成兩首:

其一

鐵馬金戈去無蹤,塞北花開別樣紅。

草原吹來綠色風,云嶺陰山跨彩虹。

其二

昭君姑娘存尊容,和平發展銘青冢。

電網送來溫馨情,萬家燈火滿星空。

三、 成吉思汗是出色的指揮家

我們在鄂爾多斯的成吉思汗陵,看到了號稱“永遠的成吉思汗”塑像,那個征服了半個世界的蒙古統帥躍馬凌空,手里高擎著一筒狀如火炬般的東西。據說那就是可以等同于指揮刀或元帥指揮杖的信物,可以憑它指揮千軍萬馬。而在我看來,這個玩意兒不啻一支宏大軍樂團的指揮棍。

在成吉思汗陵方圓十多平方公里的曠野上,星羅棋布地點綴著數百尊人物和戰馬、戰車的鑄鐵造型比真物體大出許多,神氣活現,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些跨馬揮戈的鐵甲勇士,鐵面鐵身,鐵心鐵肝,一個個凝重得就像冷兵器時代復活的戰神。這些造型,充分展示了成吉思汗時代這個游牧民族的強悍:蒙古的戰車滾滾推進,蒙古的鐵甲騎士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據史料記載和博物館的立體圖示,當年中國的版圖比而今遼闊許多許多,差不多大半個歐亞大陸都經歷過蒙古旋風和鐵蹄的侵襲。

大漠上還有許多民工群體的鐵人形象,聽說當年的蒙古雄風好生了得,前鋒是殺氣騰騰的騎兵和戰車,后面緊跟著的就是后衛和后勤,常?？v貫十多公里,鐵流滾滾,遮天蔽日。每當大部隊行軍作戰的進程中,后勤保障總是很及時、很得力。每當大部隊攻城掠地得手,后勤民工隊伍就飛快地補充給養,準備下一次的行動。

我甚驚嘆蒙古大軍指揮序列的高度統一和整齊有度,而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都應當歸結為成吉思汗的高超軍事才能和指揮藝術。據史書記載:蒙古國的崛起,為世界歷史譜寫了輝煌的篇章。世人永遠銘記著一位偉人的名字:被稱為一代天驕的元太祖成吉思汗(1162—1227)。這是一位草原上成長起來的政治家和軍事家,他在歷史上具有三大功勞:一是統一和創建了蒙古汗國;二是為元朝統一奠定了基礎;三是通過西征的勝利促進了歐亞人民的交流和共同進步…… 他還于1202年組織創制了畏兀爾蒙古文,用于發布命令,記錄《札撒》。他的名言是:不要用金銀珠寶裝飾自己,要用道德和才能充實自己。讀書的糊涂人,畢竟超過生來的聰明人……

蒙古騎兵在成吉思汗統帥下,對外進行了大規模的軍事擴張。其正規軍雖不足二十萬兵力,但能征善戰,精銳無比:征戰時皆不帶輜重,只配備干糧、多匹戰馬和隨身武器。其軍事行動來如天墜,迅如閃電,被稱為“世界征服者”。

從這個意義來說,成吉思汗真可謂蒙古軍樂團的出色指揮家。

在鄂爾多斯,我驚喜地聽到了當地賴以自豪的“羊煤土氣”,的確令人揚眉吐氣:

本地的羊毛制品成為國內著名品牌;煤炭的開發方興未艾;稀土的利用大為可觀,天然氣的開發大有前途!

在市區康巴,我還領略了草原般寬闊的現代廣場、雄偉的歷史人物群雕、來之不易的高成本抗旱綠化等等景觀。我感到成吉思汗邦國的后人們已經成功地由疆場轉移到了工場、市場。而伴隨他們發展前進的,依然有一個無形的、動人的音樂場。臨別的時候吟成一首《鄂爾多斯印象》:

之一

劍戟宮帳轉成空,滿眼廠礦展雄風。

馬背馱去冷兵器,康巴騰飛中國龍。

之二

曾經征伐化云煙,干戈鑄鐵好犁田。

長留后人夸黷武,成吉思汗到永遠。

之三

沙漠變沙地,綠化伴開發。

黃河溉紅花,牧歌遍天涯。

四、 毛澤東是偉大而高產的歌詞作者

談到成吉思汗,常常會聯想起偉人毛澤東的名句: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成吉思汗究竟是不是匹夫之勇,我們暫且不去議論。但我們可以從毛主席的詩詞中找到樂感,找到歌曲的韻律。

在燦若星海的草原歌曲中,有許許多多歌頌毛澤東的句子,把他的出現贊頌為“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我不知道毛主席是否喜歡唱歌,不過我知道他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產的歌詞作者。

不是嗎?文化大革命時期,他所有的詩詞都被革命的作曲家們譜成了革命歌曲,他難以計數的許多語錄也廣為傳唱。在神州浩瀚的革命歌曲紅海洋中,毛主席詩詞和語錄的歌曲何止是幾朵浪花,而是一股浪潮。

那天在宴會上相互對歌,一位中年男子一下子自報奮勇地唱起了毛主席語錄歌:“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有人對了一首《沁園春?雪》:“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接著,又有人唱起了“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這樣一些說教性很強的句子竟然也能譜成歌曲,而且聽起來也不那么生硬,真是文革的創舉。

我是曾經受過文化大革命尾聲的熏陶,聽起革命歌曲自然倍感親切,唱起毛歌,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在草原上重溫那些歷史歌曲,忽然感到時光早已過去了許多許多年頭。我從來沒有到過草原,不可能做歷史的對比,但我完全可以感受到現代草原的濃厚氣息。

聽說起一些煤老板、暴發戶的笑話,我并沒有一笑了之。一位駕著“奔馳”的煤老板違反交通規則壓了紅線,面對交警的警示,他大大咧咧:“壓了你的紅線,看看壓斷了嗎?壓斷了我賠你,沒斷我走啦!”說罷驅車揚長而去…… 另一位暴發戶的妻子不懂名車,其女在北京上學,來電話要買“寶馬”,竟然滿口答應,并且加上一句:“有毛色好的給媽也帶上一匹!”我的感覺是:草原畢竟富起來了。當然,草原還需要不斷注入與時俱進的文化色彩。

毛澤東時代已經離我們遠去,毛澤東時代的政治話題我們沒有興趣觸動,但這個時代人們曾經燃燒的激情、曾經煥發的斗志、曾經震天動地的歌聲是令人難以忘懷的。而且,優秀的傳統總是一脈相承的。對此,我似乎可以從同齡的司機朋友“草原歌迷”那里找到答案。

草原歌迷告訴我們:內蒙離北京越來越近了。現在從呼市到天安門不過就是倆小時多的路程,以后北京的環城路越修越廣:五環、六環、七環,一不留神就把內蒙環進去了!一路上,我們不斷地欣賞車上的懷舊革命歌曲,其中好些歌詞都離不開敬愛的毛主席。不過老實說,此時我對毛歌最贊賞的還是那句:“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我最后還有一首詩,可以代歌:

流火七月走塞北,鄂爾多斯風光美。

羊煤土氣傳佳話,和效文化彌珍貴。

絲綢之路通蠻狄,茶馬古道連域內。

而今電網架銀橋,蒙滇友誼萬萬歲!

登上老山主峰

前不久去文山州參會,遙望老山,悄然撥動了內心深藏的那份老山情結。于是選了深秋的一個日子,在文山電力紀委宋書記、工會胡主席、監察部鐘主任等同仁的深情引導下,如愿以償地登上了老山。

老山位于中越邊境,山勢不算雄峻,山脈不算磅礴,山色平凡無奇,國界似乎沒有較清晰的“三八線”,其中有較大部分屬我國領土。我們可以從山名判斷山的年齡肯定不是很年輕,我們也可以從一些殘留的炮車掩體、宣傳標識判斷此地的作戰歷史。當你穿越蜿蜒的盤山公路,放眼滿山的綠林翠竹,聽著鳥鳴,嗅著花香,是根本無法想象當年戰火之紛飛、戰況之慘烈的。然而,當你登上老山主峰,卻完全可以從山頂周遭一片片封閉的密集雷區判斷:這里曾經發生過一場場激烈的、膠著的戰斗。當你佇立在老山主峰威嚴的烈士紀念碑前,讀著一行行硝煙浸透的文字,當你走進老山戰史陳列室,聆聽著一段段時代英雄的故事,你一定會壯懷激烈、深受感動,浮想聯翩……

老山的聞名在于它是一座軍事的山。

1984年,經歷了幾年前一場迫不得已的對越自衛還擊戰后,漸次平靜的中越邊境線又起烽煙,越軍突襲老山位于我國一側的領土,并槍炮齊發挑釁守軍、侵擾邊民,于是,我軍再次迫不得已組織了迎頭痛擊,拉開了氣壯山河的老山保衛戰序幕。這場戰斗從奪回老山主峰開始,邊防部隊堅守陣地應對敵軍不斷的騷擾偷襲,雙方展開曠日持久的拉鋸戰,直至兩年后才隨國際國內形勢漸趨風平浪靜。

其實撩動和升華我老山情結的還有一位摯友,那就是將軍之子、現任云南電力書店總經理的苗羽強君。苗君當年曾經率領一個排駐守老山,進入陣地時四十多名生龍活虎的子弟兵,班師卻只剩下二十多人。苗君也在那里失去了半截手指頭,血灑疆場。這位北京籍的軍人轉業后曾經多次登臨老山主峰,每次都是心靈的洗禮,每次都是魂夢縈繞、揮淚而別。我非常贊同苗君對老山戰友英靈的深情詮釋:他們是時代的英雄。歲月把他們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青春年華,他們永遠年輕,永遠活在我們的心里,光榮永遠屬于他們!

老山作戰期間產生了一批戰斗英雄,這是老山的意義和精髓所在。與我同行的同仁鐘云翔就是其中的一位。鐘如今是文山小河溝電廠的總支書記,體魄健壯,言談率性,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武氣概,一看就不容置疑是一位行武出身、歷經沙場的勇士。他當年曾經在老山陣地守衛過四十多天,談起那段烽火歲月,他有許多的感受。聽他回憶起那些驚心動魄的經歷,我對他的印象集中到了三點:

一是勇敢。鐘云翔上老山時是一名排長,用他的話說,自從接到參戰命令起,他就把生死完全置之度外了。從兄弟部隊手里接管陣地是一個拂曉,友軍的指揮員在朦朧的夜色里東西南北簡單地比劃了一通,就算是換崗了。臨別時有分量很重的一句話:“兄弟,我們用鮮血和生命奪回的陣地,就交給你了!”老山主峰的爭奪戰的確慘烈:敵軍悍然占領了我方的這片領土,為奪回陣地,我軍發動了凌厲的攻勢,好些勇士如李海欣、史光柱等就是在這次戰斗中展示了血染的風采。然而,堅守陣地也是非常艱難的任務。幾經晝夜蹲貓耳洞、啃壓縮餅干,隨時應付對方偷襲的艱險,有時還得組織一些反擊行動,鐘排長從來沒有退縮,也從來沒有沮喪過。

他擔任過突擊隊即敢死隊隊長、剃過光頭,披過出征紅綬帶,是喝過幾回壯行酒的壯士。他受過好幾次傷,最隱蔽的一次是一些炮彈碎屑鉆進耳朵,他沒有在意,若干年后隱患發作,動了一番大手術,把耳下到鄂下切開才取出了那些作怪的“戰利品”。我很關切地問起他上戰場前照例要寫的遺書有些什么內容,他笑了笑:“我從來不寫遺書,我相信我是不會死的?！彼寡宰约翰⒎遣慌滤?而是不能怕死,他相信自己每次出擊都會活著回來,他的勇敢、機智驗證了他的自信。

二是率性。鐘云翔任排長時曾經犯過錯誤被撤職,但他對那個錯誤絲毫也不以為然。一個河南兵在守衛陣地時嚇得瑟瑟發抖,幾番勸導訓斥后仍然龜縮成一團,他憤怒極了,掏出槍來點著那膽小鬼的腦門:“打起仗來你后退,老子一槍蹦了你?！蓖瑫r踢了那家伙一腳。由于他的體罰并不是發生在戰斗中,挨打者向上級一起訴,于是鐘云翔的小排長烏紗沒了。

對這次處分,他至今都不服氣:“當兵的,就是要打仗。龜兒子又貪生怕死,又懶瞇日眼,本身就是討打的嘴臉!我就是看球不慣這種兵,不整他幾下心頭鬼火綠。不要我當排長淡話!我倒不是那種平時嫌官小,戰時嫌官大的角色。不過,后來才一個星期又恢復了我的職務。”我覺得,如果此時對他講一通諸如“我們的干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之類的話,對他講起要克服軍閥作風之類的話,已經有點多余。我非常理解地與他握了一下手:“如果我當排長,難說也會象你一樣動手的?！彼粲兴?“其實,老實說哪個會不怕死呢?都是人生父母養的,生命對于每個人來說都只有一次,我們苗族也不相信人死后真的還可以投胎。關鍵在于你是軍人,軍人在戰場上是無可選擇的。”聽說后來那個膽小的戰士轉變了,退伍后還給他來信反思了自己的懦弱,這是很令人欣慰的。

鐘排長的率性特質并不單純是嚴厲,還有固執、善良、講義氣的一面。這一點很符合他的苗族性格。他后來擔任突擊隊長時上陣前對組織提的唯一要求是:如果活著回來,堅決不和當時的那個連長在一個連隊。為什么呢?因為那連長曾經撤他的職,平時的工作作風顯得有些過左,使他感到很不舒暢。我說他是孩子氣,他沉默。說他就像《亮劍》電視上那個很有個性的英雄,他笑了。

一次軍事行動,他一馬當先,帶領一支小分隊穿行在地雷密布、荊棘叢生的老山,一班長深情地要求與他挑換位置:“你是一排之長,家中還有妻兒老小,我單身一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槍打出頭鳥,靠前的位置最危險,還是讓我來當先鋒吧。”他的回答是:“你有毛病呵,排長的位置就是應該在這點,旁邊就是偵查參謀,我不在這點就是失職。哪個沒有家室父母呵,哪個戰士的生命都是命,如果我陣亡了,你代替我指揮就是了!”那場戰斗打得很順利,他們夜行軍八九個小時,以較小的傷亡獲得了勝利。他和一班長都活著回來了,他非?？粗匾话嚅L真摯的戰友情誼,后來大家都離開了部隊,仍然保持著友好往來。

三是福分。說到福分似乎很玄乎,從槍林彈雨中穿行過來,他的確有些逢兇化吉的驚險故事,在他的戰友薛登昌《戰地日記》一書中也有記載。

薛在1984年11月29日的日記中寫道:“……來到一等功臣主攻排排長鐘云翔的棚洞內,經過一夜休息并換了一身干凈軍衣的鐘排長,與凱旋時判若兩人,顯得十分干練和英武。他脖子上掛著一塊打了結的白紗布,右手腕和手背上包扎的繃帶清晰可見。我看了他受傷的右手腕,看了昨晚醫生從他臀部取出的指頭肚大的彈片,看了被敵軍子彈擊穿槍托的沖鋒槍……在我的一再追問下,他才將敵軍向他掃射,他與敵軍搏斗,最終將敵軍按在身下的過程說了一遍,才將通訊員告訴他手腕在流血,以及后來發現胯部受傷流血將衣褲浸透的前后情況,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

我親耳聽鐘云翔說的驚險,一次是凌晨在短兵相接的敵軍戰壕里。陣炮轟過,東方欲曉,硝煙刺鼻,一片朦朧,他率先沖入戰壕,突然腳底下絆了一下,一個蹀躞過后,緊接著就是一梭子沖鋒槍子彈從他的胯下掃過,差點打掉他的命根子,他急轉身一把掐住那個躲在貓耳洞里偷襲的家伙,沒想到那個瘦小的家伙是個亡命徒,一把就拉掉了腰中手榴彈的導火索…… 在瞬間就要降臨的死神面前,鐘云翔沉著冷靜,忽地將對手壓倒在身下。結果,對手被炸得粉碎,他卻只是手腕部受了點輕傷。另一次是黃昏在駐守的陣地上。團里來的幾個參謀向他們了解一番敵情后遲遲不肯離去,鐘排長催促了好幾次,告知敵軍有規律性的炮擊就要來臨,他們一起飲了幾杯白蘭地后依依惜別。他不放心戰友的安危,送了一程剛回來,突然一聲炮響,眼睜睜看著幾分鐘前還慷慨陳詞的幾個戰友全都應聲光榮犧牲。講到這里,他的眼里噙著淚花:“敵軍可能是觀察準確才開的炮,就一發炮彈,三個人全部陣亡,有個烈士還下葬了兩次,第二次才找全了他的肢體……”試想一下,如果他晚回來一步,會是什么結果?此時我想到曲靖供電局那位參加過老山作戰的趙萬波。趙也是戰場上的幸運者,他經歷了兩次與死神擦身而過的驚險:一次是戰地沉寂許久之后,他率領全班的戰友上集鎮買一些日常用品,結果等他們回來,一發炮彈已經把他們的帳篷炸得飛上了天。另一次是戰斗中一發炮彈端端正正落在他的身旁,一直沒有炸響,原來是個臭彈…… 軍隊里有一種說法,命硬者大凡上戰場都可以享受三次幸運之神的青睞,三次之后可就玄乎了。

鐘排長的福分還體現在戰場以外,大難不死是后福,妻子賢惠是艷福,一子一女學習好是遠福,個人的工作順利身體健康是長?！?聽說雖然他的鄂部動手術后身體略有不適,我相信憑他的福大命大造化大,是可以化險為夷的。他的勇敢精神和戰績使他獲得了一級戰功。這個戰功意味著他可以在轉業的時候優先挑選工作單位,不過他仍然放棄了公檢法司和黨政機關的公務員崗位,毅然選擇了電力事業。他常常想起在老山貓耳洞那些沒有電燈光的日子,他愿意在戰后更多地接近光明、輸送光明。他認為文山的水電資源豐富,從事電力事業是穩定、有潛力且光榮的。這顯然是一種樸素而可貴的電業情結。

老山作戰期間,象鐘云翔這樣的英雄并不少。對長眠于麻栗坡烈士陵園的英雄們,我們只能默哀和緬懷他們的業績,而對于活著的英雄,我們總是充滿敬仰和感激之情。在老山主峰,守備連的一位指導員如數家珍地向我們介紹了這支英雄的部隊和部隊的英雄,使我們深受教益。這時有幾個曾經駐守老山的復退軍人在陳列室指指點點,回味著那段難忘的歲月。這時我感到老山是有魂魄的。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睂τ诶仙蕉?應是“有魂則名”。這個魂就是中國軍人不朽的軍魂。

老山的聞名還在于它的文化意義。

軍事行動總是與政治聯系在一起的,國際上敵友和親疏關系總是在歷史的長河里游移。二十多年過去了,老山的政治意義、關乎國家尊嚴的意義已經隨國際經濟局勢的變化、隨國際利益關系的重新洗牌而逐漸淡化,并存入歷史的檔案。有位名人說過:戰爭期間發生的事,應當把它埋葬在歷史的墳墓里而不一定是歷史的檔案里。此話有一定的道理?？藙诰S茨在《戰爭論》中也有一句名言“戰爭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暴力)的繼續?！蔽矣X得,一場戰爭過后,除了要論輸贏論是非,也須永遠記住戰斗中為國捐軀的英烈們,銘記他們的功績和弘揚他們的精神。即使是當時的敵國,也應當客觀冷靜地作一點歷史的分析。

當年的中越關系惡變是不以善良者的意志為轉移的,當時正值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人民,對這場昔日國際友人的變臉很是詫異,繼而把巨大的熱情投入對保家衛國勇士們的愛戴和頌揚之中。老山作戰期間,老山前線成為全國人民的關注點:老山的戰斗勝負牽動著大家的心;所有的贊歌皆為老山前線將士們唱響;所有的鮮花皆為前線將士們開放;所有的愛國感情和民族感情皆集中到這聚焦點上。那時我曾經聽過一位云南軍人蔡朝東的主題演講《國魂萬歲》,其實我最初對老山前線的具體印象和向往,就是從那篇激動人心的演講開始的。

我們登老山主峰的日子選得真是太好了。前幾天中越雙方舉行邊境問題的高層會談,在黨中央倡導的“和平與發展”國際主題下,我方做了一些妥協,將原來由我軍守衛的部分區域劃到對方。聽說對方極力想索要老山主峰,結果我方不惜在其他方面妥協而保住了主峰。我們很關心將要正式勘定的國境線,小心翼翼繞過雷區,到界碑石的位置體察了一番,俯瞰霧氣茫茫、深不可測的老山林區,凝望雄偉的英雄紀念碑,我不由得感慨萬端:老山主峰決不能丟!不僅戰爭年代不能丟,和平年代也不能丟。不論何種原因,丟了老山主峰,就是丟了當年勇士們留在山上的忠魂,就是丟了老山的這段文化精神!

國家關系惡化或是優化,與英魂何干?老山的英靈需要平和與安寧。如果把老山主峰劃出去,對方能認可我們的英雄嗎?能保留英靈的紀念碑嗎?回答自然是否定的。而為國捐軀的英雄則是與民族感情息息相關的。我曾經看過那部感動后人的電影《集結號》和《犧牲》,看得我潸然淚下。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不注重對歷史上英烈們應有的撫慰,是會傷害后來者感情的。我把這個認識告訴了我的同仁和朋友們,得到了他們的認同。

老山戰斗不僅維護了祖國的尊嚴,還給邊境地區人民留下了可觀的物質財富。當地的戰后恢復是很成功的。除了軍用公路解決了當地的交通困難,好些軍事設施如軍火庫、炮車掩體等都被較好地利用了起來。我到過池塘縈繞的橡膠林,那里是當年邊防軍集結兵力的一個據點,而今歌舞升平,邊民在夜色下靜靜割膠,游客們在膠林里推杯換盞,一股股烤雞的香味早已驅散了昔日的硝煙味。我還到過老山山麓著名的曼棍洞,那里果然是個隱蔽、寬敞、幽深的好去處,當年有將軍在這里坐陣指揮,決勝山頂之外,如今這個曼棍洞被冠名為將軍洞,開辦成農家樂,種上芭蕉,開滿鮮花,配上當地出產的“老山酒”,生意真是好極了。

最可寶貴的當然還是老山精神,當時的軍委主席鄧小平概括為五種精神:

革命加拼命的精神;嚴守機密和自我犧牲的精神;大公無私和先人后己的精神;壓倒一切敵人、戰勝一切困難的精神;堅持革命樂觀主義、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精神。當然,其中還包括了愛國主義、集體主義、高度團結協作等崇高的精神。這顯然是老山這段作戰歷史留給后人的無價之寶,也是重要的文化因子。

和平年代,人們早已淡化了那些戰爭期間的痛苦記憶。對于專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致力于改革開放、科學發展的中國人民來說,戰爭畢竟是一種無奈,戰爭的勝利畢竟不能代替經濟社會的發展,況且國際戰爭往往是隨著國家利益而運轉的,我們的正義無可爭議,和平的態勢總是有可能化干戈為玉帛的。發展和平友好的國際友鄰關系也不允許經常揭一些歷史的老瘡疤。我是具有軍人情結的一名老兵,我總感到忠勇軍人為國家赴疆場的鮮血不能白流,而對他們最好的報答就是把祖國保衛好、建設好,把人民的幸福家園構筑好、維護好。我從宋書記、鐘書記等朋友那里欣喜地得知,文山電力近年建設發展得很不錯,成為屈指可數的電力上市公司,正在開發的盤龍河裝機40萬千瓦的馬鹿塘電站等發展前景也格外看好,特別是融入南網之后,企業文化建設、對越送電均邁開了新的步伐。這些都是很令人歡欣鼓舞的。于是吟成兩首,一首是《注目老山》:

巍巍老山休言老,悠悠歲月存英魂。

烽煙靜息二十載,滿目蒼翠迎親人。

另一首是《祝福文山電力》:

盤龍河上修電站,小河溝邊建據點。

閃亮登場呈牛市,融入南網開慧眼。

熱情電流送鄰國,溫馨職工建家園。

而今開發馬鹿塘,展望前景喜無限。

當我走下老山主峰時,我默默向獲得新生的老山敬了一個軍禮,向長眠的英烈們深深地鞠了一躬。歷史把老山的故事埋在彈片深犁過的國土里,我把老山精神深深地銘記在心靈里。

我愿引用主峰紀念碑上當年國防部長張愛萍上將的題詞作為本文的結語:老山精神萬歲!

【責任編輯吳明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