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曾經的遠東金融中心,如今站上了新的起點。
3月25日,國務院常務會議審議并原則通過了《關于推進上海加快發展現代服務業和先進制造業、建設國際金融中心和國際航運中心的意見》(下稱《意見》)。會議提出,到2020年,將上海基本建成與中國經濟實力和人民幣國際地位相適當的國際金融中心、具有全球航運資源配置能力的國際航運中心。
《意見》是中央首次以國家文件的形式,對推進上海國際金融中心和航運中心(下稱“兩個中心”)建設進行系統規劃指導。這也是2005年6月中央批準浦東新區綜合配套改革以來,第二次專門就上海的改革發展出臺政策性文件。
多年愿望成真,但前路絕非坦途。上海自身正面臨嚴峻的經濟形勢和轉型壓力,來自香港、北京等其他城市的挑戰依然強勁,而依靠政策優惠即可一路暢通的時代已經結束。
在改革相對滯后、開放亦嫌不足的金融領域,上海能否突破政策環境的約束,承擔更多創新和開放的職責,則是更嚴峻的挑戰。
從根本上說,上海能否建成國際金融中心,取決于中國經濟發展和人民幣走向國際貨幣的進程。這是中國崛起帶來的歷史性機遇,也是歷史性的挑戰。
金融開放 上海優先
從1991年鄧小平提出“中國在金融方面取得國際地位,首先要靠上海”,到1992年江澤民在中共十四大報告中提出“盡快把上海建設成為國際經濟、金融、貿易中心之一”,再到胡錦濤2004年視察上海時指示上海要建成國際金融中心,時至今日,上海國際金融中心建設已然走過了18年的歷程,仍鮮見重要突破。
這既有上海缺乏“一行三會”、四大商業銀行總部的原因,也與中國的金融業政策環境有關。
在上海社會科學院部門經濟研究所副所長楊建文看來,金融是國民經濟中最關鍵的產業,但目前也是各大產業中市場化改革最滯后的環節,國際化程度很低。上海要發展金融產業也好,建設金融中心也好,制度層面的約束是最主要的約束。“不要說大的方面進行調整,連一個產品的創新也需要北京批。”
也正因此,上海金融業界和學界均對此次“兩個中心”方案中的眾多政策突破頗多期待。
上海建設國際金融中心方案中,對金融服務業加大對外開放著墨頗多。
《意見》中提出,穩步推進金融服務業對外開放,中國金融業對外開放優先安排在上海發展;根據國家金融對外開放的總體程度,支持設在上海的合資證券公司、合資基金公司率先擴大開放范圍。
《意見》賦予上海不少可具體操作的政策,如逐步擴大國際多邊金融機構發行人民幣債券規模,穩步啟動在國內有長期業務經營的境外企業發行人民幣債券,并適時啟動符合條件的境外企業發行人民幣股票。
此外,《意見》還提出了對在上海的外資法人銀行給予企業所得稅過渡期優惠政策;在上海開展引入外商獨資信用評級機構試點,并允許其開展公司債券評級等業務;在洋山深水港區探索開展期貨保稅交割業務;培育和吸引具有綜合經營能力和國際競爭力的金融控股集團,積極發展各類金融業務等加大開放力度的政策。
上海市金融服務辦公室主任方星海表示,《意見》的出臺,宣示了中國政府加大金融市場對外開放的態度,中國政府不會因為國際金融危機而關起大門、封閉金融市場。
這也對上海把握政策機遇,承擔更多金融創新和開放的職責,提出了挑戰。

國內金融中心之爭
《意見》提出,中國在金融市場、金融機構、金融產品等方面重要的改革創新,原則在上海先行先試。這樣,原須借道浦東綜合配套改革試點的一些金融創新,有望擴大到上海全市。
對于“先行先試”,上海期待已久。這既是金融業自身發展的迫切需求,也有利于上海在與其他國內城市的競爭中搶得先機。
在中國的金融大門完全開放之前,上海首先要成為名副其實的國內金融中心,在金融資源,如金融市場、金融機構、金融人才等方面達到集聚效應。
為此,上海不僅需要和手握監管審批大權的中央部委、“一行三會”打好交道,也需要處理與天津、北京、深圳等一系列追趕者的關系。
近年來,提及金融中心概念的內地城市有:北京,具有國際影響力的金融中心城市;深圳,港深國際金融中心;天津,北方金融中心;重慶,長江上游地區金融中心。
其中,在輿論上和部分政策支持上,天津對上海構成了相當大的威脅。2003年初,前央行行長戴相龍轉任天津市市長,建設金融中心便提上議事日程。
2006年中,國務院批準天津濱海新區成為全國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在金融企業、金融業務、金融市場和金融開放等方面的重大改革,原則上可安排在天津濱海新區先行先試……”較短時間內,規模200億元的渤海產業投資基金上馬,私募股權基金集聚。彼時,上海金融界對天津獲得的政策支持頗為眼熱。
不過,對上海的國內金融中心地位構成更大威脅的城市是北京。由于中央部委、金融監管部門、大型銀行總部大都設在北京,其在政策、資金、人脈等方面的優勢,均非上海所能比。
2003年,有多年金融工作經驗的王岐山擔任北京市市長。是年,北京市政府交給北京特華財經研究所一項課題任務,一份《首都金融業發展戰略研究報告》提出了北京市應當確立“金融立市”的指導思想,確立“建設國際金融中心”的發展戰略目標。
此后,北京金融業動作不斷。2005年,華夏證券和北京證券重組,北京銀行和華夏銀行引進外資,北京農村商業銀行組建一一落定。
在推動金融機構市場化重組和引進外資戰略投資者方面,北京取得了上海至今未能實現的進展。
2005年5月,北京市政府發布《關于促進首都金融業發展的意見》,其中一項重要內容,是對在京的金融企業和個人給予優惠。比如,對2005年2月1日后在京新設立或新遷入的金融企業給予一次性資金補助:對注冊資本10億元以上的,補助1000萬元。
2006年1月,北京市對外發布《關于促進首都金融產業發展的意見實施細則》,詳細規定了落戶北京的金融機構及相關人員可以獲得稅收減免、資金補助、購租房補貼、進京戶口、子女入學等多項優惠。
多位上海金融界人士認為,由于金融業方面的政策都集中在中央,上海目前在金融中心建設方面更多只是個市場交易中心。
不過,在中央的支持下和上海自身努力下,上海也已具備一定的優勢。上海集中了股票市場、銀行間同業拆借市場和債券市場、外匯市場、票據市場、期貨市場、金融期貨市場、黃金市場,是全球要素市場最集聚的城市之一;在滬外資金融機構總數達到395家,是中國外資金融機構最集中的城市。
2007年12月,上海國際金融中心建設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社科院金融研究所所長李揚,曾對上海建設國際金融中心給出建議。他建議上海不要寄希望于中央給出明令,讓上海建成中國的國際金融中心。這不是市場經濟應當做的事,更何況即便中央支持,也很難冀望獲得獨特資源。上海應該做的事,是依據市場經濟的原則,做出特色,使之成為事實上的中心。
以航運促金融
在多位上海金融高層人士看來,這次將建設國際航運中心從國家層面確定下來,對于上海建設國際金融中心是個有力的支撐。
上海數年前即已確立“四個中心”(指國際經濟、金融、貿易和航運中心)建設目標,其中金融中心是重中之重。如今,“四個中心”目標未變,但近年來已逐漸突出國際金融和航運中心兩個重點,并希望以航運服務業的發展促進國際金融中心建設。
上海銀監局局長閻慶民認為,金融中心與航運中心唇齒相依。縱覽全球,任何一個金融中心比如倫敦,有關航運的金融服務與金融中心的形成,包括銀行、信托、保險、租賃、基金等在內的金融板塊與航運密不可分。金融與航運作為發展的兩翼相輔相成、互為前提。
1996年1月,國務院在上海召開專題會議,首次研究建設上海國際航運中心。那時,上海港集裝箱吞吐量為152.6萬標準箱。13年后,這個數字翻了18倍,達到了2800萬標準箱。但在成為全球第一大貨運港口、第二大集裝箱港口之后,上海航運界普遍認為,吞吐量和一些硬件的領先,已并不那么重要;要想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國際航運中心,還需要有發達的航運服務和軟環境建設,尤其是航運金融方面的支持。
航運是典型的資本密集型行業,對金融配套的要求相當高。反過來看,航運業也為金融業創造了巨大需求。由于航運業具有單船造價高、回收周期長、風險高及周期性明顯等特點,與航運相關的金融服務,主要包括船舶融資、航運保險,還包括結算、衍生品等內容。
航運業內人士稱,目前,中國的大型航運企業都將保險投在外資保險機構,形成了大量資源和稅收的流失。而若缺失了航運保險等航運金融支持,上海無法成為國際航運中心。
一位接近金融監管層的人士稱,上海目前在金融中心建設方面更多只是個市場交易中心,但如果在航運中心方面給一些政策扶持,“金融業可以在那里面擠出很大發展空間,包括航運保險、租賃、信托等。”
上海國際航運中心上海地區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許培星表示,《意見》中這批航運中心新政策里,最具突破意義的當屬“探索建立國際航運發展綜合試驗區”相關內容,其中包括發展離岸金融、在區內從事國際航運的企業免征營業稅,可設境外賬戶,開展離岸金融以及國際結算等。
上海航運交易所總裁張頁認為,此次對航運的一大政策支持是國務院批準開發上海航運指數期貨。
在國際航運業,波羅的海綜合運價指數(BDI)是最權威的運價指數,被稱為國際航運行業的“晴雨表”。張頁認為,上海也應推動自己的集裝箱指數,并成為國際航運的風向標。
屠光紹亦曾表示,發展航運交易市場及航運金融服務業,將成為上海金融中心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
與金融中心建設的情況類似,上海在航運中心建設上也面臨著國內多個城市的有力競爭。
2005年12月,洋山港成為當時國內首個保稅港區。但其后數年,天津、大連、海南洋浦等港口相繼成為中國的保稅港區,上海的先發優勢已然不再。
眼下,獲得了一攬子政策支持的上海港,亦未到高枕無憂之時。畢竟,政策能起的作用也有限,而且其他港口城市同樣沒有停止對政策的爭取。
上海的瓶頸
上海謀求確立國際金融中心的“名分”已有多年,此番“兩個中心”方案獲國務院通過,與上海面臨的形勢和任務不無關聯。
近年來,隨著上海的制造業逐步被江蘇等周邊省份轉移,上海只能尋求在更高層次的現代服務業以及先進制造業上有所發展。但是,上海急于轉型,而轉型并非易事。
對高端服務業,上海一直想做大,但一直做不大。一位接近上海決策層的專家稱,問題在于,上海的服務業,除了資本市場,主要還是以上海本地為服務對象。“僅僅這個約束,就已經決定了你這塊做不大,這跟整體體制和外部條件有很大關系。”
“上海希望借金融危機的倒逼作用,在金融和航運這兩個現代服務業的重要領域,獲得更有力的政策支持。”接近上海市政府的人士稱。
《意見》獲通過后,《人民日報》評論《上海建設國際金融中心勢在必行》中稱,上海的進一步發展迫切需要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加快產業結構調整升級。《意見》將為上海突破資源環境承載力逐漸下降的制約,增強未來經濟可持續發展的潛力和能力帶來歷史性機遇。
這也體現出中央對上海的政策支持,正是著眼于幫助其實現經濟轉型升級。
然而,上海建設“兩個中心”,面臨著體制、人才與法治環境等諸多瓶頸制約。
在2008年5月初的陸家嘴論壇上,中國銀監會主席劉明康說,華爾街從業者大約有40萬人,倫敦則有25萬至30萬人;截至2007年末,上海金融從業人員只有十余萬人,專業素質和服務態度則有更大差距,這是一門必須要做的功課。
2008年6月,上海市副市長屠光紹出席中韓論壇時表示,“人才是上海國際金融中心建設的第一要素。要積極創新人才激勵機制,吸引全球金融人才。”
在引進外來人才方面,上海還面臨的一個問題是,金融人事管理體制需要改革。上海金融企業沿襲了“黨管干部”的傳統,各金融機構向有“市管干部”和“委(指市金融工委)管干部”等分別。不過,自2008年11月浦發銀行副行長由市委任命改為董事會聘任以來,上海金融人才體制改革已走向深入。
除了干部市場化,上海在金融國資管理體制上亦有新設想。接近上海決策層的人士透露,上海在金融國資整合上將向北京學習,提倡市場化與開放式重組,加大對外開放力度。
上海的另一大瓶頸在法治環境。一位外資銀行在滬負責人則向《財經》記者表示,上海成為國際金融中心的一個重要障礙,可能在于“很多標準與規則難以融入國際”。
屠光紹曾就這個問題表態,“既然是國際金融中心,人家會按照國際化的東西來評判,我們必須得取得國際上的認同。”
要做到這一點也非易事,尤其在國際航運中心的建設上。上海交通大學中美物流研究院院長助理趙一飛稱,由于歷史原因,目前倫敦、紐約、香港和新加坡等國際航運中心均屬英美法系,航運業的文書、合同都是按照英美法系的法律制定,而過去數百年的案例已經錘煉出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與航運相關的法律體系。與英美法系相比,中國更偏重大陸法系,且航運方面的相關法律制度尚不健全。因此,上海目前不可能完全去遵循國際航運法律體系。
無論建設國際金融中心還是國際航運中心,都將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國際’這兩個字,分量是很重的。“上海一位金融管理層人士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