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將軍(1907—1992),曾任解放軍炮兵副司令員兼參謀長。解放戰爭中,蘇進任東北野戰軍炮兵縱隊司令員,率部參加了遼沈戰役和平津戰役。建國后負責籌建軍委炮兵領導機關,長期分管炮兵武器裝備和科研,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1985年被授予大軍區正職待遇。蘇進的卓著功勛,和延安時期的軍委組織部長胡耀邦是有聯系的。正因為胡耀邦承擔責任,最后解決了在延安整風中對蘇進的干部審查,蘇進才得以奔赴戰場建立殊勛。
“搶救運動”尾聲中,胡耀邦接手蘇進積案
胡耀邦和蘇進是在延安整風轉入“搶救”運動后認識的。此前,胡耀邦在整風中走過一段彎路。1943年春天開始“搶救”運動的時候,胡耀邦不是局外人,他參加了軍委系統的運動。當時軍委總參謀部下轄3個主要單位:一局負責作戰指揮,二局負責情報收集與分析,三局主管通訊。這3個局的干部中多數人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在延安算是知識分子集中的地方。軍委“整風”由康生直接負責,胡耀邦由此和康生有了較多的工作接觸,開始對康生的為人有所了解。
“搶救運動”一開始,胡耀邦就被派往安塞,幫助“二局”整風。后來胡耀邦回憶說,這個任務由毛澤東親自委派,他給軍委參謀長葉劍英寫了張條子,要胡耀邦去二局搞“試點”。胡耀邦真誠地去了,“發動群眾”揭發檢舉、嚴辭恐嚇,結果有8人被搞上了“特務”名單,其中4個人被逼不過,招供了自己是“特務”。
運動之初,胡耀邦一門心思抓“特務”。他于1943年4月中旬主持二局的“坦白大會”,號召提高警覺,“嗅奸、監奸、證奸”。會后很短時間內,二局收到大量檢舉材料。運動的主持者們創造出一整套勸說“坦白分子”的辦法如“善勸、親勸、你勸、我勸、軟勸、筆勸、硬勸”等,先集中攻下動搖者,再對付“頑固分子”。到5月上旬,二局已有8人交代自己是“特務”。
在這段時間,胡耀邦所言所行,有許多“左”的東西,對來自領袖的錯誤決策曾經盲從。但是,在辨析證據的過程中,胡耀邦漸漸趨于冷靜。他在5月6日劃出四條政策界限:一、嚴禁打人罵人;二、非經委員會批準,不得捆人;三、沒有充分證據,不得逼供;四、嚴防自殺。
大約是這年的5月17日或18日,毛澤東聽康生說,胡耀邦搞“整風”頗有成績,即召回胡耀邦,聽取他的匯報。
毛澤東一見面就說,你胡耀邦來了,你很有成績呀,不是搞出8個特務來了嗎?
胡耀邦說,不是。
毛澤東一愣,問,怎么不是?
胡耀邦說,那8個“特務”里面,至少有5個不是。
毛澤東又問,那是怎么回事?你打了沒有?嚇(人)了沒有?餓飯了沒有?不讓睡沒有?
胡耀邦一一匯報,說他在安塞沒有搞這些東西,發動群眾倒是少不了的。至于被懷疑者為什么還交代自己是特務呢?胡耀邦認為可能有4個原因。大致說來,是這些人出于對黨的絕對信任,在這個過程中,有人搞誘導,釣魚上鉤,交代者很難抵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搞了“逼供信”。
事實上,二局的“搶救”再搞就搞不下去了,胡耀邦回到安塞以后,很快甄別,最后發現其中一個特務也沒有。他為受委屈的干部恢復了工作。在那以后不久到二局工作的崔堅將軍后來對筆者說,在“搶救運動”中,胡耀邦也是“左”過的,但是他發現問題以后很快就扭轉了過來,注重實事求是,更加強調對干部的一生負責,這是胡耀邦高于身邊干部們的地方。
胡耀邦結束在二局的“整風”回到組織部以后,接手了“蘇進調兵”(或稱所謂的“蘇進反水”)案。當時,這個案件已經積壓多年了。
蘇進積案的來龍去脈
蘇進15歲那年投奔了馮玉祥的西北軍,開始了戎馬生涯。他從一個普通士兵,幾年后升任馮玉祥的副官。1927年蘇進20歲,已佩戴少校軍銜,被馮玉祥送到日本的陸軍士官學校學習,3年后歸國,擔任了馮部手槍團副團長。當年10月,馮玉祥在與蔣介石征戰中兵敗,部隊被收編為第26路軍。
1931年春天,26路軍被蔣介石調往江西圍剿紅軍。當年12月,在中共策應下,該部隊由季振同、董振堂、趙博生、黃中岳領帶下舉行“寧都起義”,近兩萬人投向紅軍。在起義中,蘇進是骨干軍官,他指揮手槍團在總部將反動軍官全部繳械扣押,保證了起義的成功。一個月后,蘇進加入中共。
他是受過正規軍事教育的軍官,蘇進馬上擔任了紅軍團長,幾個月后擔任了師長,奉命進攻贛州。沒有想到,就在這次軍事行動中,師長蘇進調動部隊引起了懷疑,被認為有“反水嫌疑”。在戰況非常緊急的情況下,他被立即撤職,反復審查,后來將工作調整為紅軍大學教員。他是編在“干部團”中的特殊單位里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來到陜北的。
長征到達陜北以后,中央組織部有一個意見,認為凡是以前被認為有過什么問題的,比如“AB團”等等,凡是經過了長征的,均可認為經受了考驗,以前的事情不再細究。但是像蘇進這樣擔任了較高職務的指揮員,他的問題畢竟是要查清楚的。中央社會部投入力量查來查去,結果查無實據,但是也沒有給予蘇進足夠的信任。在抗日戰爭中,蘇進長期擔任359旅副旅長,是南泥灣屯墾的重要指揮員。但是,蘇進未能參加和指揮軍事行動,旅長王震曾帶領部隊千里南下,蘇進留守在后方。
對自己遭受的冤案長期得不到解決,蘇進本人始終不斷地進行申訴。到1943年年底左右,這個案子終于轉到了組織部長胡耀邦的手里。
到這個時候,蘇進一案遲遲不決,已經有11年之久了,卷宗積得很厚。
這時的胡耀邦,已從整風的“搶救運動”中獲取了深刻的教訓,對干部的責任感大大增強了。他不僅自己細看了蘇進案件的全部卷宗,還指定組織部的干事楊壽亭分管此案,和他一起細看檔案,提出意見。
實事求是,面對歷史勇于承擔責任
在抗戰中參加革命的楊壽亭是1942年1月調到軍委總政組織部的。剛報到的時候沒有分配具體工作。就在這時,胡耀邦來找楊壽亭談話。他說,現在工作很忙,積壓了一大堆材料,還有一些干部積壓著,因為他們的問題沒有解決,就不能分配工作。是不是你先在組織部工作一段時間再去抗大?楊壽亭馬上答應先工作起來再說。
當時在延安的干部中有一批人正等著結論。他們有的來自大后方,有的出了敵人監獄,還要等待組織結論。還有的一度脫離了組織關系,還沒有恢復黨籍。這些都需要組織部來處理。楊壽亭被分工參加這方面的工作。
蘇進一案的材料,胡耀邦仔細看過,感到難以判斷。他給遠在山東的羅榮桓發去電報,希望這位首長能予解答。但是對蘇進如此嚴重的“問題”,羅榮桓毫不知情,也就不好回這個電報。
蘇進本人非常急切,有一次找到了剛從蘇聯回到延安的林彪申訴,因為蘇進的師曾一度編入林彪指揮的紅一軍團序列。林彪接待蘇進時把胡耀邦也找了去,一起聽蘇進怎么說。
蘇進把前因后果細說一遍。林彪聽了也說不出話來,卻冷不丁冒出一句:“可是無風不起浪呀。”這一來,似乎又使問題復雜化了。
卷宗回到了胡耀邦的辦公桌上。這時的蘇進已擔任了359旅的副旅長,協助旅長王震在南泥灣開荒。他積案在身超過了10年。由于積案纏身,蘇進未能奔赴前線殺敵,眼看抗戰局勢變化,大反攻的日子就要到來了。
從林彪那里回來以后,胡耀邦想了很久,把楊壽亭叫去,說,我們的部隊需要干部,蘇進的問題已經拖了這么長時間,對革命對他都是損失,應該解決。胡耀邦決心自己承擔責任。他指示楊壽亭,將蘇進申訴的內容記述一遍。然后胡耀邦親筆寫了審查結論。大意是:直到現在,關于蘇進的歷史問題沒有查到確鑿的人證物證,應該相信本人申訴。如果今后發現不符之處,則另當別論。胡耀邦建議,安排蘇進工作。這份報告向軍委領導送出,請求批復。
楊壽亭說,胡耀邦為蘇進寫這個結論給他留下了永遠不會忘記的印象,他當時就很感動。送出了關于蘇進的報告,胡耀邦還對他說:“作人的結論,一定要經得起歷史的檢驗。”
楊壽亭說,寫結論的事大約發生在1944年底或1945年初,當時胡耀邦為蘇進寫的這個結論,并非沒有可推敲之處,但很可能是當時情況下最好的結果。否則,蘇進就可能得不到恰當的工作安排。
蘇進終于從審干的苦惱中解脫了,他不久即被選為中共七大代表。抗戰結束后,他前往東北,擔任東北民主聯軍鐵道司令部司令員、東北野戰軍炮兵縱隊司令員、第四野戰軍特種兵副司令員,建國后的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后任解放軍炮兵副司令員。而胡耀邦親筆寫下的“結論”,已被歷史物化成為蘇進將軍軍功中的一個階石。
楊壽亭后來改名林謙,成為解放軍中的一位將軍。他回憶延安時期的胡耀邦說,在軍委組織部長任期,胡耀邦在審干中投入了大量工作。林謙將軍說,即使事隔半個世紀后看胡耀邦當時的工作,也可以看到那時在干部工作上的明顯進步。在胡耀邦身上集中表現出對干部特別負責任的態度。對自己經手的所有的干部結論,胡耀邦仔細推敲,大量的結論都有底稿,在正式定稿時,均由胡耀邦親筆書寫。作干部結論的時候,胡耀邦特別能思考,思想性很強,他的智慧亦突出地反映出來。通過審慎的工作,胡耀邦加強了黨和軍隊干部的團結,使大批干部發揮了自己的才智。他甚至挽救了一批重要干部的政治生命。蘇進一案就是這樣的例子。(2000年2月29日在北京訪問林謙的記錄)
胡耀邦晚年的自我檢討
建國以后,胡耀邦和蘇進各在一方,彼此幾乎沒有什么聯系。誰知道“文革”風暴襲來,蘇進又被卷入冤獄,監禁達5年之久。他當年遇到的問題又被翻出來折騰一遍,“文革”之初被打倒的團中央書記胡耀邦也跑不了干系,先后8次被要求寫下關于蘇進問題的證明材料。
身處困境中的胡耀邦,堅決認定蘇進沒有“反水”行為,認定蘇進是一個忠誠于理想的軍人。但是,胡耀邦后來在幾個公開場合自我批評說,他在某次的證明材料中將蘇進的一些缺點“夸大”了,這成了胡耀邦久藏的一塊心病。蘇進于1975年重新擔任解放軍炮兵副司令員,胡耀邦總認為,自己當年寫的材料沒有能很好地幫助蘇進早日恢復工作。
1977年3月,胡耀邦調任中央黨校副校長?;謴凸ぷ鞑痪茫罹蜑樘K進寫下了一份證明,證明毛澤東早在1937年就提出要為“寧都起義”的領導者季振同和黃中岳平反,其中也包括給蘇進平反。
1981年秋天,胡耀邦已經擔任了總書記,到山西視察。在當地的干部會議上,胡耀邦以親身經歷談到了自己的缺點,所舉的例子就是關于蘇進的。胡耀邦說,“文革”中一度把持了海軍的李作鵬幾次派人來,硬要我寫材料證明蘇進是“逃兵”。我寫了8次,我說蘇進不是(逃兵)。但是我把這位同志的某些缺點擴大了。“這不是(我的)缺點嗎?我恢復工作后,就說這個我錯了。”得知此事的蘇進非常感動,給胡耀邦寫了一封信。他寫道:“耀邦同志:有件事情我總感到過意不去。在十年浩劫這個特殊的歷史環境中發生的某些事情,是錯誤路線造成的后果。您給中央寫報告,揭發批判林彪、‘四人幫’,澄清歷史事實,完全是出于對黨,對同志的一片好心。雖然在當時的歷史情況下,說了幾句違心話,但從歷史唯物主義觀點來看,本來是不算什么的。可您不僅寫了書面材料做自我批評,還在山西的干部會議上,將這件事做例子,進行自我批評,我心里深感過意不去。同時也使我聯想到,如果我們黨的干部都有這種精神,我們的黨將是永遠不可戰勝的?!?/p>
這時,胡耀邦和蘇進都已經進入生命的晚年,他們恢復了經常的聯系。他們的友誼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2009年5月19日)
本文在寫作中得到林謙將軍和蘇進將軍女兒蘇力、兒子蘇鐵山的幫助,在此一并致謝!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