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蒼造物,奇絕萬象。它總能以其多樣性、豐富性、不重復性,向人類展示著漫無止境的深奧與神秘。
2009年暮春,我與幾位文友小游文成。文成那大多沒有被人們改造過、裝潢過,仍處于“第一自然”狀態的風物,令我們陶醉。我敢說,造化偏愛文成,它那一處又一處的名山勝水。簡直就是上蒼的經典之作,得意之筆。
文成,以明代第一開國謀臣劉基(字伯溫)的謚號為縣名,屬溫州市所轄。文成多山多水多林多潭多瀑布。詭譎乖張的朱陽九峰,因曾有劉伯溫的激賞,早已被游人所熟知;而近些年才向游人開放的巖門大峽谷、龍麒源、峽谷景廊、石垟等景區,無一不以林茂、峰奇、石秀、瀑多、潭碧為世人所稱道。
文成素有“百瀑縣”之謂,其中最著名最蕩人心魄者當屬百丈滌。我們乘車沿著九盤紓出的山間公路,向縣城西北方向斗折蛇行,沿途所見皆是奇峰相挽,險嶂相銜,所經之處。無山不翠,無水不碧,時有晴雪般的細瀑注入澄溪,鏘然有聲。這—切,既給人以“水送山迎入,一望一燦然”的親切,又給人以“水作琴中聽,山疑畫里看”的愉悅。
在百丈滌的入口處下得車來,我們便聽到湍急的水流撞擊巖石隱隱發出的聲響。百丈漈由一漈、二漈、三漈之三疊瀑布組成。當地有民謠曰:“一漈百丈高,二滌百丈深,三滌百丈寬。”我們從峽谷右側的小道向上攀援,來到三滌旁。但見瀑布如偌大的纖塵不染的白色錦緞,從巖崖上飄下,落入潭中,在巨石的分割下,小墜如噴珠濺雪,匯聚則如一大片銀色的冰川,涌動而下。沿著枝蒙葉罩的谷中小道拾級再登,當走得有些吃力時,二滌竟星現在我們面前。二滌的流瀑中間有一闊大的水簾洞,瀑下則是當地百姓所說的闊可行舟、深達百丈的龍潭了。龍潭兩側,險嶂嶙峋,怪石崢嶸,嘉木搖曳生風,苔蘚綠意森森,它們相映成趣,構成了一幅絕妙的山水丹青。沿著絕壁旁用鋼板搭成的棧道,艱難攀援,我們終于來到一滌下的墨綠色的潭邊。一滌高達207米,為中華瀑布之冠。舉目仰望,峭壁齊天,飛流直瀉,如同百丈素縞裂崖;陽光之下,飛珠飄散,吞霞吐霓。當地文友告訴我,若在豐水時節,一滌發出的聲響,如同驚雷,可聲傳十里之外。劉伯溫曾有詩贊曰:“懸崖峭壁使^驚,百斛長空拋水晶,六月不辭飛霜雪,三冬更有怒雷鳴。”
沿著一漈旁陡峭的山間石階,經一個小時的登攀,我們躍上了天頂湖邊的步云嶺。距此不遠的南田山,便是劉基故里。造訪劉基故里,我們終于明白了百丈滌何以生成的緣由。
橫亙閩、浙兩省的巍巍洞宮山脈,廣袤千里,逶迤至文成縣北部時,造物主突發奇想,竟在十萬大山叢中突兀起一座海拔六百余米、闊達六百余平方公里的“高山平臺”。劉基故里南田山一帶,更是沃野百里,平疇千頃,古稱“天下第六福地”。當今之文成,雖隸屬于商品意識極強的溫州地區,但這里的自然環境卻沒有遭到損傷和破壞。劉基故里周圍的村村寨寨,無不林木蔥蘢,森林面積遠遠超過耕地面積。加之農家的生活廢水和垃圾,均由縣、鄉統一進行無害化處理,使得這片高曠絕塵的洞天福地,依然是清溪縱橫,水抱門流。當大雨襲來、細雨灑落之后,這六百平方公里之豐土吉壤上的草草木木,在吸足喝飽后,多余的水便通過密如蛛網的小河、流溪,匯集到地勢低洼的步云嶺的天頂湖中。憑借步云嶺下那一道又一道的懸崖,上蒼便讓這浩浩之水,打開了激情的閘門,這才發出了令人扼腕的一唱三嘆的“三滌”之絕響……
單個方塊漢字與洋文的區別在于:它不僅有著與洋文相同的語言符號的功能,更有著情感想象的空間和魅力。“滌”字,在閩浙一帶,僅為“瀑”之意。但將“滌”字拆開,我們不難發現,老祖宗在造這個“滌”字時,顯然是在提醒后人,要對“水”這天賜玉液,進行祭拜。來文成時,冀、魯、豫正經歷著嚴重的干旱,看著不舍晝夜而傾瀉的三滌,我們在感官獲得奢華享受的同時,更應對“水”叩拜叩拜再叩拜!
地以人顯,人以地彰。倘若說百丈滌、南田山,是因養育出了劉伯溫那巨大智慧的頭顱,而騰譽天下的話;那么,位于文成最西部的銅鈴山之所以如同剛剛揭開面紗的美媛麗姝,緊緊攫住了游人的目光,則完全是因了它的天生麗質。
被硬闊葉原始叢林和修篁翠竹籠罩的銅鈴山國家森林公園,面積近三千公頃,森林覆蓋率高達百分之九十八以上。曾宣稱發現過野人的神農架,向被生物學家視作“動植物的基因庫”;而銅鈴山中動植物的種類之繁之多,比之神農架可在伯仲之間。銅鈴山其峽谷之幽雅,其瀑、潭、池、湖、溪之清碧,也堪可與九寨溝媲美。
當我與結伴而來的文友站在銅鈴山峽入口處的平臺上,引頸遙望,但見峰巒重疊,此起彼伏。聳綠拱翠的群山,闊茫茫,氣森森。是那樣的邈遠、幽邃、恢宏和博大。面對造物主這硬綠勻碧的大手筆,有誰不為大自然的神秘而產生敬畏!
沿著用圓木搭成的棧道,我們由設在半山腰的觀山臺向谷底逐級而下。在展青疊翠的棧道兩側,我們不時可見南方紅豆杉、連香樹、鐘萼木、鵝掌楸、花櫚木等諸多國家重點保護的珍稀樹種。它們“蔥蔥長條抽,樹外疑無天”,顯示出一種嫻淑,一種高貴,一種鎮定,一種從容。望著它們或羞羞答答,或溫文爾雅,或不亢不卑,或落落大方的儀容,我們怎能容忍用喧囂去攪動它們的澹然和嫻靜,用非禮的折攀去損傷它們的高貴與典雅。要知道,它們是造物主最嬌慣的兒女啊;上蒼即使創造一朵平凡的小花,也需要千萬載之功啊!
我從有關銅鈴山的考察資料中還得知,這里生存著七彩山雞、白鷴、云豹、大靈貓、獼猴、黃腹角雉、短尾猴、穿山甲、娃娃魚等二十余種國家一二級保護動物。我們沿途雖未窺得它們的倩影,但我確信它們正優哉游哉地過著“不知有漢,何論魏晉”的日子。此刻,七彩山雞也許正在某個山溪邊,梳理著美麗的羽毛;白鷴也許正拖著長長的潔白的尾巴,正在某片樹叢下紳士樣優雅地踱步;一對穿山甲也許正在某個密林遮掩的土崖下,忙碌地修筑著合巹時要用的新房;娃娃魚們也許正在某個小溪潭中,滑動著那光滑優美的身段,舒適地游弋于微微起伏的浪溝里;而某個深通靈性、剛剛喜得貴子的短尾猴,此刻也許正蹲坐在某棵大樹的枝椏間,盡享著“舐犢之趣”……
我們沿著圓木棧道下得谷底。這峽谷中,觸目所及,到處充溢著詩眉畫眼。那仿佛從天外奔涌而下的湍流,跳躍懸崖則成瀑,落在小片坦巖上則成潭,停留于大片凹陷之地則成湖成池。這里簡直是個小型瀑布的“博覽會”:那四瀑爭涌的合歡瀑,那三瀑同瀉的流川瀑,那從兩崖之碧樹間一線倒掛的玉帶瀑……它們雖沒有百丈滌那懾人魂魄的氣勢,但卻各臻奇妙地展示著上蒼造物的藝術。
從谷底絕壁一側,沿著用鋼筋搭成的棧道拾級再上,便可看到被譽為華夏一絕的“壺穴奇觀”——十二埕了。“埕”乃當地方言,僅作“酒甕”解。在這里,“埕”則為“潭”的同義詞。我們在棧道上走走停停,步移景換,十步賞一埕,百步觀一潭:金雞潭、墨魚潭、美女潭、藏酒潭、葫蘆潭、對影潭、水晶宮潭、舉杯邀月潭……這些潭無一不口小肚大,將之稱為“壺穴奇觀”,可謂用語切當。這十二潭周邊的淺水莫不清可鑒人,潭口下的深水無不發著幽藍幽藍的光澤……
我們今天看到的“壺穴”,起源于恐龍將滅絕的年代,距今已逾兩億年。它們是湍急的瀑流跌落在堅硬的巖石上,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撞擊、旋沖而“鑿定”的。十二埕顯然不能忝列造化的那大山大川、大江大河的大制作系列,只能算作是上蒼的藝術小品。但這玲瓏別致的小品,卻也是上蒼經過兩億年來的構思、雕琢、鏤刻和打磨,方有眼下如此之奇美!
這些年來,域內海外的旅行,常使我產生這樣的感受:大自然萬物萬有的多樣性,簡直達到了極為豪奢的程度;佛家要人們清凈的“眼、耳、鼻、舌、身、意”之六根所產生的欲望,人類皆能從大自然中獲得滿足。然而,現代工業文明的高度發展,使人類的欲望之口愈張愈大,人類向大自然瘋狂索取的結果是,使大自然中有著天然美、流動美、天籟美的“版圖”日見萎縮;而被人類弄臟了的“區塊”正在飛速擴大。像文成這樣有著畫山繡水的地域,在我們居住的這顆星球上已越來越少了。
拜別了銅鈴山,我們又到飛云湖觀光。途中。仍是翠山連著翠山,青峰接著青峰。我知道,在經濟高度發展的溫州,文成雖是個欠發達的縣份,卻是著名的僑鄉。這個僅有37萬人口的縣,竟有10.5萬華僑分布在世界各地。2008年,僑胞僅通過銀行匯來的僑匯竟高達5.91億美元。正因為有了僑胞對故鄉的殷殷眷顧,多年來,當地百姓毋須向身邊的青山綠水進行過多的索取。隨著國家環保形勢的日益嚴峻,自2000年始,文成縣委、縣政府便意識到,保護就是發展,并把打造生態縣當作第一要務。正是這些因素相加,這才挽留住了文成山水的迷人豐姿。
車在飛云湖邊的小碼頭旁停下,眼前的湖光山色一下子使我們的眼睛燦爛起來。狹長的飛云湖位于飛云江上游,是十年前由溫州市出資截斷飛云江,修筑起來的一座人工湖泊,水域面積近四十平方公里。由于經流溫州的甌江、鰲江等江河污染嚴重,濁不可飲,這水質超國家一類飲用水標準的飛云湖,遂成了溫州所轄十一個縣市區中之九個的唯一的飲用水源。聽著這些介紹,我不能不感到,時光老人在它那蒼老的心靈中自有一個“神圣法庭”,它常會將人世間的黑白美丑、是非功過、成敗得失、毀譽褒貶。在人們不覺察之間悄悄給予易位。文成的經濟雖欠發達,但這保護得頗為完好的山水,已成為儲蓄在上蒼開設的“綠色銀行”里的“超定期存款”,如今已經大大增價。我確信,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山水的價值會益發凸現出來。
小舟載著我們一行四人在飛云湖中輕快地向前行駛。但見山中有水,水中有山;青山列屏,翠竹抱岸;水泛澄波,洗嵐影之不去;水鳥合鳴,任金腔自唱遠……徜徉在這美若仙苑的飛云湖上,清涼涼的風,鼓蕩著我們的衣袂;清凌凌的水,洗滌著我的心靈。離開那紛紛他人、他人紛紛。連空氣中也彌散著物化氣味的鬧市,面對這么美的山這么美的水,我感到需要我們咀嚼和消化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其實都是一個漁夫,都要張著欲望的網,不斷在生活的湖中捕撈。人是有著本能欲望的動物,更應該是有著理性的大寫的“人”。人,既然能意識到自己和同類的過去和現在,也能對人類未來的命運,做出這樣那樣的推想和抉擇。竭澤而漁的發展已使我們這個世界深受其害,在發展中如何尋找到“捕”與“養”的黃金分割線,是當今世界面臨的一個極為嚴酷的大命題。為此,文成在尋找,中國在尋找,全世界的有識之士也都在尋找……
文成山水,請接受我這個遠方朋友的敬意。
(選自2009年第7期《人民文學》)
原刊責編 朱 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