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50年代初,長春電影制片廠拍攝了一部故事影片《徐秋影案件》。作品原型是當時震動全國的一起被哈爾濱市公安機關破獲的潛伏特務組織——邵玉魁案件。影片中徐秋影的原型是哈爾濱文教局女秘書趙潔珊;而那個女特務丘滌凡的原型是哈爾濱市民政局女干部邵玉魁。
當時的觀眾原本格外喜歡驚險的反特片,加上又是“真事”,上座率自然空前的高。直到80年代,“女特務丘滌凡”被釋放后,還戲劇性地在別人家看到電視里播放的《徐秋影案件》。
誰也不會想到,《徐秋影案件》的故事——哈爾濱邵玉魁乙號案件,竟是建國以來罕見的一起大冤案。
1987年7月6日,最高人民法院同意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對邵玉魁案件的改判意見,對邵玉魁宣告無罪。她坐了20多年牢,當了半輩子“女特務”。被捕那年才37歲,如今已年逾古稀。
哈爾濱市民政局為邵玉魁落實了政策,如今的邵老已是離休干部,按離休干部待遇她分到了一套住房,市民政局還將她兒子調到哈爾濱照顧老人。
在她二室一廚的新居里,我們采訪了這位歷盡磨難,被許多人關注的老者。邵玉魁年逾70歲,雖然坐了多年冤獄,又步入暮年,可她仍精神矍鑠,語言簡練,記憶力極好,仍然辨得出年輕時的麗質與風姿。
“我雖被關在監獄里,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國家干部,盡管我是在屈辱和忍受中活著,被人們看成女特務,但我認為監獄——這人間另一個世界外的春風和空氣對我是公正的。我要活下來,留著我這張嘴。我曾希望自己活到80歲,在80歲之前,總能讓世人明白我受冤的真相。”她誠摯,欣慰地對我們說:“這樣的壓了這么多年的奇冤大屈,能在今天平反昭雪,全靠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好政策啊!”
我們向邵玉魁說明來意,老人的記憶出奇的清晰。
1948年11月6日晚上,哈爾濱市文教局漂亮的女秘書趙潔珊在江上俱樂部西側的江畔被人槍殺了。子彈從被害人腦后偏右射入,由太陽穴穿出。經法醫鑒定,趙潔珊頭骨的創口相當于4.35毫米口徑的彈頭所造成。
公安人員從被害人的遺物分析,認為情殺的可能性較大。趙潔珊文靜漂亮,追求她的男人當然不只一位,有《東北日報》記者;還有市文教局和市法院的兩個干部。經偵察對這三個人的懷疑很快解除了,趙潔珊被殺一案懸了起來。
當時雖未建國,但哈爾濱已經解放,建立了人民政權。3年過后,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成立,趙潔珊的父親寫信給市人代會,要求“早日逮捕兇犯”。市政府領導命令公安局抓緊偵查,限期破案!
哈爾濱市公安局立即成立了“乙號案件偵破小組”。
公安人員在趙潔珊生前用過的小本子上看到了這樣幾行字:“這不是一件事的結束,是一件事的開頭。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出更大的利息!”這本是魯迅先生在他著名的《無花的薔薇》中痛斥暴政的語句,但當時是建國初期,許多公安干部沒有受教育的機會。辦案人員沒有讀過魯迅這篇文章,卻把這段話當成了趙潔珊反動思想的流露。后來又從死者的一個筆記本里發現一張小紙條,上寫:“水道街10號,工廠街25號”(水道街系現在兆麟街)。原來這是一個“L”型房,一個門臨水道街,一個門臨工廠街。兩個門通的是一戶。這個門牌號住的是邵玉魁娘家。繼續往下查,趙潔珊果然認識邵家的女兒邵玉魁。邵玉魁和趙潔珊在光復后國民黨占領哈爾濱時,都是市婦女協進會籌委會的副主任。她的弟弟邵蓮魁和邵亞魁在長春當過國民黨兵,妹夫李子和在國民黨軍統局當過情報員。當掌握了這些情況后,趙潔珊被害一案便定性為“政治謀殺”。
1954年4月7日,離趙潔珊被殺已近7年,市公安機關先秘密逮捕了邵玉魁的大弟弟邵蓮魁。十幾次的審訊后,邵蓮魁順著審訊者的意圖編供出:姐姐邵玉魁通過趙潔珊為特務組織搜集情報,后來發現趙潔珊動搖了,邵玉魁便和他商量,把趙潔珊誘騙到江沿槍殺了,而事情又湊巧,邵家像《十五貫》戲中那個倒楣的青年偏偏也帶著十五貫錢一樣,她們家曾交出過一支“三號擼子”。
公安機關很快又逮捕了邵玉魁。那是春天里的一個日子,正懷孕的邵玉魁被通知到沈陽開會,火車開到王崗,一位公安人員突然走到她眼前,拿出逮捕證:“你被捕了。”
邵玉魁蒙了,糊里糊涂地被汽車拉回公安局。當她清醒后一直拒不“認罪”。‘于是,不斷地提審,罰站。此時她已懷孕8個多月。她冷靜地算計了一下,審訊已經一個月,還有20余天,自己就要分娩了。靠這點時間,問題恐怕調查不完,再不“順桿爬”,自己和腹中的孩子都性命難保。干脆先承認了,讓腹中可憐的小生命平安降生。
邵玉魁寫好“坦白認罪材料”后被送到醫院。1954年7月14日,邵玉魁生了個男孩。接生的是李繼庸大夫。她給孩子起名“鐵生”。鐵窗里生的,也期望孩子能像鐵一樣堅強、結實。“鐵生”出生剛剛7天就被迫抱離了邵玉魁,交給了邵玉魁的愛人王長春。
邵玉魁、李子和、邵蓮魁都被判處死刑,上報省高級法院審批。《黑龍江日報》《哈爾濱日報》在省高院沒宣布批復的情況下,得到市公安局同意,公開報道了“邵玉魁特務組織”被破獲的消息。《哈爾濱日報》在四版以整版篇幅發表了特務組織“罪證圖片”。接著《人民日報》發表了《她為什么被殺》,《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等報也紛紛發表長篇通訊。各地報紙也紛紛轉載新華社消息。根據“邵家姐弟殺害趙潔珊”的故事,劇作家寫出了電影劇本《徐秋影案件》,于1956年搬上銀幕,后來又有劇團根據《徐秋影案件》,改編出《她為什么被暗殺》等舞臺劇。邵玉魁乙號案件通過新聞與藝術的傳播擴散到全國。
1955年2月,我國第一部憲法公布后,邵玉魁在獄中向市法院遞交了申訴書,從五個方面否認自己的“罪行”。1956年6月,省高級法院以不合法律程序將此案退回。市法院組成了“合程序”的聯合復查組,經過10個月調查,用可靠的材料排除了邵家姐弟當特務、搞情報的結論,否定了她們槍殺趙潔珊。認為此案證據不足,是個錯案。然而,1957年反右斗爭開始了,復查此案的人都成了“為特務翻案”,有的被打成右派,有的被開除黨籍,有的被撤職。最后,邵蓮魁和李子和還是被處死刑,立即槍決了。邵玉魁被判了死緩。她的二弟邵亞魁被判處7年徒刑,后來服毒自殺了。邵家被捕的4口人中只剩下邵玉魁一個人。監獄生活是漫長的,邵玉魁想念親人,丈夫被迫和她離婚后,他和兒子“鐵生”再也沒有音訊。邵玉魁的心受著煎熬。
在獄中,她嚴格遵守著作息時間,每天早上6點起床,出操。女犯每天9小時勞動,織毛衣,織收音機套,當瓦工……她說她始終管束著自己,不把自己混同于那些真正的罪犯。她受過多次的表揚和獎勵。然而,因為她不承認特務罪行,厄運始終跟蹤著她。1971年初,女監從富拉爾基調來一名女干部,專為女犯寫呈報材料。這位女干部接到了給邵玉魁報死刑的任務——邵玉魁的死期就要來臨了。
慶幸的是這位女干部頗有頭腦,她看了邵玉魁的全部檔案,認為沒有理由報邵玉魁死刑。邵玉魁再一次槍下余生。她仍然不“認罪”,繼續申訴。從關押到平反,她共寫了80余份申訴材料。
她是一位知識婦女,像監獄外的知識分子一樣,她也有著人格和尊嚴。然而,她的人格和尊嚴常常受到不一定惡意的踐踏和傷害。“邵玉魁乙號案件”通過新聞與藝術的傳播,使這個《徐秋影案件》中的“女特務”成了大名人,新人監的犯人和一些參觀的人常常借故來看她。盡管邵玉魁也懂得這些人并非故意傷害她,只是由于好奇,但她還是覺得人格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法律規定,犯人的人格也不能侵犯,人,不是動物園供觀看的珍禽異獸。為此,她曾專門向“政府”打過報告,請求保護。后來“參觀”的事果然少了。
邵玉魁到底堅持到了可以講真話的時候。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1979年12月,省法院對她裁定減刑,有關部門終于在佳木斯找到了她的兒子“鐵生”。1981年12月,坐了20多年監獄的邵玉魁刑滿出獄了。“鐵生”來接媽媽,媽媽瞪著陌生的眼睛根本不認識兒子。
邵玉魁獲得了自由,一個人到省里,到北京繼續申訴自己無罪。省法院三次向省委領導匯報,黑龍江省委書記李力安、省政法委主任趙德尊作了批示,過問邵玉魁的冤情。哈爾濱市委書記王釗責成政法委組成了由政法委、公、檢、法四家組成的聯合復查組。從1982年夏季開始復查,終于澄清了邵玉魁的冤情。
采訪結束時,我們很有興趣地提到她跟“徐秋影”——趙潔珊的關系。邵說:她確實是位既文靜又漂亮的姑娘,是當時市政府機關有名的“四大美女”之一。她也是個更不幸的女人,本人被殺害,死后又被誤定為“特務”。也影響了親人。據說趙潔珊的父親、妹妹都受到牽連。
趙潔珊被何人槍殺,至今仍是個謎。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