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的一天,我去某市公安局搞調研,晚飯后,我與公安局的、法院的、檢察院的一些同志嘮嗑,沒有主題,漫無邊際。可能是職業的原因,話題慢慢集中在辦案上,講他們各自的辦案招數。
打那兒以后,我的腦子里就一直刻寫著“加大力度,就是刑訊逼供”的印記。而且知道,“加大力度”是當官的專利,只要這四個字從當官的嘴里出來,不言自明,便是“動刑”。那時候的這個印象,對我來說不是負面的,也沒有從法律的角度看待,覺得案子就得這么辦,尤其對一些罪大惡極的就得“動刑”。
基層派出所“動刑”的招數花樣翻新,使用較多的刑具是老式搖把電話。“動刑”的對象是男性,也就是在街面上混出些“名氣”的小痞子。從電話機上拉一根電線,拴著“罪犯”的胳膊,“招不招?”,“不招是吧?”審訊的公安民警開始搖電話,越搖越快,電流從電話機的電線傳導出去,只見“罪犯”先是胳膊上的肌肉抽搐蹦跳,接著是整只胳膊抽搐蹦跳,最后是全身抽搐蹦跳。伴隨這個過程的是,“罪犯”開始間隙性急促喊叫,到最后連貫性撕心裂肺的號叫。“招不招?”公安民警停止搖動,騰出手來,不緊不慢,點著香煙,等著“罪犯”招供。“不招是吧?”,公安民警對站在旁邊的協勤說,“把電線拴在他腰上”。通常情況下,“罪犯”也就招了。但也有例外,那接下來便是拴“罪犯”電線的部位,從胳膊移到腿上,腰上,不少案子就這樣破了。
檢察機關在辦理自偵案件中,使用最多的戰術是“熬”。這就不分男女了。自偵案件的對象是當官的,貪污了,瀆職了,由檢察機關自行偵查辦理。老百姓恨貪官,檢察官也恨貪官,老百姓的血汗錢裝到貪官的腰包里誰不恨呢?但對付“貪官”,不能像對付那些小痞子,不能“動刑”,但一定要叫他把貪污犯罪事實招出來。這不用“動刑”卻要把案子辦成的自偵藝術,便是“熬”。把“貪官”關進賓館的一間客房里,拉上兩盞上千度的射燈,準確地聚光在“貪官”身上,照得他睜不開眼,也看不清審訊他的是誰。貪官前面擺一張桌子,坐著,兩名檢察官也在桌子對面坐著,一人問,一人記。“說吧!”檢察官話不多,你不說不逼你,更不會打你,他倆抽著煙,喝著茶,就這么陪著。到吃飯時間了,有人給“貪官”送來飯,有米飯,或饅頭,還有菜,但沒有湯,也不讓喝水。待吃完收拾干凈,換上來兩個檢察官,還是話不多,還是不逼你,還是他倆抽煙、喝茶,高興了也給男性“貪官”遞支煙,點上。到點了還給你送來飯,還是沒有湯,還不讓你喝水。一天二十四小時檢察官輪班訊問,檢察官必須輪班休息,但“貪官”不行,射燈也不熄滅。“貪官”一天不招,一天這樣,兩天不招,兩天這樣,五天不招,五天還是這樣,反正給你飯吃,也不打你。通常一連幾天這么熬下來,不少“貪官”熬不住了,只好全招。
十三年前我國的法律還沒有“犯罪嫌疑人”之說,只要被公安機關、檢察機關抓到手,是否犯罪,是否經過法院審判,都一概叫做“犯罪分子”。那時我聽他們講這些破案故事,只是當作消遣閑談,不僅覺得他們辦案很有智慧,而且覺得他們把辦案變成了一種頑皮的藝術。真沒想至Ⅱ辦案這么好玩兒,這和我小時候在紅花地里與小伙伴摔跤,急了把一條活泥鰍塞進小伙伴嘴里,怕他吐出來抓一把泥巴把他的嘴堵上有什么兩樣?
歲月悄然,像水一樣無聲漫過,悠然流去。但法制卻留下了永遠抹不去的印記,并彰顯地刻寫下來。過去被公安和檢察機關抓到的“罪犯”,如今被稱作“犯罪嫌疑人”,叫不叫“罪犯”必須經過法院審理后才能確認;過去抓來的“罪犯”,想審幾天就審幾天,如今在十二小時之內沒有證據證明其犯罪就得放人;過去律師在審判環節才能閱卷,如今在檢察環節就可以閱卷,而且可以自行復印;過去對“罪犯”是“有罪推定”,如今是“無罪推定”,是“疑罪從無”……一系列經過全國人大常委會審核批準的法律,彰顯了“以人為本”的時代特色,呼應著和諧社會的建設需求。搖把電話機早就被當作廢品碾成了碎末,我的司法機關的戰友們在訊問犯罪嫌疑人時都得全程錄像,以求證明自己、保護自己。如今在調度一些久偵不破的要案時,領導也會說“加大力度”,但這個“加大力度”已經不包含“動刑”的暗指了。通常領導說完“加大力度”后,還要專門叮囑一句:“不要動手啊!”
今年暑期,秦皇島市公安局長陳慶恩給我講過一個他所辦理的案子。在辦理這個案子的過程中,法律的約束和滲透就像水一樣無聲漫過,悠然流去。
案情是這樣的,一個住三樓的女子被殺,現場留下犯罪嫌疑人一根軍用腰帶。走訪時,一樓的住戶說被殺的這家不輕易開門。偵查人員確定的偵破方向,是這一女子的熟人所為。大面積走訪排查中,鎖定這個女子上班的某廠廠長。這個廠長是刑滿釋放人員,有兒子在部隊當兵,也承認兒子給過他一根腰帶,丟了。廠長還承認帶這個女子出過差,在這個女子被殺的時間段,沒有人證明廠長沒有作案時間,他在哪里,干什么說不清。偵查人員從現場遺留的腰帶人手,牽來警犬辨別嗅源,證明腰帶上的嗅味與從廠長身上取來的腰帶嗅味一致。偵查人員認為此案已經告破,提出刑拘廠長。陳局長不同意,把嗅源送到省公安廳鑒定,又從省公安廳調來警犬再次辨別,結論還是一致。偵查人員再次提出刑拘廠長,陳局長再次不予批準。他部署了更大范圍的走訪排查,叫死者的丈夫把死者生前認識的人名全部列出來。這是一個龐大的數字,涉及的范圍很廣。偵查人員采用排除的方法,用長達幾個月時間把數百人排除后,鎖定一入。這個人不是廠長,是某變壓器廠的技術員,當各種線索聚焦到他以后,他跑了,在火車上把他抓住了。面對偵查人員的訊問,他只好全盤招供。他和這個女子打過生意上的交道,愛慕她的美色,曾在一次晚飯后的散步中,見這個女子與一男子躲在樹叢中接吻。他認為這個女子作風不檢點,好上手,于是前去敲門,要與這個女子發生性關系。在遭到這個女子的堅決反抗后,他先是把這個女子掐昏,后擔心她醒過來報警,便從廚房取來菜刀,將她砍死。因死者的鮮血濺到他的衣褲上,他換上死者丈夫的衣褲,卷上自己的衣褲逃逸,慌亂中關門時,褲腰帶掉在屋里了。至于警犬反復辨認的嗅覺一致,是因為這個技術員與廠長雖不在一個廠子,但使用的原材料嗅源一致。
這個案子偵破以后,陳局長給偵查人員講了一課,他講的不是刑偵理論,不是偵查技巧,而是精神,是公安民警必須對法律高度負責的精神。
這個技術員在押赴刑場的囚車上,遠遠地朝陳局長笑了笑,點了點頭。他的雙手被銬住了,我想,他如果能騰出手來,會朝陳局長豎起大拇指的!
廠長沒有對陳局長豎大拇指,只是地里的花生熟了,他給陳局長送來花生,嫩玉米能吃了,他送來嫩玉米,有時還送來“綠色雞蛋”,告訴陳局長,這是他家散養雞下的。
歲月悄然,像水一樣無聲漫過,悠然流去。但它留下了永遠抹不去的印記,并無聲地刻寫著……
(選自2008年9月18日《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