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就黑了。咖啡館里只有一盞昏黃的燈還亮著,四周靜極了。我正在窗邊的一張桌上苦思冥想著我那片該死的論文怎么結尾。
“咖啡好了!”
店老板伸出頭來大喊一聲又縮回屋去。我緩緩地站起來,走到吧臺,拿起咖啡杯,眼睛仍盯在手中那篇論文上。我泯了一小口咖啡——
“小姐?”
我嚇了一大跳,把嘴里的咖啡全噴了出來,我的論文慘遭厄運。
“你?!”
“我很抱歉,我只是想問問服務生在哪……”
“我的論文!”我憤怒地大叫,看也不看他一眼,腦子里立刻充滿了明天交不出論文時老師猙獰的面孔。他一邊道歉一邊在身上到處翻找著什么,嘴里咕噥著:
“紙呢,紙呢……”
我還以為他是找紙來幫我擦呢,可當我從自己的“不幸”中回過神兒來的時候,卻發現那位正低著頭在一張紙上奮筆疾書呢。敢情是在給他自己找“稿紙”呢!我的火一下子就躥了上來:
“我說你干嗎呢!”
見我探過頭來,他“噌”的一下把正在寫的那張紙藏到身后,塞進褲兜里,然后滿眼歉意(奇了怪了,怎么看怎么還有點興奮)地說:
“真不好意思,小姐,你看,我也不知道怎么讓你好過點。”他從包里掏出一本書,硬塞給我,眼神有點窘迫:
“這本書挺有意思的,你拿著,就算是我的一點心意——”還沒容我說什么,他三步并作兩步地離開了咖啡館。我沮喪地坐了下來,只好自認倒霉,碰上了這么個怪人。我瞥了一眼那本書的封面,上面寫著:
“父與子漫畫集埃·奧·卜勞恩作”。
已經是四月份了。天氣暖融融的。陽光真好。這是在波羅的海邊一個安靜的小鎮。我懶洋洋的坐在草的上,一支胳膊肘撐著地,時不時地翻看著那本《父與子》。雖然是好幾天前的事了,可只要一想起來我就會郁悶半天。罷了罷了,不就是一篇論文嘛,再說這本書確實挺逗的,書里那個講究先后順序,打孩子屁股之前還得先縫上孩子褲子的“父親”——我真的很喜歡。我家就住在不遠處,這幾個星期學校事情很多,似乎好久沒有像今天這樣愜意的享受眼光了。風小得幾乎感覺不到。
“怎么樣,克里斯蒂,這幾個星期在學校都干什么事兒了?”
“不值一提,爸爸,都是些小事兒。”
“小事兒也說說吧。什么算小事兒,什么算大事兒,你還有個標準?”
“當然有,爸爸。比如語文作業我不會寫,讓您幫我寫的,老師沒發現,這就算小事兒;如果不但沒發現,還因此當著全班同學表揚我寫得好,就算個大事兒,大好事兒。”
“那如果老師發現了,還批了你一頓呢?是不是算大壞事兒?”
“思,我覺得那不能算是個事兒,太平常了。”小家伙說到這兒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眼睛避開了父親好奇的目光,又撿起了一個別的話題,父親臉上的表情顯然是覺得非常有趣。
“對了,爸爸,上星期美術課上老師讓我們畫一張父親或母親的肖像,我畫了你,交給老師的時候她直搖頭,還說了一句:‘我不相信你爸爸長這個樣兒。’我沒明白她什么意思,就回了一句‘是啊,我覺得我生下來看到他臉的時候也嚇了一大跳,還哇哇大哭了很久,可能時間長了就好了,習慣了’。她笑,還說我是個小機靈鬼,你說這事是不是有點摸不著頭腦?”
我看出來那位父親是使勁憋著才沒有笑出來。他裝著正經的說:“沒錯,兒子。她說不相信是因為她從沒見過我,見著了就相信了,長什么樣的都有嘛。”
我的那本書突然自己翻過去幾頁。看來起風了:現在那個孩子開始擺弄起石子一類的東西,大概是說學校的事情太無聊了。那位父親慈愛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拿起筆,低頭開始寫著什么,非常專注。孩子見父親沒看著他,正想悄悄站起來溜到街上去玩,可被父親逮住了:
“克里斯蒂,你去哪兒啊?”他本來是要脫口而出的,但嘴剛張開又很快合上了,這一剎那間他似乎分享到了兒子“逃跑”成功的喜悅,帶著一種滿足的表情笑瞇瞇地低下了頭,又繼續工作了。
一陣風把他身旁寫好的稿子卷了起來,他試圖去抓但沒有夠著,幾張紙得意地朝這邊飛過來。我跳起來,幫他追那些紙,可風好像只想開個玩笑,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幾張紙搖搖晃晃地掉了下來。我從地上撿起紙,遞給已經趕過來的父親。
天!這個人好像就是我在咖啡館碰到的那位!一一可他似乎沒認出我。大概是那天他太窘迫了,都沒敢正眼瞧我一“太感謝你了,小姐。”他一臉真誠地說,帶著濃重的德國口音。
“嗨,沒事兒。”我笑笑,假裝不認識他,卻發現那些紙上全是畫,就順口說:
“畫著玩兒的?”
他聳了聳肩膀:
“算是吧。我以前給一些報紙和書籍畫各類漫畫,但現在不了。”他憐愛地看著自己的畫紙,眼神突然變得像個孩子。原來他自己也是搞漫畫的。
“真遺憾。不過肯定還會有人來找你畫的,沒有人不喜歡漫畫。”我一邊說,一邊開始認真打量起這個人:三十五歲左右,中等身材,臉顯得稍胖,圓圓的,穿著一件洗得很舊但非常干凈的襯衫,表情很豐富:
“這可不好說,幽默感已經瀕臨滅絕了。”他做出一副痛苦的怪相,但依然保持著笑容,還帶著一點點自嘲。
“滅絕了?怎么說?”我有點沒話找話。可他卻厭惡地皺起了眉頭,表情立即嚴肅了起來,半天沒吭聲。看來一定是我讓他記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兒。
我正想找個理由離開,卻聽見他說:
“應該說是一部分人的幽默感要滅絕了。大部分人還是有的,尤其是在他們看見一隊趾高氣揚的士兵卻大喊‘多瀟灑的年輕人’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猛地浮現出一幅幅畫面,報紙、廣播中的新聞一起向我涌來,納粹、希特勒、白色恐怖……德國。他是德國人。其實我早該知道的,他的德式口音很明顯。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從一開始看見他們父子倆,我就壓根兒沒想過他們倆會是德國人。這幾個月我們這兒沒少見過德國人,大多都是一家一家的,但是他們全部神情憂郁而凝重,帶著好多東西,步履匆匆,見了這里友好的居民從不打招呼,經常是看也不看一眼就板著臉拉著孩子趕緊走開。當然,這兒的人們非常理解他們。雖然得到的關于德國的消息并不多,但是我們想象得到那里的人們在忍受著怎樣的生活。任何一個熱愛自由安寧生活的人都會同情他們,想盡其所能地幫助他們。可這對父子這樣悠閑……
我對這位父親的與眾不同感到很好奇,不知不覺地跟著他在草地上散起了步,心里不斷遏制著打聽德國情況的沖動。就在我終于忍不住要開口的當兒,他倒自己說出來了:
“我住在柏林,是和家人來這兒度假的。波羅的海真美。”
我一言不發,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柏林遇到了點兒麻煩,”他說,神情有些不屑,但語調非常平和:
“最近出門可得小心點,搞不好碰到穿制服的軍人,那就趕緊把你這輩子會的好聽話全說出來,算是練習拍馬屁了。政府集體頭腦發熱,唉——但我想他們會冷靜下來的。”
“可是報紙上寫的可不像你說的那么樂觀。萬一納粹黨把人們煽動起來,會不會引起……”
“你瞧。”他微笑著說,“不是所有的人都燒糊涂了——”他見我要爭辯,便趕緊補充道:
“我們有過太多的教訓,是不是?世界大戰才剛結束不久。一只老鼠被一塊奶酪所吸引,一步步逼近,然后被老鼠夾夾了個正著,”他形象地做了個手勢,“如果它僥幸逃脫了,它一定不敢再靠近那個夾子。人可比老鼠聰明得多。人不會犯同樣的錯誤。柏林這些年情況一直不好,經濟蕭條,生活貧困……大家都盼著一個強有力的政府重新帶給他們生活的熱情和希望,可有些人在利用他們的感情——”他的臉上又出現了那幅厭惡的表情。
“什么都得向他們看齊,畫幅漫畫還得符合他們的意愿,”他的口氣好像覺得這件事實在荒謬得可笑。
“可這頂個屁用?難道他們不知道人們一看見他們就摘下帽子說‘黨衛軍可是德國的希望’,一等他們沒影了就說‘呸!一群畜牲!’頭仰得鼻子快和眼睛成一條直線了,也不怕走路摔個狗吃屎……”他的一條眉毛高高地挑了起來,嘴唇微微地撇了一下。
我還想問什么,可他突然哼起了小曲兒,帶著微笑遠望著對岸,就好像我們剛才一直在談論天氣。
“爸爸!”一聲清脆而稚嫩的童音從身后傳來。他立刻轉過身,不過臉上已經換好一副嚴肅焦急的表情:
“克里斯蒂!你跑到哪兒去了?我都沒發現!”
“爸爸!我突然想起你在家里每天都看報紙,就跑到街上給你買了一份。”小家伙說著,下意識的舔了舔嘴上的糖,把報紙遞了過去。
“我早就說過,克里斯蒂是個特別好的孩子,應該好好表揚一下。”他笑著摸了摸兒子的頭,眼睛掃過兒子被糖染上色的嘴唇,抬起手看了一下手表:
“時間不早了,怎么樣,克里斯蒂,玩兒夠了沒有?”兒子乖乖地應了一聲。
“那么,再見了,小姐,”他朝我點了一下頭,伸出手彩,“見到你很高興。哦,對了,如果你愿意,我想把這幅一畫送你。”他從兜里抽出一張畫紙。
我和他握手告別,然后接過那張紙,展開,剎那間腦子里一片空白——紙上畫著一個女孩兒,眼睛由于驚嚇瞪得大大的,嘴里噴出水一樣的東西——畫的右下角寫著幾個字:埃·奧·卜勞恩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