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智
李廣智,1974年出生,遼寧省作協會員,葫蘆島市文聯2007年首屆簽約作家?!靶逻|西派”散文代表作家。2003年曾就讀遼寧文學院,2005年開始鄉村散文創作。作品散見于《散文》《中華散文》《鴨綠江》《海燕》《綠風》《青海湖》《紅豆》《芒種》《滿族文學》《遼河》《歲月》《北極光》等,有散文被《散文選刊》《讀者·鄉土人文版》《廣州日報》等多次轉載,并被收入年選及作為高考語文模擬試題等,著有詩集《鄉村悟語》。
剩下一頭騾子
屯子里還剩一頭騾子,深青色,很長時間里,我都不能聽不見它亢奮而長久的叫聲。那偶爾的一聲嘶鳴,在深夜里,劃過屯子的天空,嘹亮而孤獨。我不是一頭騾子,無法進入一頭騾子的世界,更無法理解那份孤獨的聲音。
一件東西或一種事物談到剩下時,大體上已過了風光的時候,我是這樣認為的。我清楚地理解,屯子里的許多東西,像是我們種在地下沒能發芽的種子,被埋入屯子的土層下面,再不能進入我們的眼睛和情感的世界。
屯子里真的還剩下一頭騾子。我管騾子的主人叫二姑父。一個有些歷史的偏僻屯子,常常會這樣,幾個雜姓的大家族或相鄰的屯子互通婚姻,讓親戚走不遠,二姑父就是這樣聯姻的結果。其實,二姑父家原來有三頭騾子,剛好拴一駕馬車。屯子里習慣上把牛拉的車,稱作牛車;驢拉的車,稱作驢車;馬拉的車,稱作馬車;把騾子拉的車,也習慣稱作馬車。二姑父家的馬車是他掙錢養家糊口的渠道與本事。這樣說,是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當好車老板的,能夠讓一駕套的騾子或馬完全聽話,認認真真、安安分分地完成每件活計是需要一種本事的。
多年前,這種馬車行走的顛簸聲和騾脖子上的鈴聲響徹在河套的土道上。好奇的我,時常喜歡追在馬車的后面,爭取搭坐在車尾一會兒,孩子們總是對每件事都會產生好奇??绍嚭竺嫣?人坐不住,要雙手拼命拽住車梁,以免掉下來。可屯中的許多孩子,都喜歡坐這種香油車,好像這種免費的顛簸好玩。記憶中的一次,那時我還太小,好不容易抓住了車梁,剛要蹦坐上去,可顛簸中的馬車突然加速,我只沾到了車沿邊,沒坐實,人便被甩脫了下來。車沒坐到,卻直直地摔坐到地上,差點沒摔傷。不知道騾子是否看到我的落敗相,那一定很可笑。
二姑父家的騾子,身體較大,耳朵較短,是頭馬騾,為公驢和母馬雜交所生。另兩頭,其中一頭身體較小,耳朵稍長,為公馬和母驢雜交所生的驢騾,都被二姑父挑車后轉賣給了別人。只留下現在這頭馬騾。二姑父一定中意這頭騾子,認為它是頭塌實肯干的好料,把它留了下來。在草綠的季節,那頭高大的騾子常會被二姑父和家人用繩子迷在一處荒草茂盛的地方,任由騾子吃食。我經過它身邊時,它停下吃草的動作,用眼睛狠狠地瞄我一下,晃晃頭,打個響鼻,然后向一邊走走,旁若無人的樣子。我常常被那種眼神刺痛,沒能更近地走近一頭騾子。我在人群中行走時,也會時常遇到這種目光,那是一種陌生人的目光。狠狠地瞄向另一個陌生人,然后把目光草草收回,拉開彼此的距離,仿佛一頭騾子鉆進他們的身體,我們成為在同一條路上行走的兩個陌生動物。
一頭騾子在一個屯子里吃草、犁地、拉車會是啥種感覺,我同樣不清楚。一頭騾子獨自做著一頭騾子的事,這是一頭騾子留下來的理由。對于二姑父家的騾子,它擔負著二姑父家族和親戚、朋友耕地的全部責任。我們屯子大概有二百畝土地,它所擔負的土地就大約有六十畝,每年要耕、趟兩次,總計有一百多畝的樣子,這是那頭騾子一年的全部重活計,多半不會有誰為它分擔。騾子別無選擇。人和其它動物相處最終的結果,往往喜歡選擇武力,對于一頭毫無利用價值的騾子,一定離刀不遠。或許騾子老早預料到了這種結果,再累的活計都讓一頭騾子堅持了下來。人在一頭騾子的身上沒能找出用刀的理由。
屯子里還剩一頭騾子,這是所有屯人都要面對的事實。屯子里失去了所有的馬車,大概不會再買入一頭騾子,讓剩下的一頭騾子擁有自己的同類。我在經過那頭騾子的身邊時,偶爾會看見騾子的眼淚,在悄悄地滑落。我突然想知道,那頭騾子的眼淚是為誰流的?它是不是更像我們一樣需要溫暖和幸福,那一定是一頭騾子內心的聲音。
最后的羊群
羊,養到最后,只剩一群了。我沒能從院門里趕出最后一群羊。
滿屯子里的人都奇怪這些羊。大伙兒一門心思,想把幾十群羊養得再多些,讓它們變成比幾十群更多的羊,讓羊群趕上山時,變成一片白云,那一定和滿山的桃花、杏花盛開一樣美麗,我在桃花和杏花間行走,就像在羊群里行走一樣?,F在,羊群養著養著,怎么就變少了,少得直讓人捂眼睛,院落里的羊圈都空了。最后,只剩下老向家一群了,好像羊群也沒壯大多少。
先前,屯子里的養羊戶從外地買來很多種羊,每家有幾十只,屯子里一下子多出了幾十群羊,滿屯子里到處響起羊的咩聲。許多屯人認為養羊可以致富,他們花大力氣買來了種羊,想把羊養成院子里的雞一樣,讓它們雞生蛋、蛋孵雞地發展。那樣,屯子里的種羊生小羊,小羊長大了,再生小羊,屯子里的羊一定能形成更大的羊群。屯人多少年沒做過一次重大決定,他們想做一次影響生活的重大決定,讓屯子變一下模樣,只是屯人沒有養羊的經驗,這讓他們的羊群始終沒有壯大起來。我肯定也沒經驗,我常常因為缺少經驗做錯事,我的屯人常常依靠經驗生活在一個屯子里。
屯人大概認為養羊和養貓養狗一樣簡單了,這讓他們沒有太多的心理準備。當種羊開始產羔兒時,那些小羊幾乎未能存活下來。后來,種羊也開始減少了。養羊戶們心里有了憂慮,結果把羊群都轉讓出去,只剩下老向家一家了。老向家的羊成為了屯子里最后的羊群。我也沒有那份心理準備,這讓我沒能為屯子多留下一群羊。
什么東西到了最后,難免會讓人有失落感。屯子里最后趕出的牛,眼里含著淚走出屯子時,那個跟在牛身后的人心里會想個啥。老向的家人每天把屯子里最后一群羊趕出趕進一個屯子時,他們的內心是高興,還是悲哀。所有的養羊戶一定有著別樣的滋味。我進入過許多屯子,有的屯子只敲出最后一對老夫妻,他們很陌生、驚奇地看著我。我碰見老向家的羊群時,那些羊好像也是這種目光。我在經過羊群時,我會用那種目光看著所有的羊,那使我為羊群感到羞愧。
我每天乘車上班的路上,常能碰見兩群老山羊,被人忽左忽右地趕著上山吃草。它們一個個潔白而散漫。我已經許多年沒看見那樣多的山羊群了。我們屯子養的都是綿羊。綿羊吃草,個大;山羊也吃草,個小,肉味卻更加鮮美,三舅說的,他現在生活富足,對很多事情極富經驗。我好像沒吃過真的山羊肉,吃過我也不知道,我把它們通稱為羊肉。更小的時候我看過山羊,被屯人養著的幾只,現在早就沒人養了,不知山羊是否活著,我好像對生存有著強烈的渴望。三舅特意開車到百里外的山區買純正的山羊肉吃。我開始懷疑我吃過的羊肉都是綿羊的肉,綿羊個大,肉多。我吃肉的時候,一直未辨別出來,可我知道,山羊太少,禁不住人吃。
現在,屯子里再沒有羊聲鼎沸的局面了,那些羊身上的腥膻味兒也淡了,它們隨著羊群到了另外一個屯子,也許被風送到更遠的地方,連羊也不知道,它們走不了那么遠的路,對外面的世界好像也不清楚。老向家的幾十只羊,沉默了許多,它們已經不能和屯子里的其它羊群打聲招呼,連禮貌也省了。屯子里一下寂寞了許多。那些外出求學或打工的屯人,有時也會這樣突然離開屯子,讓滿屯子的人感覺不自在。羊會不會不自在。你知道,我現在一個人留在了城里,我將獨自面對生活。
誰能留下腳印
我在經過一塊兒松軟的田地時,總能留下一行清晰的腳印,這是我在一個屯子奔走的結果。
在一個屯子里,一定會常留下一些各種各樣的腳印。在屯子松軟或堅硬的土地上,我邁著或緩或急的步伐,去經管一塊兒土地,去辦一件日常事物,在一個屯子里閑逛,總有些腳印或隱或現地在我身后緊緊跟隨,那是我在屯子里生活真實的影子。我們常常感念母恩,尤其感念母親的乳汁??赏恋亟o予我們糧食、水果、水、蔬菜……那些東西是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除了母親的乳汁外,仍然供養我們長大、生存的東西。那會讓我想到:所有在土地上生長的東西,都是大地的乳房,那些能夠供養我們生存的食物是大地母親乳房分泌的乳汁。我們是大地眾多孩子中的一個,它只是想把自己的乳房區分開來,像一頭母豬腹下的眾多乳房,左邊的和右邊的,前邊的和后邊的,本來沒有本質的區別。母豬想讓眾多小豬能夠準確地認出每一個乳房,及時吃到食物。大地也不想讓自己的每一個孩子挨餓。
腳印被我一雙雙留在屯子的土地上,我的腳印或許和前面那個人的腳印重合,也許后面那個人的腳印和我的腳印重合,大地一直原封不動地保存著。每個人都想保留住一些記憶,無奈另一件事,或許是另兩件事,影響了人的記憶,讓人記不清。屯子里的風、屯子里的雨、屯子里的另一些動物會把腳印悄悄留下來,這讓屯子里的土地記不起先前的腳印,讓一些腳印沒留下來。腳印不是真的消失了,它被另一些腳印占了,那些舊腳印在新腳印的下面,被巧妙地掩蓋起來,我們看不清,土地也記不準了。它不能把先前那些腳印拿出來給我們看,土地被一茬茬的腳印擾亂了思緒,它想記下些新腳印,它現在也沒時間給我們找了。
我喜歡光著腳走在一塊松軟的土地上。土地涼爽抑或溫暖的氣息會涌動于我的腳心,然后游走入我的心里。每一個居住在屯子里的人,大概都會有著這種經歷。小時候,因為舍不得鞋里進土,磨鞋。每次在園子中翻土,準備種菜時大都光著腳在園子里用鍬翻土,我的腳會淺淺地陷入土里,泥土輕輕地裹著腳面,土地涼爽而潮濕,讓每一次陷入土里的腳印清晰而深刻。有時,我會光著腳在雨中行走,泥土細膩而質感地留住我的每一個腳印,然后在泥和腳之間發出輕輕的呻吟。
其實,屯子里的男人對腳印更感興趣。多年前的屯子,每一戶人家的男主人會在早晨起來時到院子周圍走上一圈。頭晚上,屯子里狗咬了好幾次,或許院里或鄰居的雞舍炸群了,男人不放心,到院子外再仔細地走走,他想查看一下腳印。腳印會暴露一些危險的行蹤。我無數次地和爺爺或父親到過院外查看過腳印,那些腳印有人的、大牲畜的、狐貍的,還有一種可怕的爪印,那是狼的。我和長輩們查看久了,能夠清楚地看出哪些是新腳印,哪些是舊腳印,哪些是人的,哪些是牲畜的,它們都有著各自的特征。從那些腳印中,我清楚地看出一頭跑韁的驢,夜里在我家院外走了兩圈半,然后斜刺里向別處走掉,它或許想找吃的,也許找家,天黑,看不清路了,我不知道。一頭年輕的狼在院外踟躇地走了一半,就跑掉了,興許它被狗的叫聲驚跑了,年輕的狼沒經驗。我從那些院子外腳印的形狀、大小、間距、深淺,細致地分析出每一種動物在我家院外的活動情況,讓我家在另一個夜晚,有著必要的防范。
在一個屯子里,人的腳印再多,一定多不過牲畜的。人不能放下雙手在一個屯子到處奔走。即使能放下雙手,也一定多不過屯子里所有的動物。屯子里的一戶人家平均有四口人,可是大概有一頭豬,一條狗,七只雞,一只羊,或許一頭驢,兩只鵝,一只貓,二十二只老鼠,三千六百只螞蟻。人看得見,卻數不清所有的動物,更無法計算出所有的腳印。我家院子里每年都要養上數十只雞,它們每天都在院子內外到處散步、尋找食物,把無數只腳印留在屯子的土地之上。我好像永遠也數不清它們留在大地之上的足跡。在腳印上,動物遠比人走得塌實。
我在鋤一片玉米苗時,我的腳印總會跟著我。我用鋤讓一壟壟玉米兩側的土地變得松軟、透氣,卻不經意地把腳印留在一側,我只好在返回另一根壟時,用鋤一下一下把腳印在大地上重新抹去,我不想把腳印留在田里,那會讓腳印下的那塊兒土地不松軟,腳印近前的莊稼感到土地有些僵硬。我想松松一塊土地,讓莊稼長起來。我懷著這樣的想法一次次將我的腳印從一塊塊土地上鋤掉,不留下痕跡。
我在一個屯子時,肯定不能長時間地留下一個腳印。我故意在屯子不起眼的角落留下許多的腳印,它們用不了多少時日,便消失了蹤跡,找不到一點兒痕跡。我在屯子里留下時間最長的腳印,是在雨中留在墻角的泥腳印,我想探探那堵墻在雨里是否結實,走到近前, (下轉第45頁)
(上接第43頁)把腳印留在了那里。那塊兒地方一直沒人去,腳印很深,足足一年半的時間,風和雨水才將它在那兒抹去,看不出模樣。或許地里的草、幾棵莊稼、一棵樹會把一個個腳印先行頂破,繼而抹平。屯子里所有的生物都有機會或能力改變一下事物的狀態,包括腳印。
我一直認為墳墓是一個人在大地上最后的腳印。我的祖先從山東遷居到現在的屯子,不知有多少年沒有回去過,風會不會把一座墳墓撫平,雨會不會把一座墳墓沖平,比我的祖先更早的祖先,他們的墳墓遠在山東,已經不知有多少年沒人管理了,不知它們是什么樣子!我看見屯子里有些無主的墳墓會在許多年之后,被人夷為平地,沒人理會。那會讓我覺得:在一個屯子里,沒有誰能留下腳印。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