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亭
綜觀三千年詩史,有關鄉土鄉戀亦或田園之作,可以說是一個貫穿古今的永恒主題。我所交往的從農村走出的詩友中。不論風格如何不同,幾乎都有關于故鄉熱土的詩作。其中寫得多,而且佳作亦多,給我這個有了30多年編齡的詩歌編輯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位是自稱燕山癡子的劉章,一位是自號賀蘭山之子的秦中吟,兩位都是新舊體詩成績卓著的兩棲詩人。劉章是《詩刊》復刊時的老同事,我們時有詩歌唱和,對于彼此的創作,也有文字評說見諸報刊。我和秦中吟先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關于新詩的文字之交。到后來,便有了一系列詩詞研討會上的當面交流之緣。算起來,已經是有了三十年可以見心明志,且于藝術觀點,乃至意識形態,都稱得上頗為投契的老朋友了。前幾年,我的《虎坊居詩草》出版,曾得到過他知人論世的評論,獎譽過多,令我汗顏。最近,讀了他以《攀登蘭山》為題的第三本自選集。為了完成一年前早已答應過的寫序的任務,又補讀了他先期寄贈的30萬字的評論文集。不禁對這位熟悉的老友的詩、論成就欽慕之余,更要刮目相看了。秦中吟不僅是一位在詩歌界久孚眾望的兩棲詩人,而且是對中西哲學、美學有著深厚學養的詩歌美學理論家。他有創作甘苦的生命體驗,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又能夠使之上升為理論,對詩之為詩作規律性的把握。難得的是,他以馬克思主義的美學理論為指導,總攬并研究了新、舊體詩的創作現狀,針對其中帶有傾向性的問題,寫出了多篇具有先進文化導向性的專題研究文章,又能夠從詩歌文本出發,“披文以人情”,寫出了多篇知人論世,真正切合實際的詩人論和作品論。對推動社會主義詩歌建設,特別是推動舊體詩創作。完成從傳統向現代的歷史性轉化,作出了獨特的文化貢獻。
秦中吟愛詩如命。有一首題為《感懷》的五絕寫道:“朔方居已久,離去割心疼。黃土風光好,銷魂在筆耕”。又有一首涉及到他的筆名的七絕:“十首秦中定正聲,聲聲俱是愛民情。余生巧借無賒望,當作吟鞭策力行”。(《讀白居易‘秦中吟》)這可以看作秦中吟癡迷于詩以及關于詩與人民的意義的自白。詩。本來是一種生命境界的外射,或謂之抒情主人公心血的流淌。有如清代黃仲則形容的“纏綿絲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后蕉”那樣,是一個雖風雅卻勞瘁的苦差事。詩人卻別有所悟。認為這是一種苦中有樂的“銷魂”韻事,而從揭示“秦中吟”筆名由來的那首七絕中也可以看出,他寫詩,絕不是為了一己之“銷魂”,而是追求白居易首倡的“為時”、“為事”而作的現實主義傳統的發揚光大。難得的是,他的詩詞早已超越了所謂“寫中心、唱中心”的政治說教。秦中吟是詩歌美學理論家,他懂得真正的詩,是合目的性、合規律性的詩歌審美創作。對于詩歌藝術。他有著從必然到自由的全方位的把握:他有著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前進方向的自覺;“詩言志”,“詩緣情而綺靡”的詩歌自身規律的自覺:現代語境下,熔鑄現代文言的自覺。正是因為有了這種標志著詩人創作走向成熟的詩歌審美自覺,詩人才能夠切人生活,與時俱進,凈心妙悟,用自己的聲音為人民歌唱。他的這本新作《攀登蘭山》或許因為西北方音的習慣問題,盡管還有個別字音出律,有待進一步諧調,但這并不影響在他為自己設定的詩意攀登目標:“只在追求精神,走出封閉自我,開拓視野,呼吸新鮮空氣,看蘭山新的風貌,尋找新的意象。表現對她新的體驗、感受,唱出賀蘭山之子特有的新聲”諸層面上,在詩的意象提煉和意境開拓上,都更上層樓。進入一個更新更美的藝術境界。其中佳作所顯示出的純樸、粗獷、雄健大氣的風格,便足以列入世紀之交崛起于西部詩壇以王亞平為代表的實力派詩人的詩作之林。
古人在論詩書畫風格形成之原因時,似乎很強調一條,叫作“得江山之助”。由于滔滔黃河水,巍巍賀蘭山,以及西北黃土高原地緣神態的相摩相蕩、呼吸與共,秦中吟所追求并逐漸形成的純樸、粗獷、雄健、豪放風格的作品中,無不貫穿著和西北山河大地風神相似的“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的地方特色。古人云:“將核其論,必征言焉。”秦中吟的詩詞,題材面很廣,他所運用的舊體,如律絕、古風歌行、詞中長調小令在與所選題材相對應時,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為之找到最和諧的形式。然后通過“窺意象而運斤”的意象思維,創作出“真善美”和諧統一的詩作。秦中吟是關于西部田園詩和新邊塞詩的倡導者和理論鼓吹者。他的集子中,佳篇多多,堪稱不同凡響既新且美之作,也多集中在新田園、新邊塞詩兩個題材領域。那我們就結合具體文本,一睹其風格獨具的藝術特色。
先說田園詩。
詩人心中有一個與生俱來,與日俱增,與時俱進的,對生于斯、長于斯,奉獻于斯的寧夏大地母親的鄉土情結。記得他的詩中有這樣的句子:“鳳城六月雪花白,香氣襲人化不開”。(《槐花》)“醉人風氣濃難化,粘住太陽不落山”。(《瓜香果甜》)我想,這“化不開”、“濃難化”的。豈只是規定情景中的“風城六月雪花”,亦或“瓜香果甜”的“醉人風氣”!而且是詩人對家鄉夢惹神馳、愛得深沉的那個剪不斷、理還亂,以至于“化不開”、“濃難化”的鄉土情結,日久天長,逐漸孕育為對家鄉山河、田園人文無限崇拜的心靈琴弦,握撥一彈,歌唱鄉土田園的真詩,便聯翩而出。難得的是,秦中吟的田園詩,打破了小農經濟牧童、牛背、炊煙、茅屋……舊田園牧歌式的審美慣性,而是能夠站在新時代、新世紀的高度。從西部大開發的大背景。寧夏大地發生的滄桑巨變中,感受并汲取了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中的生活美和理想美,進而升華為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現代田園詩的。集子中《新田園詩》和《農村新風》兩個組詩題目中,特意標出的那個“新”字的意義在于:這些詩。已和那些舊文人及其當下仿效者,厭倦了鋼鐵圍城。企圖到農村尋找“小橋流水人家”的幽靜,而寫出的小農經濟的挽歌不同。它已經是21世紀,經過西部大開發中出現的社會主義新農村,以及在“希望的田野上”昂首闊步前進的一代新農民的全新的生活贊歌。如:《農村新房》:“青檐粉壁新房好,依舊窗前掛辣椒。人造太陽光晝夜,陰云何可樂逍遙。”“新人不醉谷芬芳,偏愛書香勝稻香。科技詩書陳一屋,星辰常伴筆耕忙。”如果說,這兩首詩所寫到的“人造太陽”能,和“科技詩書”進入農家新房,這是新世紀以來農村雖新卻不足為奇的變化:那么,另外從宏觀著眼的田園,卻觸及到農村現代化的問題了。例如:“鎖斷城門開向南,陽光拓展小街寬。油香溶進花香里,白帽翻飛作雪蓮。”這首詩寫的是。隨著西部大開發事業的進展,小城擴建為大城的變化。作為一首田園詩的新穎之處在于:創造出了與時俱進,富于時代感的意象,進而烘托出規定情景中的民族風情:詩人通過“鎖斷城門”、“陽光拓展小街寬”、“油香、花香”、“白帽翻飛”、“雪蓮”一系列生動鮮明的意象組合,反映了西部各
族人民面對自己建設起的“陽光拓展小街寬”的現代化城市,并生長出曠古未見過的“油香溶入花香”的新農村,能不“白帽翻飛作雪蓮”,其樂融融,作民族駢闐之舞嗎!
與此同時,詩人的視野,還從農村物質生活的變化、追蹤到地方民俗風情,以及當地的建設者精神風貌的變化。如《當代農民》:“富裕依然起五更,耕云播雨夜披星,為離土命還拼命,端把小康作啟程”。這是已進人小康生活,提前富裕起來的農民的詩意造象。在他們的身上,“耕云播雨”從事農業操作,“起五更”、“夜披星”的傳統農民勤苦勞動本色,依然如故。但是,他們的思想卻已升華為與時俱進的現代農民了,他們已經從舊農民風雨人生中,感悟到:為離土命須拼命,而且不能安于小康生活的現狀。“端把小康作啟程”。還要向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遠大目標前進。農村歷史性的變化,以及更美好的未來,端賴這些先進農民的支撐!這便是這首新田園詩帶給人們的哲理思考。另如,《淌水》:“渠通無復爭澆水,禮讓風行促綻梅。一曲和諧歌競唱,滿村花發斗芳菲。”詩人,攝取了一個開渠引黃灌田的細節,撫今思昔。通過昔日“爭水”到今日“禮讓風行”而讓水的形象對照,生動地反映了農民思想境界的升華,譜寫出一首真情洋溢的田園和諧頌歌。
此外,還有《柳笛》、《口弦》、《蓋碗茶》、《高蹺》、《剪紙》、《題賀敬之文學館》、《毛澤東詩書藝術館》等,相當數量關于民俗風情的贊歌,也頗令讀者耳目一新。僅舉一例:《窗花》“未必秋過即是冬,姑娘剪下顯神功。叮叮燕唱江南好。便見春花爛漫紅。”詩人通過巧奪天工的不語詩——窗花,為聲情并茂的有聲畫的巧妙構思,為被稱為“塞北江南”的寧夏的精神文化領域,也為田園詩的創作開拓出一片嶄新的詩歌領地。
再看他的新邊塞詩。
現當代文藝美學大師錢鐘書在《讀“拉奧孔”》一文中曾說:“比萊辛先走一步的柏克就說:描寫具體事物時,插入一些抽象或概括的字眼,產生包羅一切的雄渾氣象,例如彌爾頓寫地獄里陰沉慘淡的山、谷、湖、沼等等,而總結為‘一個死亡的宇宙,那是文學藝術獨具的本領(《舊文四篇》32頁)”。看來,柏克所揭示的這個“文學藝術獨具的本領”,即使在中國的詩人詞家那里,也是一條具有普遍性的共同經驗。我不知道秦中吟是否研究過萊辛、柏克的著作,但是從他的詩詞創作中,所顯現出的大氣雄渾的風格中,無不顯示出這一“本領”的運用自如。這在他的新邊塞詩創作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請看組詩《賀蘭山下古戰場》:“朔方自古慣鏖兵,血戰尸橫路不平。歲換滄桑春漫地,機車高速達神京。”“綠林軍自守春光,戰地黃花分外香。厚土深埋先烈骨。雄風豈許暴沙狂!”“一自沙沉看折戟,斑斑銹跡證傳奇。前朝舊事云煙散,先烈唯留豪放詩。”“草木兵陳古戰場,干戈化作綠軍裝。著身厚土生春色,笑傲驕陽枉作狂。”
這個組詩,在意象組合、意境構造上創造性地運用了“具體事物”和“抽象字眼”組合為意象的“本領”,在構思中,通過“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的浪漫想象,打破了歷史和現實的時空界限,使這個題目所涉及到的生活中的古與今,歷史與現實無不和諧地融入這個組詩所創造出的堪稱之為“充實之為美”、“充實而有光輝之為大”的那個“包羅一切的雄渾氣象”中。使讀者在詩美享受中,感受到西北邊塞,由殺氣雄邊的戰場到和平和諧的邊疆的滄桑巨變,進而對“著身厚土生春色,笑傲驕陽枉作狂”。“歲換滄桑春漫地,機車高速達神京”的綠色寧夏,夢縈神馳,心向往之。至于當地各族人民在黨的開發大西北戰略決策鼓舞下所發揮的歷史主動性題旨,詩中幾乎未贊一詞,卻于“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于言外”的意境中,令讀者思而得之了。另如《左公柳》:“左公主政問如何,古柳株株實證多。葉葉寄情邊塞事,莫將斧鋸寫悲歌”。從題目上看,這是一首典型的懷古之作,但詩的主旨不是對晚清曾主政西北邊陲的左宗棠發思古之幽情,而是借百多年前此公手植,存活至今的“左公柳”,作為“實證”,以古鑒今,警告邊塞后人——乃至所有國人的子子孫孫,記住近半個世紀以來,亂砍亂伐森林,破壞自然生態的慘痛教訓。這首詩的獨出心裁之處,仍是在意象組結和意境構造上,化用了“具體事物”和“抽象概括”的結合。結尾一句,“莫將斧鋸寫悲歌”。“斧鋸”是砍伐林木的工具,是具體意象;而“寫悲歌”卻不是和頌歌相對的那個詩歌文本的實指,在詩里,它是作為亂施斧鋸造成的生態悲劇抽象化了的象征意象出現的。至此,呼喚人類與大自然和諧相處,關愛、綠色生態的主題,不加言說,卻與讀者靈犀相通了。秦中吟邊塞詩折射出的時代感之全新境界,于此宛然如見。
秦中吟詩詞的新穎之處,還在于詩詞語言現代化的實踐。人們常說,詩詞的語言載體是文言。文言者,文學語言之謂也。這個共識是對的。但有些人把文言與古漢語等同起來。就不免滑入仿古擬古乃至復古的誤區了。他們寫詩填詞,都拒絕當代人民口頭的鮮活用語,也拒絕吸收現當代文學語言入詩。有那么一些自認為悟得古人真傳的詩詞作者。仍把黃庭堅那句“杜詩無字無來處”的話。奉為經典,寫起詩來總是從辭典、韻書中搜羅一些前人用濫了的。甚至早已失去生命的字眼,拼湊成篇,自謂古色古香,實則是生澀酸腐,令人望而生厭的“死詩”。秦中吟作為詩詞載體的文言,本著“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于新聲”的自覺。他的詩,善于吸收古典文學至今還活在當代人交際或文學寫作中的古文言精華,更精心吸收人民生活和新詩、小說、影視藝術中的生動語匯,使兩者經過“合目的性”的詩體語言的化合,形成了既具有現代品格,又具有抒情個性的詩家語,如:“茶濃卻拌郎情誼,別后多年仍不涼。”(《蓋碗茶》)“送暖歌無休止號,四時唱起有余香”。(《新村官》)“即起黎明勤快掃,窖存春水地鋪銀。”(《掃雪》)“蘿卜快時還洗泥,深懷誠信不堪疑。心中自有公平秤,量得公私高與低。”(《菜農》)“汽笛頻催楊柳綠,行人不識霍剽姚。”(《蕭關道上》)“干花唱出心頭愛,又繪高原綠化村。”(《春》)“跨越皆如龍虎躍,競爭迎得艷陽天。”(《元旦》)“金鱗耀眼穿梭日,織出江南萬象春”。(《黃河鯉魚》)“風云更染英雄色,一柱擎天歲月長”。(《題王震將軍像》)“一犁昔日破天荒。塞北春光長勢強,結實誰言皆綠色,石河浪涌俱詩行。”(《軍墾第一犁》)“祥云降瑞回鄉樂,黃水騰歡浪拍天。”(《奧云圣火亮塞上》)“雁剪封條碎,銀龍急遠奔……田園從此樂,最美綠楊村”(《黃河解凍》)“絲路光輝遠,史詩境界深,都呈豪放美,力引五洲人。”(《沙湖沙雕》)“有草皆含鐵,無梅不吐芬。緣因先烈血,染就世間春。”(《題紅巖村》)“目賴頭昂光遠射,心因俗脫氣高揚。晨曦足比醇醪美,不醉人皆逐太陽。”(《塞上地平線》)“空曠猶為深境界,精神處處是家園。”(《西部哲學》)“烏金實比黃金美,煉就人間不銹鋼。”(《塞上煤》)“玉閣瓊樓成現實,還需揮汗繪邊關。”(《海市蜃樓》)“咫尺宏圖千里展,放歌百鳥已歡呼。”(《銀川巨變》)“對此靈魂皆凈化,護花生命亦花開。”(《題少女雕像》)“此生合共蘭山老,沙棗叢林系我魂。”(《久住銀川感懷》)“陌上歸來人點鼠,網中撈出智生光”(《元月抒懷》)“千年賦減腰身挺,萬頃春播意氣牛。折儲健康期奉獻,力攻科學奪豐收。”(《村貌》)“靈魂沐洗質長潔,思緒蒸騰情自昂。撈起新詩船滿載。歸來細作眾家嘗。”“沙俱箴言醒俗耳,鳥皆警句感蒼天。和諧境界詩方美,片刻游來頓悟禪。”(《沙湖泛舟》)……這里有化人當下意象的古典詞語,有流傳于大西北城鄉人民中間的口頭語、俚語、俗語,有改革開放以來現代生活中產生的新術語、新概念,更多的是從新詩、小說、散文、影視藝術中借鑒吸收過來的新文學語言。但所有這些卻不是上述言語原型的照搬,而是經過詩人“緣情而綺靡”的詩體審美過濾,化合為具有現代漢語品格,又具有詩人個性閃光,而且富于意象美,乃至哲理美的“詩家語”。
詩詞是語言藝術,秦中吟詩詞創作的成功,之所以具有寧夏大地滄桑巨變的史詩價值,固然源于詩人的思想境界,人格魅力和藝術表現才力。但所有這些的落實,還是靠他匠心熔鑄出的富于時代感、活色生香的新文言——現代語境下的“詩家語”。
讀后記感,拉雜寫來,言不盡意,謹賦七絕一首,祝《攀登蘭山》早日問世,以饗讀者。詩曰:
鐵馬雕弓氣自雄,清平樂奏起潛龍。
滄桑綠涌高原土,情滿蘭山唱大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