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藝術

巢湖，地處長江、淮河之間，面積約800平方公里，周邊河流密集，圩田眾多，是唐宋以來重要的稻作產區。大約在11-12世紀之間，隨著宋金政權在江淮的長期對峙，巢湖地區人口流失殆盡。燦爛的文明毀于一旦。到了明代初期，除了少數山區仍有少量人口存留外（稱板結戶），廣袤的江淮平原幾乎空無一人。在這種情況下，對這一地區進行移民是明政府首要的任務。

明政府對巢湖地區的移民活動，最初主要集中在巢湖北部。這一地區岸線向南部突出，形成了大約50平方公里的半島。移民者多來自江西南昌、豐城等贛撫平原地區，也有些來自鄱陽湖西部的饒州、紫溪等地。他們在北岸的半島內開辟圩田，興修水利，在山區修筑水壩攔水，形成了極富特色的皖中農業景觀；此外還進行了十分宏大的村落建設，形成了本地區十分罕見的移民村落群，成為我們研究江淮建筑藝術不可多得的珍品。

地理分界線與兩個軍屯區

巢湖北岸的村落建設，以北岸半島的中部山脈為界，大略可以分為巢縣和合肥兩個區域。這條合肥與巢湖傳統的地理分界線，將移民者的村落建設分為相應的兩個區塊：黃麓軍屯區和長臨河軍屯區。

黃麓軍屯區：指的是西黃山東部今巢縣黃麓鎮臨湖和臨近黃山的丘陵地區。該地區地勢相對平坦，近湖地區多圩田，此地區岸線向南部突出，是早期的移民登陸點。明政府最初組織移民者在此登陸后，即按當時的村莊建設標準建設了幾個大型軍屯。這些軍屯多時按照“九龍攢珠”的模式進行。

長臨河軍屯區：指的是西黃山至四頂山一線山脈的西部平原地區。這一地區平原較多，灌溉條件相對優越，是合肥歷史上著名的糧食產區，對這一地區的規劃，明代政府采用的是在廣袤空間里進行土地丈量、劃分方格網后進行村落規劃的方法進行建設。

這兩個區域內形成的村落，歷經600年的發展，依然完好地保存在巢湖北岸的丘陵和平原上。由于半島地理條件相對封閉，外來影響較少，許多村落現狀依然完好，尤其是當我們通過遙感技術對這些形成于14-15世紀的古代村落進行觀察時，會發現原本并不引人注目的巢湖平原上，呈現出許多美麗的圖畫。

“九龍攢珠”：黃麓軍屯區

“九龍攢珠”是這幅圖畫里最精彩而富于變化的部分。什么是九龍攢珠？它是流傳于黃麓鎮地區的一句俗語。用來形容一種中部是水塘，周圍有大量巷道圍繞的村莊。九，在古代文化中，多是虛數，是陽數之首，用來表示數目之多。但在黃麓鎮地區，則是和明代軍屯定制密切相關的。首先，九條巷道，代表的是十列建筑，按照明代的規定，軍屯，定制112戶，分為10甲，每甲11戶左，以一甲首控制其它諸戶。按照九龍攢珠規劃起來的村莊，通過九條巷道的劃分，將村莊分為十列，每列在進深方向有11戶左右。形成一個以水塘為中心，平面近似方形的建筑群。這樣的村落在黃麓鎮地區以張家疃、周黃疃、十八戶唐、徐家疃、王家疃、洪家疃等為代表，尤以前三者為最。

張家疃：形成于元末明初，創始人張元一，江西豐城人，按照族譜的記載，是一名風水師，精通堪輿、航海。張元一在元代末期朱元璋和陳友諒水戰前后，攜妻子來到巢湖北岸，成為最初的開拓者，尊稱元一公。元一公開拓的張家疃，形成略稱橢圓，最初方形。中間又十余條巷道，有小水塘一口，稱“甘塘”，后期，張家疃逐步向周邊拓展，中部形成了商業街，甘塘周邊也廣植柳樹，“每月上煙浮，最為奇妙也。”

周黃疃：形成于明代初期，始祖黃萬七、黃萬八，南昌人。與兄弟黃萬九三人一同來到巢湖北岸。萬七和萬八開辟周黃疃，而萬九則是南部黃九疃的始祖。周黃疃的輪廓和張家疃十分類似，外部輪廓也大略呈橢圓形。它的中部有口半月形水塘，稱為門口塘，東部有另外一口水塘，稱豆腐塘。門口塘的北部，有大約10-15列建筑。其中包括了少量清代和明代建筑。從空中俯瞰，周黃疃和張家疃中的水塘都類似一顆露珠點綴在圓形的荷葉中間。

十八戶唐：是由河南移民者建立的村莊群，村莊的始祖是唐姓武官，根據村民回憶，祖先由“歸德府星星堡”村遷移而來，后來衍生成為巢湖北岸最大的宗族之一，有十八個村莊，稱“十八戶唐”。這十八個村莊里，有不少都是嚴格按照“九龍攢珠”形式建設的，最典型的有唐家疃和南分村。唐家疃南部水塘半月狀，弧邊對北。北部開辟9條巷道，加上后期形成的2、3條巷子。一共10余條，形成了一個方正的村莊平面。而南部的小村南分，是由唐家疃后期人口外遷形成的，有意思的是它和唐家疃的平面十分類似，似乎是完全按照唐家疃的平面來復制的，從空中看來，兩座村莊一大一小，宛如母子，十分有趣。

除了上述集聚按“九龍攢珠”格局規劃，而各自保持形態類似棋盤的方正村落外，在臨湖的丘陵地區，由于地勢高地起伏，有不少村莊雖然也按照“九龍攢珠”進行建設，但根據地形，進行了充分調整。形成了更為豐富多彩的村落平面。這種調整包括：在丘陵地，將半月塘弧邊對內，直邊對外，形成與地形相結合的形狀。相應的，巷道的規劃也不能按照平行設計，而是按照地形要求，設計成放射狀、剪刀狀等等。以三戶梅、西分劉、山門李等村最為典型。

三戶梅，坐落于巢湖北岸中廟鎮附近。它的建立者是明代來自江西的梅氏兄弟。村民回憶：梅氏兄弟自江西瓦屑壩遷移之后，后代散播在周圍，形成姑河塘梅、中梅村、山梅村、破塘張、斬龍崗等幾個村莊。而三戶梅的前身——姑河塘梅原也在巢湖岸邊，后湖水上漲，村莊被水侵害，族人遂北移到今村。

遷移后的新址地形十分特殊，它中部低洼，周圍如燕窩狀層層高起，類似盆地。這極大地影響了三戶梅的平面設計——從空中看，平面呈現放射狀，十分類似一副標準的太極雙魚圖，有兩個放射中心，村莊巷道和建筑沿此二中心發散，并呈旋轉態勢。它十分類似一只小小的貝殼，中心池塘類似貝殼的頂端，周邊放射狀的巷道和建筑物宛如貝殼表面的機理，具有一種賞心悅目的動感。

與此類似的還有山門李和西分劉。山門李村，在巢湖北岸半島中部，遠離周邊村落，環境十分幽雅。該村以李、孫二姓為主。村莊中心也開辟有半月狀門口塘，弧邊朝向村莊。東、北的高地上，建有兩片區。巷道在兩片區內互相垂直，分別朝向西部和南部，形似剪刀。和三戶梅一樣，形成了一個向中心聚合的聚落平面。

在呈放射狀形態的村落中，西分劉則代表了另外一種類型。它的水塘和村落均建設成扇環狀，有一個遙遠的中心，而村莊的巷道及建筑都朝向這個遙遠的中心。從空中看，特別富有幾何美感。不僅令人驚嘆當年規劃者構思的巧妙。

棋盤方格網：長臨河軍屯區

如果說西黃山軍屯區的村落是按一定的模式對村莊平面進行整理形成了藝術性效果，那么在西黃山西部長臨河平原則形成了另一種大地景觀。在此一地區，地形平坦，容易開墾。明政府對其進行了嚴格的土地劃分，即按照東偏南30度角及南偏西30度角的平行線，形成了很多規整的方格網，方格網的最小單元為1千米X1千米的方格，村落就在方格網線條的節點上。從撮鎮到中廟鎮，南北長約17公里，東西寬約7公里，涵蓋了約120平方公里的土地。

節點上的每個村莊，都是一個早期的移民定居點，由于耕種者的不同，被賦予不同的名稱，如：早期領取土地的耕種者名叫王福一，那么，這個小村即叫王福一；名稱為楊元三，小村即叫楊元三，吳邦國先生的故鄉吳興一村，也是坐落于這個方格網中的“小點”。

對于這個方格網形成的具體時間和背景的研究，仍然有待建筑學者和歷史學者的深入發掘。我們感到奇怪的是，在明代初期的社會背景下，移民者是如何在這個巨大的平原上，完成這個宏大的規劃作品的。今天，當我們從空中俯瞰長臨河一帶的狀貌時，甚至發現，連連接村莊的新修道路，都不得不服從這一早期的規劃布局，而呈現一條條斜向的平行線。這樣宏大而呈現幾何美感的景觀，在我國還是首次發現。

荒蕪平原上綻放的花朵

如果說傳統建筑中的雕刻、色彩、構建是我國古代藝術成就的薈萃，那么巢湖岸邊的這些移民村落，無疑為我們開啟了另外一扇大門——這就是中國古代聚落規劃的藝術。巢湖的北岸移民村落的規劃之美，正在于它是工程和藝術的結合。不僅反映工程的浩大和嚴謹，也折射出遙遠而古樸的聚落審美觀。以水塘為中心，向中心聚合的思想，既符合中國古代宗族生活的需要，尤其更投射出一種古樸的宇宙觀和審美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從水開始，逐步向外擴展建筑空間，或許正是中國原始聚落傍水而居，逐步向外拓展的原型的反映。

如果我們按照巢湖北岸移民者的遷移路線，向它的源頭尋找，就會發現，這一作品不僅存在于巢湖地區，也同樣存在于明代初期開發力度最大的湖北，湖南等地。當然，更存在于移民者的故鄉——江西。在江西，兩湖，通過衛星影像，可以找到大量的“九龍攢珠”的村落，它們或是在唐宋時期已經形成，或是伴隨著明代移民的步伐傳播到長江中下游地區，宛如一朵朵小花綻放在戰后荒蕪的平原上。“九龍攢珠”是藝術，也是技術，更是歷史。它引導我們去思考中國古代聚落文化、藝術中更為宏大和深層次的問題。

*本文承蒙合肥市規劃局喬森局協助，同時安徽建筑工業學院翟光逵、巢湖張安定先生也提供了指導、幫助，謹表謝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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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清] 康熙巢縣志.康熙刻本。

張靖華：南京工業大學建筑工程學院

孟超：東南大學建筑學院

汪炳章：安徽建筑工業學院藝術系

責任編輯：趙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