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旸
資本的大規模介入,使得歷史建筑遺產的保護也很有可能流于商業化、符號化。所謂商業化,是把歷史文化建筑遺產的保護從修復到旅游形成以實現經濟效益為目的的產業鏈,這可能是追逐純粹利益者熱衷的模式,比如旅游業興旺的麗江,在找不到其他模式之前,從事建筑遺產保護的專家大部分默認了這一模式,專家們有時亦會利用這一模式去誘勸地方政府來保護遺產性建筑;所謂符號化,就是建筑被冊封和定格之后,就告別了原住民,生活體驗被剝離,只標榜其所謂的美學價值,最終成為旅游者眼里的文化符號。
而這種商業化與符號化的完美結合,對于今天中國最具商業活力的長三角地區,有著不凡的意義。早在1998年上海盧灣區政府與香港瑞安集團簽訂了改造協議,通過大規模動遷、開發、修復、改造,意欲打造一個以石庫門建筑為載體,引領時尚的“新天地”。開發針對該地區的實際狀況結合現代經營方式,提出了一個十分有創意的全新理念,即“昨天、明天,相會于今天”。這一理念從傳統保護歷史建筑的角度來看有其積極意義,它通過關注生活形態的更新與重建,促進了城市歷史遺產的保護工作,使得舊有街區獲得開發與更新。
“新天地”的成功模式,在其后的十年間在此處興起,南京“1912”即為代表。
“1912”的誕生與表征
南京“1912”街區緊鄰總統府,其命名即源自孫中山在南京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1912年。區內建筑既有民國遺存,又具日軍侵華所造兵舍,具有非常獨特的南京文化內涵。近一個世紀以來,發生在這里的風風雨雨、恩恩怨怨都是歷史變遷的見證,無論是榮耀還是傷痛,都與南京人文情懷息息相通:傳統與創新、懷舊與時尚、內斂與精致、平和與典雅,仿佛與生俱來。
為了使這些建筑在舊城改造后不至于被淹沒在與之不調和的環境中,在它們周圍其實隱含了一個風貌保護范圍,區內建筑的保護層次有二:協調性保護與再開發性保護。“1912”不僅忠實地保有了原有建筑風貌,且新建建筑亦謙卑地居于民國時代的總統府西側一隅,漫步其間,民國風情撲面而至。“1912”自始至終都圍繞著以齊康院士為首的東南大學建筑設計團隊的改造理念:保留原有建筑的近人尺度與中西合璧的人文與文化特色,改變原先的居住功能,賦予它新的商業經營價值,使之鳳凰涅磐再造重生。
城市的整體形象和面貌,并不僅僅取決于單幢建筑及細部處理與裝飾,而建筑物之間良好的相互關系,細膩而獨特的外部環境,以及豐富的空間場所感受才是城市最為重要的特征。延續城市文脈不能僅限于捕捉城市舊有的只言片語和表征符號,僅青睞于建筑表面處理上的復古或仿造。而應更深入地探尋城市的空間組織規律,延續舊有城市環境的優美空間形態。“1912”的聯排住宅,親和的空間尺度,建筑物之間良好的比例關系,都作為該建筑區空間形態的重要特征,并結合全新的功能要求,給予淋漓盡致的再現。
空間并不止于靜態表現,更重要的是其動態感受,空間的體驗比起恒定的造型更能感染人,而人的運動是控制時空的首要因素。“1912”南北皆有主入口,自兩端始,縱橫兩向皆逐步展開。街區以南為新近落成的南京圖書館、吳良鏞院士領銜設計的江寧織造府,又實現了從舊有熟悉的里弄空間向周邊具有時代特征的現代建筑和開放式廣場空間的延伸和過渡。空間組織的序列,使人感受到時代前進的脈搏,揭示出“1912”新生的寓意。而在空間組織中,舊與新,“昨天”與“今天”,都以環境設計特有的語言表達了融合與對話。如在保存修復的舊建筑區域地塊內,不時有現代風格的語匯穿插其間,且周邊形體簡潔的新建筑是老建筑的背景,反襯對比出老建筑的古樸典雅。風格迥異的老建筑是新建筑的點綴,又與東側總統府產生空間對話,并為其畫上一個份量頗重的句點。
“1912”的各個單元使用功能各有不同,又有各自的業主和景觀、室內設計師,在服從統一特定的空間形態,秉承相互協調的設計理念的前提下,針對不同功能,在舊有空間里打造全新的生活形態,體現各具特色的文化品位。環境設計運用融合與對話的設計語匯:有的針對特定凝重的外部環境,在室內選用高純度的色彩涂料,產生強烈的新舊對比,寓意全新的生活形態;有的以充滿浪漫氛圍的室內風格,表明主人特定的文化品味;有的選用與外部環境呼應的磚、石、布、紙等原汁原味的樸實無華的裝飾材料,但卻采用前衛的構圖手法,表明空間特定的功能定位;有的在有限的室內空間運用中國園林的空間處理手法,以小見大,內外滲透……步行過程中,常見室內外空間的滲透和使用功能的延伸,即使在狹小的次要空間內,幾株青竹,一泓清泉,也別有一番天地。甚至保存了原生的綠色青苔,枯萎后重又新生的小草。讓游人在懷舊尋根的情緒中既緬懷南京逝去的時光,又感受到時間在當下的流淌。這里有最古典的畫展,最時尚的宴會,最摩登的時裝秀,最別致的會客和最優雅的約會,將21世紀現代都市人的生活方式、生活節奏、情感世界表現得淋漓盡致。有人稱這里是南京的“漁人碼頭”,引領的是南京最新的時尚;其實每個城市都有或應該有自己的“漁人碼頭”,釋放的是城市工作的疲乏,收獲的是鄉愁的溫馨。
“衍生”在于城市生活動態的差異
城市正在積極培育衍生的文化商業,注重塑造新的生活形態和文化品味。“1912”正是順應了這種要求,與我們印象中高檔商業區的所謂高雅不同。后者主要指有很強的當下最發達的都市型產業和商業特征,是一種領導時尚的商業性的生活品味;而前者所指的品味則是一種生活形態,且從來不指向過去。不是歷史文化保護需要“1912”,而是地區文化品味的提升需要“1912”。南京“1912”的成功,不僅復制和再生了往日風情,品牌的衍生亦逐漸蔓延。
目前,在江蘇的無錫、揚州,已誕生了屬于各自城市文化的“1912”,且隨民俗而定:無錫完全是現代建筑,揚州則以灰磚灰瓦的園林形態表征。據此,“1912”已不是專屬于往日風情的特定地域的建筑和生活品牌,其外延涵義的無限擴展,恰說明了品牌的衍生,是可以跨越城市和地域的,且在不同的環境中具有極強的融合力。
隨著城市生活的發展,原先的社會生活形態必然被演替。泛指的“1912”,其可貴之處在于再生了不同城市新的生活動態,研究、探索與開發當代人心目中的都市生活經驗,強調的是活生生的城市生活本身,是那種與建筑式樣融合在一起的活法,而不是做戲。“其實一種生活形態,它要是活著,并不就是文化,也無所謂保護;死了,只能以文化的形式存在時,才需要保護,而死了的東西要保護很難,弄不好就會有虛假的感覺。”專屬于不同城市的個性生活一直在發展,從來沒有消逝過,“1912”賦予它的形式是合理的變化與延續。
英國建筑師羅杰斯曾說:“我信奉歷史,但要模仿過去,只能帶來整體的貶值。”這句話也集中代表了世界上大部分建筑師對于舊建筑改造的設計策略。歷史建筑的再利用并無教條可尋,如果是文物建筑,那么,建筑師的改造工作不能越過文物保護要求的底線,除此之外,老建筑如何在不斷發展的生活空間里扮演新的角色,將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對這些歷史遺存的解讀方式,依賴于建筑師們在富于智慧的歷史閱讀中所凝聚而成的設計創造。而如今,城市歷史價值的保存,城市空間活力的獲得與歷史建筑的保護建立起了日益緊密的關系。歷史建筑的再生會營造出新建筑無法獲得的空間魅力,而保持這些富有生命力的歷史存在也是當代城市抵抗“場所失落”的最主要的途徑。
平等對話與平息焦慮
保護古建筑不是為了守護一段記憶,信仰的改變,生產方式的革命,資本的介入,隨時有可能改變專家保護的初衷。或許他們心中亦有困惑,建筑被披上“遺產”的外衣后,若是社會的各個階層并不認同,或不懂得認同,甚至沒有能力認同建筑記憶中的生命、生活、價值,那么,保護后的建筑或城市只能看上去很美。蘇州保護了幾個園子,北京保護了故宮,麗江保護了大研城,上海保護了外灘、石庫門,卻在城市內的其它地區不同程度地破壞,更何況成千上萬的城市、村鎮、聚落?這樣的雙重標準逼迫著城市遺產建筑進一步向木乃伊靠攏。
難道這就是我們所要求的結果嗎?對待遺產性建筑,意大利人也走過彎路,最終選擇了堅持。1958年,意大利建筑師斯卡帕在改建維羅那祖廟的時候,既沒有復舊也沒有翻新,他用鋼與混凝土耐心地“續寫”了原來的建筑,與歷史進行了一次平等的對話,這太需要一種平息焦慮的功力了。
我們的希望在于:建筑被稱為遺產或歷史之后,倘若依然具有回歸城市的可能,關鍵在于城市是否也在復興,而復興城市的執行者又是否真正地知道如何導向正確的航程。
沈 :東南大學建筑學院
責任編輯:趙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