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青松
(浙江師范大學文化創意與傳播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宋詩百一鈔》為姚培謙、張景星和王永祺共同所編,三人皆為江南華亭(今上海松江區)人。姚培謙(1693—1766),字平山,號鱸香,諸生,著有《李義山詩集箋注》、《松桂讀書堂集》等。張景星,字二銘,王永祺,字補堂,皆為姚培謙摯友,活動于乾隆年間。
《宋詩百一鈔》流傳非常廣泛,版本極多。初刻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為誦芬樓刻本。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姚、張、王三人又續編《元詩百一鈔》九卷。后人將二編與沈德潛《唐詩別裁集》、《明詩別裁集》、《清詩別裁集》合在一起刊行,稱為《歷朝詩別裁集》。此書清代版本甚多,可考者如務本堂刻本、三讓堂刻本、小酉山房刻本、令德堂本、道光十九年(1833年)巾箱本等。民國后尚有多次再版,如掃葉山房本、1937年商務印書館《國學基本叢書》本、1962年香港商務印書館排印本、1973年中華書局影印本、1998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本等。此書在日本亦流傳廣泛,版本見于著錄者有日本寬政六年(1794年)江戶青藜閣須原屋伊八刊本、慶應二年(1866年)尚友堂刊本、明治十三年(1880年)東京書肆金鱗堂刻本、江戶玉嚴堂和泉屋金右衛門刊本等。明治十五年(1882年)大阪松田莊助又出有批點本,題名《批評宋詩鈔》,評者為后藤元太郎。對于這個流傳如此廣泛的宋詩選本,就其詩學思想、地位和影響等問題進行考察無疑是非常有意義的。
《宋詩百一鈔》的出現是清代宋詩選本廟堂化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乾隆時期盛世文化在宋詩選本領域的反映。清代宋詩選本的發展表現出一種明顯的朝野分化趨勢:一方面,清廷文化統治者基于傳統的觀點,將詩歌作為政治文化的延續,努力讓宋詩以一副符合詩教標準的面目出現,宋詩選本的這一傾向,我們稱之為“廟堂化”;另一方面,清代宋詩選本又有很濃厚的野逸傳統,根據時代特點和思想背景的不同,這種野逸傳統可分為兩個階段:順治、康熙主要體現為具有濃厚民族主義色彩的遺民思潮,雍正以后則主要體現為一種疏離政治、遁世自高的寒士傾向。由于宋、明二代在歷史際遇上存在深刻的相似性,加之宋詩對道德精神的強調符合遺民思潮“經世”、“宗經”的詩學指向,晚宋遺民的愛國之音更與清初遺民心靈相通,因此,清初漢族士人普遍將宋詩作為寄托民族情感的一種載體,提倡和學習宋詩也就自然成為遺民思潮的一種表現形式。受此影響,清初宋詩選本在選詩上表現出濃厚的遺民傾向,有三大表現:一是突出宋詩的倫理詩教價值,二是強調以詩存史,三是在選詩中不但貫徹遺民的學術理念,而且反映遺民的人格追求和生命體驗。若呂留良《宋詩鈔》、邵暠《宋詩刪》、潘問奇《宋詩啜醨集》都是體現這一傾向的代表性選本。但從康熙后期開始,宋詩選本的遺民傾向漸次開始變得淡漠,個中原因,一是隨著社會形勢的安定和清廷統治的鞏固,漢族士人的反抗意識與政治熱情不可避免地消退;另一方面,頻繁的文字獄、日益嚴苛的文禁政策也迫使文人不敢公開吐露自己的不滿情緒。與此同時,隨著人口的增加、教育的發達,文人的入仕渠道日益擁擠,不得志的“寒士”群體不斷擴大,其文化面目亦日趨獨立、鮮明,詩學上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浙派和高密詩派的盛行。與此相適應,雍正、乾隆時期宋詩選本的基本傾向遂由“遺民化”轉向“寒士化”,主要有兩大表現:一是疏離政治和詩教傳統,二是突出宋詩表現個人生活的創作傳統。“寒士化”傾向以浙派所撰宋詩選本最為典型,如厲鶚《宋詩紀事》、曹庭棟《宋百家詩存》、馬維翰《宋詩選》等。
清代文化統治者提倡的“廟堂詩學”,順、康、雍、乾四朝都以宗唐為主流,對宋詩缺乏充分的注意,故在清代初、中期大部分時間里,提倡宋詩者以在野的遺民和寒士為多,也就是說,野逸傳統是這時期宋詩接受的主流。不過,作為支流的“廟堂宋詩學”仍有一些不可忽視的成果,比較重要的如成書于康熙四十八年(1699年)的《御選宋詩》,其選詩明言是突出盛世文治之功,以“溫柔敦厚”為選詩標準。至乾隆十五年(1750年),梁詩正等奉敕撰成《御選唐宋詩醇》,宋詩雖僅選蘇軾、陸游二家,但其溫柔敦厚、追求雄渾闊大的選詩標準,卻是準確延續了宋詩選本的廟堂化傾向,且顯現出濃厚的盛世文化特征。不過,《御選宋詩》雖收詩全面,卷帙浩繁,但并沒有大量翻刻,影響比較有限,《御選唐宋詩醇》則僅收蘇、陸二家,又失之片面,秉承廟堂詩學標準,對宋詩進行全面的檢閱,也就是一種必需了。《宋詩百一鈔》的出現正是這一發展的必然結果。
《宋詩百一鈔》的出現顯然也受到了乾隆盛世文化和沈德潛格調唐詩學的刺激。乾隆時期,清代社會步入最為安定、繁榮的時期,君臣上下紛以歌詠帝力、粉飾太平為務,這一文化要求在詩學領域的反映就是沈德潛格調說的盛行。在《宋詩百一鈔》之前,沈氏詩學的選本批評體系已經形成,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唐詩別裁集》成書,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古詩源》成書,乾隆三年(1738年)《明詩別裁集》成書,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國朝詩別裁集》成書,在這一批評體系中,獨獨缺少宋、元二代詩。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張景星等撰成《宋詩百一鈔》,三年后,又撰成《元詩百一鈔》,這兩部書主觀上是否有意為補沈氏缺憾而作,我們不得而知,但它們廟堂化和歌詠升平的選詩傾向卻與沈氏選本完全相同,可見,影響它們的確有共同的時代因素。
沈德潛論詩首要是“審宗旨”,包括兩方面的含義,一是強調詩歌的倫理道德價值,即要求詩歌“關乎人倫日用及古今成敗興壞之故”[1]365,二是溫柔敦厚。姚培謙亦曾提出過類似的觀點,其《松桂讀書堂詩話》卷七論李白、杜甫即云:“李、杜二公詩篇皆原本忠愛,若以溫柔敦厚論之,則李不及杜。”[2]這也是《宋詩百一鈔》的選詩宗旨。首先從題材看,書中詠史、頌圣、感時傷亂這類關涉政治的作品數量甚多,據筆者統計約有120余首,接近全書的五分之一。事實上,突出宋詩關注現實的傳統,非獨《宋詩百一鈔》為然,在清初宋詩選本中即已成為普遍趨勢,但相同的趨向反映的內在動機和政治立場卻可能完全不同。清初遺民化的宋詩選本強調政教,意在激勵漢族士人的民族氣節,具有反清的深層動機,而《宋詩百一鈔》為代表的廟堂選本則完全是出于維護清廷統治的目的。由此生發,二者在題材與風格取向上遂有很多的差異,一般來說,遺民化的宋詩選本不大講究“溫柔敦厚”,在題材上比較注意感時傷亂之作,風格上則多傾向于激楚、槎枒、剛直、雄肆等,而廟堂化的選本卻極力強調遵循詩教,題材上注重頌圣之作,風格上則強調穩重典雅,雄渾宏大,吐屬大方,議論得體。
一方面是秉承“溫柔敦厚”的詩教,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突出盛世氣息,《宋詩百一鈔》多選頌圣之什,題材主要包括應制、朝省、宴集、慶賞等,據筆者統計,此類作品有近50首。在詩體上,五排最適宜歌功頌德,故《宋詩百一鈔》錄此體獨多,有40首,其中超過一半為頌圣之作。選詩強調升平意味,若書中李昉《禁林春直》、宋祁《寒食》、晏殊《寓意》、呂祖謙《賀車駕幸秘書省》,方回《瀛奎律髓》皆曾列入“升平類”。韓琦《過故關》,方回評云:“承平之際,并州用武之地亦閑樂如此。”[3]93李昉,方回更譽之為“善言太平第一人”[3]210,《宋詩百一鈔》將李詩列為七律開篇第一首,顯然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宋詩百一鈔》主張溫柔敦厚、強調盛世氣息的選詩傾向也清晰地體現在其詩史敘述中。《宋詩百一鈔》詩史敘述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是褒“初”抑“晚”。這里所謂的“初”、“晚”,我們是借鑒了陳衍《宋詩精華錄》的觀點。陳氏衍高棅之說,將宋詩發展分為初、盛、中、晚四個階段,元豐之前為初宋,元豐至北宋亡為盛宋,南渡至尤、楊、范、陸為中宋,四靈以后為晚宋。《宋詩精華錄》是較能體現宋詩特點的選本,收詩129家688首,《宋詩百一鈔》收詩137家646首,二書規模相當,所錄詩人亦大多重合,通過比較,更容易發現《宋詩百一鈔》的選詩傾向。二書各階段收詩情況統計見表1:

表1 二書各階段詩人數/詩歌數比較
兩書相較,《宋詩百一鈔》揚“初”抑“晚”的傾向是非常明顯的。進一步深入到各體派進行分析,宋初體派主要包括宋初三體和以蘇舜欽、梅堯臣和歐陽修為代表的新變派。首先,《宋詩百一鈔》比較推崇白體和西昆體,而對晚唐體則頗存輕視之意。書中收白體詩人凡5家16首,昆體詩人10家38首,其中若宋祁收詩14首,王禹偁收11首,楊億9首,數量在全書中分居第九、十三和十六位,梅堯臣尚在他們之后。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晚唐體僅收3家6首,最多者若林逋亦不過區區4首而已。其次,歐陽修、蘇舜欽、梅堯臣同為開啟宋風的代表人物,但編者褒歐而貶梅、蘇,若歐陽修收詩38首,在全書中位居第四,而梅堯臣僅錄9首,在全書居十七位,蘇舜臣更是僅收5首,排在全書第二十五位。
編者這樣的褒貶,我們有理由認為是基于追求盛世之音的選詩標準。首先,白體和昆體在宋初被當作是館閣之體,風格莊重,吐屬典雅,《宋詩百一鈔》所錄頌圣之什,亦以屬二體者為最多。晚唐屬于山林詩體,瘦峭寒儉,歷來被認為是一種衰世的產物。其次,編者于歐陽修,看重的也不是他對宋詩的開拓意義,因為如果著眼于此,就沒有理由貶抑梅堯臣和蘇舜欽,實際上,編者推崇歐陽修主要是因為他“善言富貴”。《宋詩百一鈔》選廬陵詩38首,分為七古5首,五律5首,七律6首,五排9首,五絕6首,七絕6首。從內容上看,近三分之一為應制頌圣之作,風格多偏于高華典麗,此風格五排最為擅長,故編者于廬陵五排所選獨多。歐陽修是西昆詩風的掘墓人,但《宋詩百一鈔》卻特意選了他不少典麗之作,如《三日赴宴口占》、《懷嵩樓新開南軒與郡僚小飲》,賀裳《載酒園詩話》即謂之“極風流富貴之致”[4]。蘇舜欽和梅圣俞詩格雖高,但一則平淡而不免寒儉之態,一則雄豪而多傖夫之辭,與晚唐一樣,亦非盛世所宜,鄙棄也就是理所當然了。循此思路,編者對晚宋的貶抑也就可以理解了,書中所錄晚宋詩人主要是四靈和江湖詩派,他們的風格都是沿續晚唐一脈。
再進一步,還可比較一下編者對陳與義和晚宋愛國詩派的不同態度。在清初宋詩選本里,陳與義與謝翱、文天祥、林景熙、汪元量等晚宋愛國詩人一起受到高度推崇,他們共同被奉為杜甫的遺嗣。《宋詩百一鈔》的態度稍有不同,他推崇簡齋,卻貶抑晚宋愛國詩派。《宋詩百一鈔》選陳與義詩28首,絕大多數為感時傷亂之作,風格雄渾沉郁,書中其他詩人都沒有這樣的待遇,顯然編者是把簡齋當成了宋代學習杜甫最優秀的詩人。而于晚宋愛國詩派,書中僅收5家11首,分為謝翱7首,文天祥、林景熙、謝枋得、家鉉翁各1首,這當中僅文天祥《過平原作》尚具忠義之氣,其他多不能明顯表現這一詩派的創作特點。這種處理,筆者以為仍然是基于溫柔敦厚的詩學追求,因為陳與義和謝翱等人雖同是歌詠亂亡,但前者聲調響亮,氣勢浩瀚,仍屬盛世之音,而后者卻多晚唐之調,或寒儉,或纖巧,或槎枒,或峭刻,衰象畢現,非盛世所宜。
所以,《宋詩百一鈔》“原本忠愛,溫柔敦厚”的選詩宗旨是乾隆盛世升平政治的一種反映,也是康熙《御選宋詩》以來宋詩選本廟堂化的一個標志性成果,一定意義上也是對清初以來宋詩選本野逸化傳統的清算和批判。
如何處理唐宋詩關系,這是每一個宋詩選本必須回答的問題,《宋詩百一鈔》的基本態度是“以唐存宋”。“以唐存宋”是宋詩選本的一種重要現象,它以唐詩為審美理想,比較強調與唐風接近的宋詩,至于對待宋體之詩的態度,不同選本會有所差異,大概而言,可分為二派。一派是缺乏詩史敘述意識,往往無視作家的主體風格和流派特征,直接以唐詩為標準對宋人作品進行“披沙揀金”的工作。明代宋詩選本多持此為式,至清代亦不乏,如潘問奇《宋詩啜醨集》、吳翌鳳《宋金元詩選》等。另一派則是在尊重宋詩體派流變的基礎上,主要通過對各體派選詩的多寡體現其近唐遠宋的詩學觀點,我們稱之為是“詩史差序批評”。相對來說,這一派詩學視野更為寬廣,對宋詩接受程度較高,其批評策略最早可以追溯到許學夷的《詩源辨體》,至清初,此類選本漸多,《宋詩百一鈔》便是最具代表性的選本之一。
《宋詩百一鈔》對宋詩體派流變的描述可以說是非常清晰的,以書中最重要的七律為例,收詩情況統計如下:
李昉1首,徐鉉2首,張詠1首,王禹偁6首,王操1首,楊億4首,錢惟演1首,丁謂1首,穆修1首,林逋3首,宋祁5首,晏殊2首,夏竦1首,韓琦2首,文彥博1首,歐陽修6首,蘇舜欽1首,梅堯臣3首,蔡襄1首,曾鞏3首,司馬光2首,王珪3首,王安石9首,王安國1首,韓維1首,鄭俠1首,沈遘1首,王令1首,程頤1首,蘇軾20首,蘇轍3首,孔武仲1首,孔平仲3首,賀鑄5首,楊蟠1首,黃庭堅4首,秦觀3首,晁補之1首,張耒5首,陳師道4首,彭汝礪1首,謝逸1首,蘇過1首,韓駒2首,張元干1首,汪藻1首,李彌遜1首,周紫芝1首,周孚2首,王琮1首,王庭珪3首,呂本中1首,陳與義10首,曾幾1首,朱松2首,王铚1首,尤袤4首,范成大5首,陸游14首,楊萬里9首,朱熹8首,呂祖謙2首,王十朋1首,呂定2首,華岳1首,陳造1首,樓鑰1首,岳珂1首,劉仙倫1首,杜范1首,方岳1首,張道洽2首,陳起1首,樂雷發1首,柴望1首
不難發現,宋詩各體派,若白體、昆體、晚唐體、新變派、荊公體、蘇體、江西派、道學派、南宋四大家及江湖詩派,展現得非常清晰,編者有意識地將同一體派的作家安排在相鄰位置。不過,進一步考察各體派及代表詩人的選詩情況,可以發現編者近唐遠宋的基本態度。
傅王露在序言中非常明顯地透露出編者宗唐的詩學主張:“夫論詩必宗唐是也……第波瀾雖富,句律不可疏,鍛煉雖精,情性不可遠。比興深婉,何貴乎走石揚沙?宮商協暢,何貴乎腐木濕鼓?”①[1]181所謂“波瀾富而句律疏,鍛煉精而情性遠”,正是劉克莊對宋詩代表蘇、黃二派創作利弊的總結,傅王露基于“比興深婉”、“宮商協暢”的觀點對此提出批判,顯然是立足唐詩學視角對宋詩的審視。通過表1還可發現,與《宋詩精華錄》相比,《宋詩百一鈔》更重“初宋”和“中宋”之詩,對“盛宋”詩則稍顯怠慢,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初宋”、“中宋”比“盛宋”更接近唐詩。比較一下《宋詩百一鈔》和幾位格調派代表批評家對宋詩的取舍,不難發現他們的觀點非常相似。上文提及,《宋詩百一鈔》于“初宋詩”重點表揚昆體、歐陽修,而貶低蘇舜欽、梅堯臣,沈德潛基于重視含蓄、批評發露的唐宋詩觀,對“初宋詩”作出了類似的取舍:“宋初臺閣倡和,多宗義山,名‘西昆體’,梅圣俞、蘇子美起而矯之,盡翻科臼,蹈厲發揚,才力體制,非不高于前人,而淵涵渟蓄之妙,無復存矣。歐陽七言古專學昌黎,然意言之外,猶存余地。”[5]544關于南宋詩,胡應麟《詩藪》雜編卷五曾云:“大抵南宋古體當推朱元晦,近體無出陳去非,此外略有三等,尤、楊四子元和體也,徐、趙四靈大中體也,劉、戴諸人自為晚唐,而謝翱七言古時有可采焉者。”[6]胡應麟這一安排,完全是基于其初、盛、中、晚的唐詩價值序列。簡齋近體嗣出少陵,雄渾沉郁,元晦五古源出陶、柳,沖淡自然,自然是宋詩最高者,尤、楊、范、陸詩多平易之調,近于中唐,四靈、江湖為晚唐,謝翱七古詭幻奇崛,頗得長吉之髓,故為晚宋之最高者。《宋詩百一鈔》對南宋詩的取舍,基本與胡應麟所論相同,排在前五位的南宋詩人,分別是陸游、陳與義、楊萬里、朱熹、范成大,其中朱熹五古7首,居全書第二,僅次于錄9首的蘇軾,陳與義五、七言律詩凡17首,亦僅次于蘇軾的24首。謝翱收詩7首,居全書第二十位,但其中6 首為七古,數量在此體中排第三位,僅次于蘇軾的12首和陸游的10首。依據這種相似性,我們雖不能說《宋詩百一鈔》取舍眼光與沈、胡二人完全相同,但其詩學思想受格調詩學影響較深是毫無疑問的。
表彰宗唐詩人的同時,是對宋詩的代表性作家進行抑制。蘇軾和陸游屬于唐、宋二派共同承認的詩學典范,姑且置之不論,歐陽修、梅堯臣、蘇舜欽三人,前面已有論及,這里主要討論一下王安石、黃庭堅、陳師道三家。《宋詩百一鈔》收山谷詩14首,數量僅居第十位,陳師道收詩8首,居全書第十九位,可見,對于江西詩派,編者的評價是不高的,傅王露序謂“鍛煉雖精,而情性不可遠”,批評的正是江西詩派的創作特點。編者對王安石評價很高,收詩39首,居全書第三,但仔細分析收錄作品,卻發現其眼光仍多從唐詩出發。各體收錄情況,凡七古1首,五律5首,七律9首,五排2首,五絕9首,七絕13首,可見,編者推崇王安石主要在于近體,尤其是絕句,對古體則持貶抑態度。介甫近體詩律精嚴,韻味悠長,符合傅王露序所謂“句律不疏”、“近于情性”的標準,而其古體承于韓愈,佳者奇崛浩瀚,病處亦不能免直致之譏。事實上,對于宋詩其他代表作家的古體,《宋詩百一鈔》大都評價不高,如梅堯臣古體僅收1首,蘇舜欽、王令、陳師道則一首未收,獨對歐陽修評價較高,收七古凡5首。揆其原由,梅、蘇、王古體皆以奇崛波瀾勝出,但也常常有粗率易盡、毫無余味的毛病,而歐陽修古體雖亦自韓愈出,但正如沈德潛所言:“意言之外,猶存余地”[5]544,與唐體稍近。由此可見,《宋詩百一鈔》批評宋詩,各自導源于蘇、黃二氏的率易、枯瘦之弊是其特別防備的對象。
有必要澄清關于《宋詩百一鈔》的一個錯誤看法。許多人都認為《宋詩百一鈔》選詩標準是依從于理學一派,如中華書局1973年版出版說明云:“(張景星)是理學信徒,《宋詩別裁集》中周敦頤、朱熹被尊作‘周子’、‘朱子’,即可見一斑;其選詩標準也從理學一派。”[7]事實上,這種看法并不準確。首先,姚培謙、張景星、王永祺三人確為程朱信徒,但尊崇理學并不必然表明在詩學領域也要對理學亦步亦趨,細覽姚培謙《松桂讀書堂詩話》,論詩并無非常明顯的理學特色。其次,一般來說,理學詩派詩學思想的核心是主理,主要表現為三個方面:一是強調以理為主,重內容,輕形式,二是詩歌要雅正平淡,三是詩人要摒除情欲之私,觸物感興皆合乎天理①。《宋詩百一鈔》的選詩標準,一是原本忠愛,溫柔敦厚,二是以唐為宗,講究情性深遠,音調協暢,崇尚典雅、含蓄、雄渾之美。就重視倫理價值、講究性情平和方正而言,二者或有重合之處,但總體而言,“主情”與“主理”卻存在根本的矛盾。傅王露序中批評宋詩多“腐木濕鼓”之音,正是以理學詩派的說理詩為代表的。再次,金履祥《濂洛風雅》是體現宋人道學派詩學思想的代表性選本,《宋詩百一鈔》與之相校,重合者凡有九家,收詩情況分別為周敦頤1首,程頤2首,鄒浩1首,呂本中2首,曾幾1首,朱松5首,朱熹28首,張栻5首,呂祖謙2首,合計47首,數量僅占全書的7%。這當中最受重視的朱熹,正如上文討論過的,大部分可以從編者宗唐的審美理想中得到解釋。事實上,上述諸人所收詩許多都不能代表理學詩派的創作特點,如朱熹作品中一些著名的理趣詩《觀書有感》、《鵝湖寺和陸子壽》等,恰恰遭到了編者的遺棄。所以,總體而言,理學對《宋詩百一鈔》的影響并不大,謂其選詩“從理學標準”更不準確。
綜上所述,《宋詩百一鈔》以“原本忠愛,溫柔敦厚”為選詩宗旨,透露出濃厚的盛世氣息,它是清代宋詩選本廟堂化歷程的產物,也是乾隆時期盛世文化的反映。它選詩受格調派影響較深,主近唐遠宋,但其詩學思想主要是依據詩史的差異敘述得以實現,對宋體之詩仍表現出較高程度的接受。另外,稱它選詩“從理學標準”是一個必須得到糾正的說法。
注釋:
① 姚桂謙《松桂讀書堂詩話》論詩從《詩經》至李商隱,未論及宋以后,亦可見其詩學理想偏于唐詩。
② 理學影響下選本的詩學特點,可詳參張毅:《宋代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1995年,第268-1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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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姚培廉,張景星,王永祺.宋詩別裁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