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章
走在林中
我身披森林的濃蔭,持杖而行。
這是一片混交林,樹的種類很多,有好些我都不曾見過,更叫不出它們的名字,數不清的大樹巍巍峨峨,走在它們的下面,恍若走在紐約或者香港,走在摩天樓群的下面。樹們各有各的姿態,各有各的風韻。它們葉片的形狀不同,枝椏的長法不同,而樹干的顏色、斑紋和質地,也和葉片和枝椏似的千變萬化。穿行在這各色樹木之間,同樣像走在紐約或者香港的街上,看不完那櫥窗中陳列的琳瑯滿目。當然,更像看不完紐約或者香港街頭的雜沓腳步載著的繽紛衣著。巨蟒似的藤蘿,有的在地面勾連牽扯如進行著一場難分難解的纏斗,有的沿著樹干攀援直上,以至高出巨樹一頭,大有得意之色。作為地面上弱小族裔的綠色苔蘚,也不示弱,一直延伸到樹干上一人多高的地方。不時見到一些不知什么年月倒下的大樹,它們雖然倒下了,死了,卻不失當年的威風八面,好像只要一聲召喚,它們就會唰地一下躬身站起來,在天際間重展生動鮮活氣壯山河的雄姿!
這時候,我忽然覺得一個偉大詞人在什么地方吟誦著了。那偉大詞人是誰呢?哦,我看見了,在遠方,在高處,在成吉思汗的鐵騎之前,在北宋后的南宋。在那兒,在鷓鴣聲里,浮現著詞人辛棄疾的放浪形象:
昨夜松邊醉倒,
問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動要來扶,
以手推松曰:去!
“去”字將我引入剎那夢中,而轉臉看時,眼前卻是現實的松,它搖著。我愿意相信它就是當年那棵松。我愿意相信是辛老具有美學意義的有力一推,使它一直搖晃到今天。
因為借力于辛老,我眼前的森林陡地就如多年來累積在我心頭的人物和戲文了。不是么?有一棵樹,藍花朵朵,如穿綠底藍花衣衫的妙齡女子。它含情脈脈,又不勝嬌羞。有一棵樹,躬著腰,雙手垂著,就像在上司面前,一副謙卑之態。有一棵樹,它的一股很大的枝椏斷了,如一個斷臂壯士,露出了白森森的骨茬,卻連痛都不喊一聲。有一棵樹,看那以手遮陽的模樣我想叫它孫猴子樹,它周圍的小樹或蹲,或站,或躺,或踞,或趴,活脫脫是一群小毛猴兒。
但我更多的是感到,我大概是走進一部童話型的特大漢語辭典的某幾頁了,滿眼的木字旁,令人眼花繚亂。有挺拔的木字旁,有粗壯的木字旁,有歪斜的木字旁,有流碧的木字旁,有纏繞著藤條的木字旁和開著花散發著芳香的木字旁。木字旁和它右側的部分,組成了多少有用之材,例如松,例如樺,例如槐,例如柏,例如櫟,例如枸,例如栳,例如榆,等等,等等,它們都是森林中的好弟兄。我絆絆磕磕地邊走邊看——啊,木字旁和木字旁并立著,木字旁和木字旁交疊著,木字旁和木字旁競著高。我停下腳步細繃觀看——木字旁中涌動著生命的汁液,木字旁上落著歌唱的小鳥,木字旁覆著粗糙的皮,頂著濃濃的蔭,并且有葉片作舞般的飄落。我平著望過去,木字旁繫成生命之墻,無法望穿。我仰視,幾十米的高空,是它們交錯成的威武的綠色拱頂,其間只露著片片點點角角絲絲的藍天白云。
我持杖而行。持杖是因為我已經上了一把年紀,腿腳又有些毛病。我的手杖的底端,不斷敲擊于林間草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它近草,因而成了一館美麗的碧玉。我端起手杖細細端詳,它浸透著森林的濕潤和芬芳,就像也會立即發芽立即獲得生命一樣。是屈子說過的嗎?“靈之來兮如云”?是的,靈來了,它如云飄然而至,飄入我的手杖。我的手杖當然儲滿了靈性、靈光和靈氣。它整個兒的那么令人可心令人覺得可以信賴,哦,多好的手杖!像女兒一樣扶我前行的手杖!但我又猛然意識到,不僅如此!這手杖還含有更為美好的東西哩哪!它,難道不是從某部燦爛經典中掉落下來的么?難道不是一個絕好的木字旁么?那么,緊靠著木字旁,難道不是代表著我的肉體和精神的符號,我的名字嗎?我于是就覺得我是一棵極好的樹了。我是一棵令一切蛀蟲們退避三舍的樟樹。我高興地扭頭看去,一棵高大的楊樹樹干上,有一塊結疤如一只眼睛欲睜欲眨,我就對它說:楊樹的眼睛啊,你就大大方方地睜開來吧!你看我的頭上雖然覆了日暮之雪,臉上雖然老溝縱橫,但我,一棵剛剛變成的樟樹,卻因為有了些許用處有了幾分自豪而走得氣宇軒昂!你看我!
鬧春
一棵桃樹,一棵杏樹,另外一棵是李樹。
它們都長在加州我兒子的后院。它們寂寞于冬陽之中。好幾個月了,它們的沒有葉子的枝椏都是灰紫的顏色,靜悄悄的,好像死了,或者說,好像從來沒有活過。
想不起是在哪一天,桃樹的枝頭悄悄地鼓起五粒小小的花蕾,但僅僅是五粒而已。而看看杏和李,它們所有的枝頭競仍然都是光桿一條。春,宛若一個噘著嘴巴的小姑娘踟躕于山后,她走著走著停下了,走著走著停下了。
殊不知實際上春的到來已進入倒計時。不論桃杏李,它們的枝椏都軟了,它們的枝椏中都有汁液在加速涌動,如河的歌唱。
忽然有那么一天,桃樹的那五粒花蕾一齊綻放了,灼灼地紅,如劃亮了五根小小的火柴。我知道春終于來了。
春來之后,桃樹絕對是最先進入角色的,當我把目光再次投向它時,輕風中,它早已是翩翩起舞,半樹花蕾半樹花。這時候,李樹則依然不見動靜,可是,杏樹已躍躍欲試,準備盛裝登場了。它紅紅的花蕾裂著口兒,露出里面伸胳膊踢腿的白。它好像再也等不及了,你看它隨時都可能像哪吒一樣地蹦了出來!
不知不覺間,杏和桃展開了競賽。桃花還沒開完,杏花卻也開了。桃花粉紅,杏花潔白。桃花妖嬈,杏花嫵媚。桃花引蜂,杏花招蝶。而就在它倆爭奇斗妍之時,李樹的枝頭,也躍出一串一串的綠苞頂著白星的花骨朵。一時間,我兒子的以往總是冷寂的后院,變得何其熱鬧了!
我不斷地看著它們。哦,即使到了夜里,它們也不曾睡去。它們花瓣中的根根花蕊,依然放散著濃郁的香氣,像不眠的電臺向四方播送著音樂。
一天早晨,忽見那邊一亮一亮,原來是李樹的花蕾就要綻開;但它長時間欲綻未綻;但它終于綻開了。它是多么的美麗!它就像白天鵝拍翅于舞臺之上!它美得讓人暈眩!
我不由要對李花多投去深情的幾瞥。
是的,在激動的心情平靜下來之后,你才真正品咂出了李花是那么的高貴和清雅,它是脫俗超塵之花。桃花通體都是紅的,杏花雖然是白的,花萼卻仍然是紅的。而李花,花是白的,花萼是綠的。李花開放的時候,葉就長出來了,葉是那么綠。整個李樹沒有一絲半點的紅,一樹的雪白和碧綠。比較起來,桃和杏是純樸的村姑,而李,是氣質不凡的藝術院校的拔尖女生。
但不論是李花、桃花還是杏花,都令我迷戀。我站在它們中間。它們的色彩浸潤著我,它們的香氣沉醉著我,它們的純凈的精神感召著我。它們在鬧春。我的耳畔,是一片歡樂而
無聲的喧響。
它們和諧相處,共享春光,沒有誰藐視誰,沒有誰忌妒誰,都是一個心眼地釋放久蓄自己心頭的美質。
它們先后到了開花的盛期,倘以天上的景物比,那么,桃樹擎一樹霞,杏樹捧一樹月,李樹扛一樹亂紛紛的閃電;倘以地上的景物比,桃樹像一張姑娘的臉,杏樹像一群潔白的鴿,李樹像一片瀑布的水。倘讓它們躋身干祖國央視舉辦的盛大晚會上,那么,桃樹手拿話筒,它在唱;杏樹裙裾飄飄,她在舞;李樹面前飛濺一片響聲,它是在敲打著歡樂的鑼鼓,
哦,多么繁復的花的光,花的影,花的風情萬種!
這時候,連正在奔跑的螞蟻也仿佛駐足欣賞。
這時候,我看見一只鳥兒飛來了,它小心翼翼地站在花間,仿佛生怕碰落了足下的花辦。
但過了些日子,院中由明轉晦,樹們一個個先后斂了花兒,花萼上再無奪目之色,枯焦下來了,甚至都是一副灰飛煙滅的樣子。
然而我看見,正是在這個時候,它們漸漸在綠葉中長大著果實,醞釀著新一輪的更加熱鬧的競賽和美麗。
狗尾巴草
我們去年才把家搬到這里。
這里是二三十年前修下的老房子了。原主人是個黑人。那黑人也許日子過得非常窘迫,也許有什么無法擺脫的心事,總之,好像老是處于心不在焉的狀態。不是么?你看,一個面積頗引人喜歡的很大的后院,卻荒草萋萋,還是一片原始狀態。
因為院子確實很大,我們也沒有力量在兩三年間雇請人將它整好。于是我們買了一臺鋤草機,每過一兩個月就將那荒草剪鋤一遍。
荒草種類很多,但主要是狗尾巴草。故事也出在狗尾巴草的身上。
我們一遍一遍地鋤,狗尾巴草一茬一茬地長。
長起的每一茬狗尾巴草,它的頂梢都有狀似狗尾巴的毛茸茸的穗子在風中搖曳。那穗子活像無數礙事絆腳步的爛矛破戟,看一眼都讓人心里發毛。狗尾巴草就用這穗子結籽和繁衍后代。我捧起看了看,穗上結了數不清的種子。我想,只有鋤得更勤,才有希望使來年的院子荒草斷種。
我們就每過兩三個星期鋤一遍了。我們有時候為此累得渾身酸疼,因而望著狗尾巴草生氣,氣極了,就罵它,踩它。
但我們一遍一遍地鋤,狗尾巴草還是一茬一茬地長,一茬一茬地結穗子,變化只在于,個頭日趨低矮,穗子日趨瘦小。
其后我到外地去了。我回來已是暮秋天氣,桃杏和槐樹已經落盡了葉子,門前新栽的兩棵桔樹結滿了顆顆小太陽似的金球。
我走后院子里的鋤草工作,家人是一直堅持著的。
可是我看院子,狗尾巴草居然還未曾消失。
我先是吃驚,氣憤,無奈,繼而,神差鬼使似的,很有些肅然起敬了。
狗尾巴草雖然只有兩寸多高了(通常是長半人高),卻都結著小小的穗子。好像進了小入國似的,小小的卻莖、葉、穗都非常完整的狗尾巴草鋪了滿滿的一地。那狗尾巴草的小小的穗子在斜照過來的陽光之中,周身的細芒挑著顫顫的露水珠兒,朦朧至極,嫵媚至極。仔細看時,每棵狗尾巴草都無法掩蓋自己的疲憊之態,但于疲憊中卻進射著咄咄逼人的不滅的生機,它們好像含著淚水在說:“我們咬碎牙關,奮爭了整整一年。”
一曲勁歌,仿佛驟然響起。
仿佛勁歌直上云端。
誰在唱呢?
——唱歌的是被宰殺了數十次的生命;數十次也不死,它一次次倒下又站起來了!
它在絕境中求生,絕境中歌唱,尋常的呼吸被它升華為永恒。
是的,這就是生命,生命的可嘆處正是這樣。它為了把大自然的神圣創造延續下去,堅忍卓絕,鍥而不舍。它仿佛即使沒有莖干了,也要在根上結出幾粒種子!——啊,這就是生命!
責任編輯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