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暢
“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每每吟誦起晚唐詩人陸龜蒙《秘色越器》中的詩句,眼前恍惚劃過一道溫煦亮麗的青光。我知道,這是青瓷之光,是穿越了兩千多年的歷史長河的文明之光。
在歲月的流逝中,青瓷深藏一種懾魄的力量,一種神秘的韻律,像一雙雙幽幽的眼睛與你對視,讓你不由得怦然心動。當我來到世界青瓷發源地——浙江上虜,走進小仙壇、帳子山、大園坪等一處處散落著古窯址之地時,面對一個個曾經宏大的場面,一個個曾經鬧熱的場景,我竟一時無所適從。
因為挖掘,淺褐色的泥土躉擁著半埋半裸的瓷片。在陽光下,那瓷片分明發出翠綠色的瑩光,恍如天上無數眨著眼睛的星星。其實,在遙遠的歲月中,它們自是等待著一雙知己的眼睛。
終于在漫長的寂寞的等待中,一批又一批知己闖入了它們的世界。其中有一個人,是不該被它們遺忘的。他是一位將南宋官窯恢復到歷史最高水平的中國名瓷大師,也是全國古陶瓷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官窯研究會會長,他的名字叫葉宏明。一九七八年,葉宏明先生率領他的團隊,在上虞縣曹娥江下游小舜江附近的上浦鎮石浦村小仙壇、紅光村帳子山一些古龍窯考察,除得出上虞自東漢起已普遍使用龍窯的結論外,經碎瓷片化驗考證:釉的玻化良好,釉和胎結合牢固,釉胎的中間層處有放射狀和條束狀晶體,釉面無裂紋,釉層厚度為零點一至零點二毫米,燒咸溫度達到攝氏一千三百度。釉面光亮明快,釉呈淡青色,較為純正美觀。瓷胎呈淺灰白色,胎質堅實細致,可以看出原料是經過精細加工淘洗的,達到了真正瓷器的要求。當葉宏明大師在《文物》雜志上第一個向世人公布“我國漢代完成了由陶向瓷的過渡,真正瓷器發源時間是在距今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東漢,發源地在現在的浙江上虞縣小仙壇和帳子山一帶”,從而為學術界一直難以下定論的“東漢有瓷說”提供了證據時,青瓷便是那樣的傲視群雄了。
神秘的面紗還在被一層一層揭去,起初的面容正越來越接近原始、本質。二○○五年一月七日,浙江省考古研究所的專家經過近兩個月的挖掘,正式向外界宣布:上虞大園坪東漢古窯址挖掘取得成果,其再次確證了曹娥江中下游地區是世界青瓷的發源地,其燒制的青瓷器達到同時代巔峰,其制作的工藝代表了當時國內甚至世界的最高水平。專家的結論不免簡潔而理性,而拂去了歲月塵埃的大園坪,則以其曠古的成就和不凡形象,感性地詮釋著它在中國青瓷史上的豐碩和輝煌。
可不是?大園坪龍窯火膛、窯腔等窯爐結構的成熟近乎完美,其燒制溫度已高達攝氏一千三百度以上;大園坪青瓷類型之豐富無出其右,幾乎囊括了當時能有的碗、缽、鐘、洗、壺、盞、罐等各種器皿;大園坪青瓷器的燒制,一改慣于疊燒的做法,件件皆為精品。其造形和質量大大提升,尤是釉彩晶瑩鮮潤,大可媲美一千多年后的宋、明瓷釉;大園坪青瓷器底部鐫刻的“謝勝私印”的方形印章,為東漢出土瓷器中首次發現,其人文價值不可估量。
就像被歲月所掩埋的文明成果的發現大多出于偶然,而當初成果的創造和締結必定出于必然一樣,上虞古窯址群作為中國青瓷文明最重要的一塊高地,無疑彰顯著這一事實。于是乎,二○○六年上虞市上浦鎮“小仙壇古窯址”,經國務院批準晉升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便是那樣的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
上虞之所以成為世界青瓷的發源地,自是外因與內因兩者互動的必然結果。不妨將時光逆轉到兩千多年前的西漢。漢武帝在繼承漢高祖劉邦數十年休養生息所累積的國家資源的基礎上,對內“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奠定了中央集體官僚體制運作的理論與方法;對外征討匈奴,開拓四裔,大漢聲威遠播,經濟繁榮,國勢鼎盛。與此相對應的則是各行各業面貌的煥然一新。特別是春秋時期即為東南制造業中心和原始瓷生產基地的古越上虞一帶,依仗龍窯窯爐結構改進和制作工藝的提高,其生產的原始瓷,由西周時期明顯帶有印紋陶的痕跡,而轉向胎質勻凈、胎骨厚重、器體碩大、造型端莊雄渾,一派大漢帝國的恢宏氣勢。尤其是器物的口、肩等處的仰面施上青綠和青黃的釉彩,為原始瓷器向成熟瓷器——青瓷的演化創造了條件,公元一世紀初葉,在經過王莽篡位的短暫混亂后,東漢光武帝劉秀中興了漢帝國。依恃偃武修文的政策和中西文化的交流,東漢近二百年間,文化和物質的進步極為可觀,地動儀、造紙術等大量實用新技術的發明,推動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制造業發展高峰的到來。領時代風氣之先,一種全新面貌的瓷器在上虞曹娥江中下游地區誕生了。這種瓷器胎質細膩堅薄,擊之聲如金石,造型規正質樸,多為碗、盞、壺、盤等生活用具,素面而少紋飾,特別是通體浸潤的釉彩呈青色或淡黃,瑩潤碧翠,密實柔和,耀爍著锃亮的光澤。
除了豐富的瓷土、充足的燃料,制瓷業的發展還需要有便利的水路交通為重要依托,考古學家亦曾發現,上虞境內有著星羅棋布的古窯址,從商到來不下四百處,僅東漢到唐、宋的瓷窯址就有二百余處,如此龐大的越窯體系,在中國絕無僅有。而更令人稱奇的是,這些窯群都清一色地建在其母親河——曹娥江兩岸。
微闔雙目,想象當時的窯匠、窯工們怎樣在河岸邊盤桓:晨曦初露,江水被汲起,叮叮咚咚的滴水不絕如縷,細細密密的軟泥從指縫滲出。瓷泥終于等來了一個鳳凰涅槃的機遇。它被一雙雙堅硬或柔軟的手拿捏。潔白的瓷胚宛如初生的生命,等待著邂逅,等待著生命的展開,等待著色澤布滿身軀,在人間完成一個不肯褪色的夢。于是,我相信,對于每一個窯匠、每一個窯工,他們總是懷著焦渴的心情,朝圣般的心境,等待著窯門打開的一剎那。我更篤信,每逢此刻,他們便屏息凝神,感受著自己與天、地、神,與土、水、火融為一體。一個個奇跡出現了,那滿滿一窯通體翠綠、瑩光锃亮的碧玉,仿佛與人類冥冥中有約,他們仿佛聽到了青瓷的召喚,他們盡情地享受著每一次這樣的“剎那”。
古人在記述越窯青瓷時有過許多妙不可言的稱頌。宋人趙彥衛在其書中說得非常簡明:“越乃艾色。”艾,是廣泛生長于長江南北的多年草本植物。早春三月,初生的艾葉透出泛白的嫩綠色,那些懷著讓自己的生活與土地的色彩和諧相融愿望的上虞先民,就是在滿眼青青的山、青青的草、青青的楊柳枝和青青的麥子的青色煥發季節,一窯一窯地燒出溫潤纖秀的南方青瓷。無意之間,他們掀開了中華古文明的璀璨一頁。
青瓷是沉默的,但我仿佛看見它們和高人悟道,仿佛聽到它們在松風中歌唱,它們是用瓷土在歌唱,用火在歌唱。盡管流水無情,但絲毫沒有減弱它們心中的歌唱。是的,青瓷是水之魂、云之魅、山之魄、石之體的結晶,這遠古的青瓷也是我心儀的女子,她來自一脈秋水,她在河之洲的歌唱使每一個日子都充滿了清脆的音
符,她羞怯的回眸月光如墨,一點一畫都書寫著愛意,站在古老的土地上,撫摸著一片片依然光滑的瓷片,我深深覺得每一片都凝聚著獨屬于青瓷的榮衰,每一片都蘊含了太多的故事,顯現出時間的質感,也顯現出自由和諧的質感。我始終相信,那是一個快樂的時代,是一個創造的時代,否則就不會有如此眾多的珍品奇物創造而出。和諧的時光中,人們更多地發揮并且進行著幸福的想象與鍥而不舍的捏揉。每一件珍品,都留下了抑制不住的興奮與熱情。
我更相信,其時,上虞曹娥江兩岸的先民都會制瓷,上虞制瓷最講究融合,不管是哪個姓氏,只要找到制瓷的“竅門”,無論是瓷泥的配方,泥坯的干濕,還是火候的掌控,只要是對提高制瓷的成色有好處,他們便會毫不保留地相互傳授,使得越窯青瓷的制作越發的爐火純青。
從現代經濟意義上考究一個生產中心形成所必須具備的條件,上虞青瓷無論從窯場家數和規模、燒制技術創新、品牌效應、產品器型、制瓷名匠、產品質量、市場輻射力、市場開拓乃至外貿出口等多個方面,都堪稱中國青瓷的領軍代表。遙想當年,一個個鱗次櫛比的窯場伴著波光盈盈的江流在曹娥江畔蜿蜒鋪展,一簇簇焰光灼灼的窯火傍著高低不平的嶺坡在四峰山上晝夜升騰,工匠們為燒制出“類冰”、“類玉”,胎質細膩、釉色清純的精美瓷器而互相學習競爭,“善進取,急圖利,而奇技之巧出焉”。類似于今天外貿公司的中間人,又帶著銘刻了“上虞窯”之名的各式青瓷產品,走水路源源銷往海外的日本、朝鮮、伊朗和埃及等地。這是何等的壯觀,何等的自豪!
其實,上虞青瓷是經過多少代文化積淀的集中表現,從千錘百煉的瓷土開始,經熊熊烈火的煉獄,而后有了大徹大悟的寧靜,有了傲視群雄的胸襟,有了“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坦然,最終回歸于永恒。同時,青瓷所承繼的,還有中華民族古老文明禪思的情結,具有儒釋道深遠富蘊的慧根,從而使青瓷的每一件珍品。都不失欣賞與審美之基之魂。想起唐代有一種叫“甌”的越窯茶具,其造型按唐代陸羽《茶經》所說“口唇不卷,底卷而淺,受半升以下”,就是玉壁底碗。鄭谷說“茶助越甌深”。韓握說“越甌犀液發茶香”。《茶經》云:“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壽州、洪州次。或以邢州處越州上,殊為不然。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使用之時,在一組“甌”內盛上不等量的茶水,用筷子敲擊,便能發出清脆悅耳的樂曲,加上茶葉在水中散發出來的香氣,視覺與聽覺、嗅覺交錯起來,出現了讓入迷醉的一種景像,浮現出妙不可言的意境。
上虞的窯址自多為民窯,但亦不乏官窯。尤其是上浦甲仗的窯寺前設有“官窯三十六所”,是上虞境內唯一有明確記載之地。五代、北宋時期燒造貢瓷的青瓷窯址群,大量燒制貢瓷,專門為皇室宮廷使用,其器物胎體輕薄,釉色青瑩,裝飾精致,達到了越窯制瓷工藝的最高水平。
而真正代表越窯制瓷工藝最高水平的,乃為晉代“縹瓷”與唐代“翠色寶石釉瓷器”《秘色越器》。盡管“晉縹、唐翠”少有存世,但作為越窯青瓷系列中的創新品種,其自具有時代特征和里程碑意義,在中國瓷壇上享有至高無上和不可取代的地位,就如“縹瓷”,一旦揭開其神秘的面紗,便為陶瓷學界提供了探究“哥窯”之名由來的新線索:“哥窯”,可能是宋代龍泉窯對越窯的尊稱;“哥窯器”,就是龍泉窯仿越窯“縹瓷”的開片紋釉瓷器。而聽一聽古人的詩頌,似乎更能對這些獨樹一幟的青瓷精品融入特別的領悟。“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貢吾君。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云。古鏡破苔當席上,嫩露涵露別江漬。中山竹葉醅初發,多病那堪中十分。”晚唐詩人徐夤的《貢余秘色茶盞》,自是對“秘色茶盞”特征的真實寫照。“邢客與越人,皆有造瓷器。圓似月魂墮,輕如云魄起。”晚唐詩人皮日休的一首《茶甌》,更令青瓷博得皇室成員的青睞而被譽為“南青北白”之魁。
青瓷可謂物華天寶,其采日月之精華,集天地之靈氣,較之于精美的陶器,它更加敦厚;較之于溫潤的玉器,它更加淳樸;較之于貴重的青銅器,它更具文氣;較之于華麗的金銀器,它更顯內斂。青瓷的張力極大,皇室成員手上有,草民手上也有。青瓷真正做到了上得廳堂也下得了廚房。它曾經陪伴著我們的先祖涉過歷史的長河。是啊,歷史上多少將軍的鐵騎朽化了,美人的朱顏云鬢也朽化了,唐時的蓮,宋時的梅,一切的一切都已黃鶴遠去,但青瓷卻留了下來。青瓷是歷史的蠶殼,它的真身一半已飛去,另一半留了下來,可以說握著一件古代瓷器,也就像握著時間之手那么真切。自從有了青瓷,人類文明歷史的發展,是大大向前了。青瓷的出現顯示了中華民族的人文之光、科技之光。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由于戰亂,北方人口大舉南遷,土地大量被開墾而用于種植,北宋以后寧紹地區的農業生產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發展。農業在多方面與越窯的發展進行了劇烈競爭。越窯分布地區的山巒相對高度在百米以下,森林資源必然有限,人口劇增,需要大量木材用于建造屋舍制作農具燒飯炊茶。于是到北宋末年,越州便是“有山無木”,“山林之廣,不足以供樵蘇”。對制瓷業來說,燃料是其基本條件之一,燃料日益緊缺兼以工匠雇值上升,必然使越窯產品成本上升,而寧紹地區濕潤溫暖的氣候以及河網遍布的水源為農業發展提供了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相比之下農業生產的獲利就大得多了,在價值規律的作用下,許多窯匠離開窯場去從事農業生產,或到外地森林資源豐富、農業生產相對落后的地區燒瓷。更須一提的是,宋廷為加強中央集權,從根本上消除吳越國的政治和經濟實力,也將一些能工巧匠調往北方,為北方名窯的發展提供技術上的保證。于是,各種因素的雜糅,終令當地的制瓷業默默地消失于杭州灣南岸……
越窯青瓷曾經式微,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然而,亦須承認,后人在不斷深入的研究中,青瓷這種器物的客體,早已化成人的意識的一部分,化成對于中國文化的更為深層的理解——那便是青瓷的生命,那是溢彩流光的生命,它曾經隨過鄭和七下西洋的船隊,曾游動于絲綢之路商旅的駝跡。那是燒進青瓷的文化的歷程,那是人所共知的青瓷的年代。
越窯青瓷帶著昔日有過的輝煌和曾經的夢想,像那沉悶不變的湖面上的響雷,滾滾而來,遠遠地隕落在了蒼茫的歲月之中。這不免讓人將那份不羈情懷無可奈何地溶化在如水一般的月色里,然而,有道是,每一種優秀文化總是以其強大的生命力在時空中連綿和延展,龍泉窯的崛起,交替成為北方青瓷生產中心的陜西耀州窯和河南汝窯的脫穎而出……便是有力的明證。
在上虞上浦的樹林里,我被無數的瓷片之光以及它的人間氣息所吸引。人們對泥土抱有堅信和渴望,即便是破碎的古瓷片也會獲得渾圓。一定會有一個新的開始。它將帶著傷疤與裂紋再入輪回,在現代上虞人的創造中成為又一傳奇。
責任編輯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