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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彭程,應該是一九九四年。
九十年代,我們這批人,剛出校園,在各自的工作崗位,秘密寫作,公開發表,相互勾結串連,在京城奔走,以文會友,不像現在,早已懶得再見一個人,再聽一個電話。
與那段記憶相關的名字包括:葦岸、鮑爾吉,原野、鐘鳴、李書磊、伍立楊、王開林、止庵、馮秋子、杜麗、周曉楓、凸凹、彭程……
所有的朋友中,只有彭程是“領導”。在光明日報的《書摘》雜志社,開始是副主編,后來做主編,工作就是看書。非常羨慕他,因為別人是花錢看書,他看書掙錢。
第一次見他,是在他的辦公室里?;⒎粯蚬饷魅請蟮睦蠘牵婚g不大的辦公室,桌上書刊零亂。想起葦岸編的一本書:《蔚藍色天空的黃金》——不久后出版的一本新銳散文集,里面有一幅照片,作為新銳的彭程,正坐在堆滿書的桌子上,意氣風發。
“你還年輕么?不要緊,很快就老了?!睆垚哿徇@句話,曾令他——還有我們——心頭一驚,以至于十四年后,彭程在他的新散文集《急管繁弦》中,還對這句話念念不忘。同樣令他吃驚的,還有厄普代克式的刻?。骸斑@些三十五六歲、生活中已經沒有多少可能性的人們。”年輕的彭程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弄明白,厄普代克這句話,指的是自己。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①。十四年過去,彭程只出了三四本書,其中包括我主編的《三聲文叢》中的一本——《漂泊的屋頂》。生活企圖一點點剝奪他對文學的理想?!八羞B綴在一起的日子像是被切割了,成為比自身的物理單位更為細碎的片斷,因為缺乏完整的特性。當然,這些碎片有著冠冕堂皇的名字,責任或者義務什么的,但也許只是許多雞零狗碎的算計和爭斗,為蠅頭小利和蝸角虛名所驅使。”②。他用他的文字負隅頑抗。我從不懷疑彭程在寫作上的志向。即使最初的作品,也已經有了鮮明的個人標記。一個生長在河北平原,生活履歷中找不出任何傳奇的年輕寫作者,已經決定把目光鎖定在那些繁庸的景象中,在貌似尋常的道路上穿行,并舉重若輕地為我們提供一系列不同尋常的經驗;日常生活的平凡浩大沒有把這個敏感的讀書人吞沒,相反,賦予他更加強大的能量和言說沖動。與此同時,作為職業閱讀者,他也癡迷于文本的探險,在各種幽深迷離的書頁間不知疲倦地奔走。他將這兩種不同性質的探險結合起來,將書齋歲月變作一種驚心動魄的傳奇。寫作如同植物的莖脈,使他和世界氣息相通。他和他的文字都不是孤立的。他說:“詩潛藏于大地的深處,節氣是它涌現的泉眼。水聲汩汩?!雹?/p>
但所有的一切都在不動聲色中進行。他的歷險只能從文字中,而無法從他的表情中被識破。在生活中,他一如既往地謙虛謹慎,遵紀守法,集好干部和新好男人于一身,但文學是他的另一個世界,他離經叛道的根據地和倉皇無依時的歸所,一個復雜洶涌、卻不為人知的角落。沒有什么能取代他對文學的信賴,文學把他徹底包裹起來。
《急管繁弦》更加明確地表明這一點。這本書中,生活向更加庸常、平淡的方向,無可救藥地滑落,如他所寫:“失去了完整和恢弘,時間的流淌自然會讓人覺得快了。日子與日子之間,面目模糊,大同小異,相互重疊交叉,好像一條沒有落差、體現不出跌宕之勢的河流。”④只有文學,依然具有某種挽救的力量。這本書,彭程不知寫了多少年,斷斷續續。一種漫長的、被割成碎片的寫作,與碎片式的生活本身相呼應。對于世界和語言的二位一體的新奇感,轉變為對內心的拯救。在這本書中,我發現,學理層面的玄思少了,像我喜歡的《母語中生存》,已不大多見;他的文字,更加肆無忌憚地在現實生活的層面上作超低空滑行。他從不以“成功者”的口氣裝裱自己,相反,他的文宇充滿了對碎屑式的生活憤懣和不滿——“風平浪靜的情感水面下的潛流暗洄,外表的恬然自若背后不足與旁人道及的惶惑和哀傷,疲憊如何一點點累積以及自尊如何一寸寸喪失”⑤。年輕時我們都曾以一雙干凈的眼睛張望世界,但對于一個正大踏步地向中年進發的讀書人來說,生活已不復當年的光澤,每個人都在卑微而認真地活著。擁擠的現實容不下夢想,外在世界的華麗對我們來說已經無足輕重,這使彭程的文字一無反顧地轉向內部,更加專注于靈魂的自省。在他看來,那些光芒四射的大話已經把許多聽眾變成準盲人,它們光滑、剔透,只能在純粹的真空里空轉,而無法與現實世界發生有效摩擦,其結果只能是:各種事物在優雅的大話中變得形象單一、口感寡味。我們在“不干不凈,吃了沒病”許諾中安全度過自己的童年與青春,如敬文東所控訴的,“整天浸泡在大話或巨詞的福爾馬林溶液中”,變成一根幸福的羽毛,光潔而輕松。那是一個永遠無法返回的虛擬故鄉,如果能夠回去,我相信每個人都愿意立即啟程。在這個年齡上,生活早已原形畢露。他不欺騙自己,誠實,而且誠懇地寫作,目光收縮,從葳蕤茂盛的大千世界(如他寫過的《紅草莓》《解讀節氣》)移開,穿透灰塵與珠網,在辦公室、街道、醫院和廚房間,尋找到最后的停泊地。這使他的文字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氣息,把對生死、聚散的考量,落實到生活的凡庸細節中,他文字變得更加冰冷而溫暖,傷感而悲壯。我看得見他微笑中的倦意。他用破碎形容自己的處境。他說:“隨著年齡一同增加的,除了皺紋、白發和日漸沉贅的肚皮。就主觀體驗來說,頗為強烈的,便是一種破碎之感了?!雹匏麑ζ扑橛兄实淖⒔猓浩扑?,作為一種感覺而言,缺乏像刀具或帶棱角的東西的堅硬銳利,而是浮泛,模糊,不確定,若有若無,仿佛捏起一團絲綿,踩過一堆落葉。它好像是許多種東西,但實際什么都不是。就其本質來說,是精力的游移不定,是偏離正常軌道的行走,是資源的隨意耗散,是缺乏中心造成的無序漫溢,是一種“不可承受之輕”。后果是使目標模糊,最后竟至于失去目標,于是生命的曖昧也就不可避免了。此時,它的涵義的明朗確切倒是同喻體本身嚴絲合縫:當許多棉絮、落葉樣的碎片在眼前飛舞時,你還能看清楚什么嗎?碎片遮掩了真正的目標,以至于它所承載的那個人的生活,也不再有什么意義。⑦
他推崇張愛玲的一個名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蚤子?!钡矣X得他描述的世界,更與魯迅不謀而合,一種看上去平淡無奇,卻密不透風的“無物之陣”。在《急管繁弦》中,他用“瀝青”來形容時間的粗暴專制,這種筆觸讓我透不過氣來。這是我最看重的一類作品——平淡中透著深意,它的輕與重形成尖銳的反差,以平靜的口吻,對某種來自深處、卻不明病灶的痛感娓娓道來。所有的道具都是我們熟悉的,所有的處境都是我們體驗的,只是我們著子,或者不屑子表達而已。鐵屋子里的清醒者,不但要承擔所有的痛苦,而且要承擔所有的罪過。我們每個人都在有意或者無意地回避什么。然而,在彭程的敘述中,我們的身體、內臟、血液和神經,粘連在一起,剝離不開。這使他文字的魅力不是來自取巧的造句,而是因深沉的張力而與我們共鳴。他的自言自語,包含著對我們共同處境的關心。這是我們信賴他的根本原因。我們都是現實中的流亡者,文學是我們隨身的護照,我們可以打探來自彼岸的小道消息,但我們無法確認哪條道路是正確的。我們無法逃離,無法牽著自己的頭發飛離地球,我們只能在沼澤中越陷越深,在這個越來越冷酷的世界上茍延殘。耑地活著,但我們不放棄自省的權利,至少,它可以使我們的犧牲看上去有些尊嚴。在這個滿目繁華而內心悲涼的時刻,我更認同彭程的諾言:“我們只能以黯淡的心情,來憑吊這些人生疆場上的失意者,同時沂禱,遠離這一切負性的因素,并在靈魂中注入足以與之抗衡的神秘的力量。”⑧
文章如酒,喝的時候是冷的,一旦進入五臟六腑,一絲暖意就會涌現上來。
(《急管繁弦》,彭程著,東方出版社,2008年版。)
①孔融:《與曹操論盞孝章書》,見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編,第二冊,第395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②彭程:《急管繁弦》,見《急管繁弦》,第22頁,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年版。
③彭程:《解讀節氣》,同上書,第268頁。
④同注①,第21頁。
⑤彭程:《一個人怎樣變得衰弱》,同上書,第32頁。
⑥彭程:《破碎》,同上書,第33頁。
⑦彭程:《破碎》,同上書,第36、37頁。
⑧同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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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