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斌
記者:潘先生,您好!廈門大學三十年前恢復研究生招生和培養工作,您就是分管研究生工作的校領導。其后,您又一直擔任高等教育學碩士生和博士生的導師。您是否可以介紹一下您和您的學術團隊在人才培養方面的情況和已取得的一些成果?
潘教授:中國傳統紀年,以三十年為一世,“必世而后仁”(《論語·子路》)。回顧一個世代所走過的道路,可以悟出一些道理,理解一些問題,堅定發展信心。作為走過研究生教育整個世代全程的過來人。正好借建院三十周年紀念的機會,談一下三十年親身體驗的研究生教育工作的有關情況。
廈門大學(以下簡稱廈大)教育研究院是在高等教育科學研究所的基礎上構建的,建所之初,曾制定了一個粗線條的發展戰略。其戰略目標是:在中國建立高等教育學新學科,研究高等教育歷史與現實問題,培養高等教育學研究生。戰略步驟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以創建高等教育學科為基本任務。1984年高等教育學被確認為教育學的二級學科,第一部《高等教育學》公開出版,教育部批準正式建所并下達編制指標,為開展研究生教育做好了準備。第二階段以培養研究生為主要任務,圍繞課程建設,拓展研究領域。到1991-1992年間,廈大教育研究院已培養了七屆碩士畢業生和第一屆博士生畢業,主持了全國首屆比較高等教育和首屆高等教育史學術會議,初步形成學科群,并被評為全國重點學科點。第三階段的任務,是在較高水平上,進行教學、科學研究和咨詢服務,建成名副其實的全國高等教育重點學科點。在這期間,廈門大學高等教育學科先后被批準為國家“211工程”和“985工程”重點建設項目,榮獲國家級優秀教學成果一等獎,有一篇博士論文進入“全國百篇優秀博士論文”行列,多篇博士論文被高教學會評為一等獎,多次為教育部和地方提供咨詢服務等等,這些證明其在教學、科學研究與社會服務上達到較高水平。
廈大教育研究院第四個階段的主要戰略任務應當是進一步推進中國高等教育學科建設和人才培養的國際化。研究生教育國際化作為高等教育國際化的一部分,已成為一種必然趨勢。三十年來,尤其是21世紀以來,廈大教育研究院本身在國際化上已經做了一些工作,打下一定的基礎:前后邀請了幾十位國外專家講學,聘請了五位國外兼職教授,接待了多批國外學者和研究生的學術訪問,舉辦了多屆國際學術會議,與歐洲幾個國家建立了長期合作關系,教師輪流出國考察、進修或參加會議,和日本、荷蘭等國的研究機構合作培養博士生,開出多門雙語課程……等等。但是,總的說,接納多而輸出少,在國外影響甚微。國際化的意義在學術交流,既要有所接納,也應有所貢獻。中國的高等教育研究,以其“學科建制”為特色,這一特色已為國外一些同行專家所認識。因此,進一步國際化的著重點,應當是將中國高等教育學科建設及其研究成果推向國際,在高等教育理論研究的平臺上,有中國的話語權,擴大和提高國際影響的力度。
記者:潘教授,請問您什么時候開始從事研究生培養工作?
潘教授:如你所知,文革之后,研究生教育剛恢復的時候,我就從事研究生的管理工作。我當時擔任管理教學與科研的副校長兼教務處長,那時還沒有研究生院,研究生管理工作是由教務處負責的,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卸任。后來我又當過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教育學科評審組的成員和召集人。至于培養研究生,始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1981年我開始招收碩士生,1986年開始招收博士生。之后的二十多年,直到現在,我都在培養研究生。
記者:您能否簡要地回顧一下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學位與研究生教育的發展情況?
潘教授:“文革”十年動亂結束后,經過撥亂反正,研究生教育步入健康發展的軌道。1978年1月,教育部發出《關于高等學校1978年研究生招生工作安排意見》,將1977年和1978年兩年研究生招生計劃合并,共招收10708人,我國研究生招生首次突破萬人規模。此后,教育部又召開高校研究生工作座談會,對研究生的培養目標、學習年限、招生條件等問題進行討論,提出研究生培養目標是造就攀登科學高峰的人才隊伍和高校師資的后備軍:還提出研究生教育要與學位制度結合。1980年。全國人大常委員會審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這是一大舉措,對研究生教育的發展及學術水平的提高產生極為重要的影響,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還帶有“文革”時的印跡,當然這是剛剛在恢復和重建階段。
1981年,國務院批準《學位條例暫行實施辦法》,之后,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又制定一系列規章制度,進一步完善學位與研究生教育的法規體系,研究生教育步入了正規化、制度化的發展軌道,研究生招生數量不斷擴大。但研究生培養規格單一,忽視招收有實踐經驗的在職人員和培養研究生的實際應用能力。這在研究生教育恢復初期,研究生數量不多,只為科研機構和大學培養教師和科研人員的情況下,問題不大。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隨著經濟與社會的發展,技術部門和企業部門也越來越迫切地要求有一定高層次人才作為骨干,傳統的研究生培養模式已不適應社會多樣化的需要。必須培養應用型的高層次人才。我于1985年參加了由教育部教育發展研究中心郝克明主任召開的研究生培養研討會,我們取得了共識,我當時就寫了一篇題目為《高層次專門人才的培養與研究生制度的改革》的文章,主張研究生教育必須從單一化到多樣化,要在培養學術型人才的同時,培養一部分應用型人才,發表于1986年的《高等教育學報》第三期,后來被北師大出版社的《論中國高等教育》所收錄。
其后,國家教委發出《關于改進和加強研究生工作的通知》,提出“穩步發展,保證質量”的方針,主要是突破傳統重基礎、重理論的框架模式,我國進入研究生多元化發展的階段。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隨著國家經濟運行模式的轉型,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研究生的培養也就轉向了高科技專業技術人才的培養目標。1993年《中國教育改革和發展綱要》提出“擴大研究生培養數量”、“完善研究生培養和學位制度”、“加強質量監督和評估制度”、“大力培養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所需的應用性人才”、“適當發展新興和邊緣學科,重點發展應用學科”等任務。
經過三十年的改革與發展,目前我國研究生教育規模宏大、學科門類齊全、結構比較合理。當前的主要問題是如何保證和提高質量,培養創新性的科學人才和專業性的應用人才。
記者:過去的研究生培養和現在的有何不同?
潘教授:三十年前,研究生教育規模很小。1978年全國研究生只有1.09萬人,其中8400名在高校,2500名在中科院、社科院和有關部委研究機構,并且主要集中于工科、理科和醫科。我開始招收研究生在1981年,全國研究生也只有1.88萬人,每位導師每年招收的研究生也就是一兩名,如果連續招生三年,也就是三至六名,基本是師徒式。招
生方式也比較機動靈活,有的定期招生,也可在其他時間段招收研究生,主要取決于導師是否要錄取。我記得當時招第一個碩士生,有兩位考生。其中一位考試成績較好,但是我了解到這個考生品質不太好,就錄取了另外一個考生。研究生所選專業也沒有規范,當時中文系一位教授招生的專業方向是《管錐篇》研究。《管錐篇》是錢鐘書的著作,被認為是中國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重要著作,這位教授就是專門研究這本著作的。簡言之,很多研究生招收進來,就是研究導師的課題,不像現在有一級學科二級學科的規定,甚至還要規定按一級學科招生。當然,也有按專業招收研究生的,當時廈大歷史系的傅衣凌教授,是明清資本主義萌芽史專家,韓國磐教授是隋唐經濟史專家,他們招收的都是中國經濟史專業研究生,入學后各按自己的專長培養。因為招收的研究生已是中國經濟史的本科生,不需要再打基礎。
我在培養研究生的過程中,除了開頭作簡短的介紹,中間做幾次研究心得報告之外,所開碩士生課程,指定一些書讓他們看,然后討論書中的內容,或是給一個題目讓他們研究,然后與他們探討,并針對性地作一些指導;對博士生培養,一般的參考書也不列,因為博士生應當能獨立進行科研,會自己找參考書。在1985年,我曾同時招了3名碩士生和一個10人的碩士課程班。我給這13人上了《高等教育學》、《中外高教史》、《比較高等教育》三門課,后兩門我都只是開個頭,布置了一些相互銜接的專題,讓他們自己去鉆研,寫講稿,做報告,一起討論。當時的培養口徑比較窄,不過也讓他們掌握一些基本理論,所以可以說是寬窄結合,即使再寬,也沒有按照一級學科來培養。
文革后初期,本科畢業生的外語水平多數較低,尤其是在職學習的青年。他們專業知識水平較高,實踐經驗豐富,領會理論的思維能力很強,但外語水平不夠。可以保留專業課的考試成績,讓他們回去加強外語后回來再單獨考外語。他們強化了半年或一年,也就過關了。我有幾位研究生就是這樣招進來的。
總之,當時研究生少,從招生到培養,教師有主動權,專業面窄,教者學者,都能鉆研得較深,成才率也較高。后來,研究生多了,從招生到培養,都由主管部門規范化了。所謂規范化,也就是按照本科生的招生與培養那樣來規范。規范多了,教師的主動權也少了。
現在的主要問題是擴招以來研究生數量的增長太快,而研究生教育的優質資源不能同步增長,由于兩種增長的不平衡,導致質量下降。
擴招之前的1998年,全國研究生為19.89萬名。2007年達119.5萬名,9年之間,增長率為600%。比本專科的增長率553%還要快。這種“拔苗助長”的增長方式,嚴重違反了按教育內在邏輯發展的規律。此外,還有一些有待商榷的問題。
記者:您認為當前的研究生教育還存在哪些問題?
潘教授:第一,當前的研究生培養,特別是招生這一環,嚴重本科化。現在研究生考試,碩士生考試的政治、外語等公共課是統一的不說,不少專業連專業課也搞統一考試。比如教育類的專業統一考試,對考生是來自不同的學科的高等教育學就不適合。錄取研究生,也要按照分數從高到低錄取;培養也本科化,上課,聽課,記筆記,然后考試,這些都是本科培養環節。第二,培養一個研究生,是專業能力重要還是外語水平重要?
現在研究生招生考試,單科要過線。政治和專業課一般容易過線,外語卻經常是一個考生的大問題。這就導致,有一些考生,專業和中文水平都很低,但外語好,就不得不錄取。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現在是“得外語高分者而教育之”。而且錄取與否取決于分數高低,如果高分學生不錄取,要詳細說明理由。我曾就外語問題向教育部反映,建議外語考試采用比較靈活的方式。如果只是外語沒有過線,可否先錄取,學習半年外語之后,再考一次。外語強化一下還是比較容易提高的。后來得到的回復是,意見很好,但碩士生培養只有三年,如果還要學習半年外語,就變成了三年半,財政撥款方面就會有問題。也就是說,研究生的培養規律,要服從于財政撥款制度。
第三,管理方面,按行政形式,行政權力高于學術權力,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學術權力。一個典型的例子,有一年廈大法律學院某教授招研究生,有一個考生,筆試考試成績排在第三,但是面試不行,這位教授就從報考其他導師的考生中調劑一個過來,調劑過來的考生面試成績好,這個教授比較滿意。后來,落選的考生就告到法院,研究生院就應訴。研究生院的解釋是調劑過來的考生綜合成績較好,但是始終不敢說是導師認為另外一位考生較有培養潛質,這里就反映出,導師的選擇權不能成為理由,不能以尊重導師的自主選擇權作為應訴的理由。
第四,研究生教育實施過程中的一些矛盾問題。
首先,中國的“研究生”比西方的“postgradu-ate”在表達上更準確。以前考研究生的目的是為了從事研究,而現在報名的目的是為了獲取文憑,以便更好就業或者是為了更高的工資。現在報名的時候,考生對導師就不挑選了,只要報的人少,就選,這就造成導師的生源一年多一年少,或者是新評上的導師有很多人報,因為考生認為新導師一般比較少人報。這種考生不管自己是不是適合這個專業。
其次,研究生要按一級學科招考,但又要結合導師的研究課題進行培養,而導師的研究課題不可能是很寬的,這也是一個矛盾。某大學法律系有一位導師拒絕招生,因為法律的專業課考試面很寬,而他的研究領域是法律史,通過寬泛的考試沒有辦法確定他要的人才,他干脆不招了。
還有,班級授課制和師徒制的矛盾。由于班級授課,導致師徒關系淡薄。咱們研究院有經常性的學術沙龍活動,情況好一些。但是其它學院就不一定有。研究生培養不僅是傳授知識,更重要的是學生與導師要有共同的思想,要能共同合作。過去招生少,學生就是導師的家庭成員和合作伙伴,但是現在不行了。所以,師徒關系和班級授課要妥善處理。
最后,是培養目標和培養過程矛盾。碩士生的培養除了少量成為學術型,大量還是要應用型。即使是博士生,也要往應用型方向發展。早期的研究生教育是為科研機構和大學培養研究人才,可以只有理論研究。但是現在研究生大都要到企業、工廠以及服務行業去了,因此培養模式要轉變,要適應這種變化。我們的轉變速度很慢,包括我們單位,現在的碩士生還是學術型。我已經提出要改變課程,但是搞實踐還是比較困難,需要進行研究。
記者:最后一個問題。近年來許多高校引進了國外導師的責任制和資助制,導師要付費招生,每招一名,要從科研費中付出一定數額的資助費,您有何看法您?
潘教授:導師責任制和資助制是國外流行的。引進這種制度,有利于加強導師培養研究生的責任感,也有利于師生合作加強科研力量,密切師生關系。但引進國外制度,只學了一半。國外用導師科研費資助的研究生,是由導師選定的合作者,即由導師公開招收愿意參加導師研究課題的研究生,經導師審查其有關資料,進行面試,自主錄取的。而國內招收研究生是按照統考成績,從高分到低分錄取的,導師并無選擇的自主權。所招研究生,在專業知識、能力、興趣上,未必符合作為合作者或科研助手的要求。另外,這種資助制對于科研課題費很少的基礎學科、人文學科,困難很大。試行以來,有些導師就不招或少招,以致有些高校,未能完成招生指標。針對上述情況,在引進責任制、資助制時,應該給予導師招收研究生的自主權,并且根據不同的學科、具體的情況定資助數額,有的可以少交或不交資助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