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冠中
生活經驗告訴我們:人的細微動作最容易“出賣”自己的心理。閱讀教學中,我們習慣于引導學生關注體現文本主旨的重點段落和章節,而往往忽視文本中的細枝末節。殊不知,某些看似閑筆的地方卻處處暗藏玄機,是作者匠心所在。教學過程中,教師稍加點撥,也能殊途同歸,甚至能別開生面,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一
蘇教版教材選用了楊絳的散文《老王》。文中有這樣一個細節:病入膏肓的老王突然來到“我”家,送來了當時稀有的一瓶香油和一包雞蛋。
我強笑說:“老王,這么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
他只說:“我不吃。”
我謝了他的好香油,謝了他的大雞蛋,然后轉身進屋去。他趕忙止住我說:“我不是要錢。”
我也趕忙解釋:“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
我把他包雞蛋的一方灰不灰、藍不藍的方格子破布疊好還他。他一手拿著布,一手攥著錢,滯笨地轉過身子。
老王來送雞蛋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僅僅是出于對“我們”的感激?細讀文本發現“只”、“我不是要錢”、“也許”、“攥”等詞語都有“嚼頭”。他“只”說我不吃,并沒有說明不吃的原因,事實上也不可能真有原因;“我不是要錢”這句話耐人尋味,“我”轉身進屋,并沒有說是拿錢,老王何以知道并要止住“我”?恐怕這正是言不由衷的“反話”甚至是提醒,是他內心本來意圖的不自然的流露。“也許”寫出了老王嘴上說不要錢而實際上在等錢的尷尬。一個“攥”字,更形象地描繪出老王對這疊“救命錢”的重視,生怕弄丟了。所以,通過對這些細微處的分析,我們可以得知,老王來送東西的真正目的是用省吃儉用得來的雞蛋和香油來換錢度日,因為他在蹬三輪的都組織起來時,“腦袋慢”,“沒繞過來”,“進不去了”,加上沒有親人,自然老來生活沒有著落,得靠別人接濟,送香油和雞蛋只是為尋求施舍挽回點面子而已。“我”當然知道他的真正用意,心照不宣罷了。難怪作者接著又寫道:
但不知為什么,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因為吃了他的香油和雞蛋?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都不是。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因而,這篇散文真的是體現老王這么一位底層勞動者在自己行將就木時還一心想著感恩,從而體現“底層的光芒”嗎?筆者認為,這是作者在對人性進行反思,對那個逝去時代進行揭露。
二
傳統經典名篇《祝福》中有一段描繪魯四老爺書房的語段:
我回到四叔的書房里時,瓦楞上已經雪白,房里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粗看這段文字也可看出些門道:“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書房中所有的卻只是“理學”的入門書的注釋本,其水平便可想而知;《康熙字典》是一堆,一副對聯脫落一邊,魯四老爺的慵懶也顯而易見。常規教學止步于此,但如深入探究,另有玄妙。那副對聯語出朱熹《論語集注》,在《季氏》篇“不學詩無以言”和“不學禮無以立”語下,朱熹分別注云:“事理通達而心氣和平,故能言”,“品節詳明而德性堅定,故能立”。對聯脫落的上聯內容是“品節詳明德性堅定”,這神來的一筆,不正是暗示魯四老爺對理學并不“品節詳明德性堅定”,“能言”卻不“能立”(能行)么?況且,書房中“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也極分明地告訴我們:魯四老爺講的是理學,信的似乎是道教(陳摶是五代宋初著名的道教學者),后文說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再寡的祥林嫂再來魯府打工,魯四老爺“暗暗地告誡四嬸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所謂“敗壞風俗”,所謂“不干不凈”,依據的是鬼神崇拜,不是理學。其實,理學是繼承孔子的傳統,不信奉鬼神的,張載的“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說法即為明證。這位講理學的老監生本身的“偽”就更滑稽可笑了。
三
探討周樸園對魯侍萍30年來的懷念情感的真假問題,是《雷雨》文本教學不可回避的一個重點,是準確把握周樸園性格的關鍵。讀者對這一問題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曹禺先生曾肯定地說周樸園對魯侍萍的懷念“是真實的,絕對是真實的”。但我們尤其是學生從情感上似乎很難接受這一結論。
分析應重文本自身,不以讀者臆測或權威結論為準。請仔細閱讀周魯相認的場景:
周樸園 (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魯侍萍我是從前伺候過老爺的下人。
周樸園哦,侍萍!(低聲)是你?
魯侍萍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
周樸園你——侍萍?
魯侍萍樸園,你找侍萍么?侍萍在這兒。
上述對話在周魯相認過程的最后階段,在周樸園露出猙獰面目之前。從說話語氣上我們不難看出,周樸園面對突如其來的朝思暮想的侍萍語氣中雖帶有驚訝、疑惑,卻又何其親切、婉轉。“哦,侍萍!”這是周樸園內心世界自然真實直接的反應,是難以掩飾的真情流露。相對于其后的舞臺說明及語言“(低聲)是你?”而言,這種情感的真實性毋庸置疑。再看侍萍的回應:“樸園,你找侍萍么?侍萍在這兒。”一問一答,自問自答,宛如青年情侶細語恩愛。我們可以推想此時周樸園的神情定然是驚訝疑惑中帶有溫柔纏綿,否則,魯侍萍不能很快將對周樸園多年的積怨變成似水柔情,也就是說,魯侍萍的瞬時反應和周樸園的瞬時反應緊密相關。這瞬間發生的一幕仿佛可以推移到30年前。再從對對方的稱呼上看,魯侍萍稱周樸園從“老爺”變成了“樸園”,周樸園稱魯侍萍從“你”變成了“侍萍”,謙卑和傲慢在各自的話語中都找不到了,雙方地位、身份、教養的差別似乎都在頃刻間消失了。所有這些都說明,到此時為止,周樸園對魯侍萍的懷念之情有真無假。
理性地看,對一個確認為已“死”了30年的人依然念念不忘,這不是一個純粹虛情假意的人能做到的。何況周樸
園年輕時的確真心喜歡侍萍。侍萍知書達禮,聰明伶俐,年輕漂亮,賢慧體貼,與時下傲慢不馴的蘩漪截然相反。一個人對于已經失去的東西,總是覺得特別可貴,特別戀念。否定周樸園對侍萍懷念的真實性,這是把人物思想感情簡單化的結果。只是說,經過30年的變遷,周樸園的地位變了,主導性格與他的階級地位和資本家的身份一致。因此,當活著的侍萍一旦站在他面前時,他首先考慮的是將會破壞他現在家庭的“圓滿”和“平靜”,將使自己的名譽、地位受到威脅。他立即想以嚴厲冷漠、安撫軟化、金錢兌現等慣用手法來打發這個剛才還在深深懷念追思的女人。這樣從細微處著眼,辯證地看周樸園,學生便易于接受。
四
對《項脊軒志》第二段層次的理解,按照常規我們認為有三層(三悲):大家庭分崩離析之悲,悼念亡母之悲,懷念祖母之悲。但細讀文本,我們又生發了種種困惑。
家有老嫗,嘗居于此。嫗,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室西連于中閨,先妣嘗一至。嫗每謂余曰:“某所,而母立于茲。”嫗又曰:“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語未畢,余泣,嫗亦泣。余自束發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過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
兩件事,均與亡人有關。但作者的情感反應卻相差很大:思念亡母,“余泣”,思念亡祖母,“長號不自禁”。泣,無聲或小聲哭,如抽泣;號,拉長聲音大聲哭,如號啕、號喪。難道作者對祖母的感情比對母親深得多?其實未必!
對亡母的懷念,是在母親去世多年后由家中老嫗的一兩句話引發的,作者有感觸,有反應,但顯然不甚濃烈。不過,祖母也非新喪,作者的反應為什么這么強烈?從祖孫的對話內容看,祖母似在喃喃自語:“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這是老祖母的關懷與疼愛、期望與鼓勵。加上用先祖太常公的象笏激勵,更可見其情真意切。當已屆而立的歸有光回想起這件往事時,感受到的就不僅僅是對先祖母的懷念了,這其中更多的是對先祖母的愧疚之情。歸有光14歲應童子試,20歲補蘇州府生員,其后屢試不中,直到35歲方鄉試中舉,60歲中三甲進士。寫這篇文章時,作者仍是童生身份,未能完成祖母生前的愿望。今日想到老祖母當年的殷切期望,兩相對比,怎不叫人心痛欲碎?這部分內容與其說是悲祖母,不如說是悲自己,悲自己未能高榜得中,重振門庭,因而作者“長號不自禁”也在情理中了。上文寫家道中落后“諸父異爨”是一悲,家道中落的原因是家族中少強干的主心骨,祖母當年的期望也由此而生。這樣,兩部分內容又有了內在聯系。所以,文本的第二段可概括成“悲變”、“悲母”、“悲己”三部分。
(作者單位:華羅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