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劉再復從李澤厚手里接過“主體性”這根接力棒,從哲學這一抽象領域,跑到文學這一想像領域,引發了學界熱烈的爭論。到了90年代,隨著“文革”敘事的漸行漸遠以及知識分子群體的不斷分化,主體性理論慢慢淡出人們的視線。但就劉再復個人而言,他并沒有放棄對主體性問題的思考。與20世紀80年代相比,90年代他的主體性思考不僅補充了80年代思考中較少涉及的主體性內涵、主體與個體的關系等問題,而且突出對個體主體的思考,這些思考使其主體論建構更加全面。
一、主體和主體性
首先,我們來看劉再復關于主體和主體性范疇的理解。在20世紀80年代主體性理論中他并未涉及這個問題,而是直接將與文學相關的主體分為創作主體(作家)、對象主體(作品中的人物)、接受主體(讀者和批評家),從人作為精神主體和實踐主體角度直接轉入對人在實踐領域和精神領域活動中的能動性、創造性的研究。因為他著眼的是文學的主體性,所以與文學活動緊密相關的作者、讀者以及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這些非實踐性的主體的特性及地位問題受到了他極大的關注。
在90年代的思考中,劉再復將主體界定為人、人類。對主體進行分類研究,將主體分為“個體主體(個人)、群體主體(民族、國家、階級、政黨、團體)、人類主體”[1]。以此為基礎上,他不再把主體性的訴求局限于80年代的人的能動性的發揮,而是從更開闊的人類視野來界定主體性:“主體之中那些真正屬于人本身并體現于對象世界的本質力量。主體性不僅是主體意識的某種功能,而且是主體存在的全部本質。因此,也可以說,主體性就是指主體存在所擁有的、并且體現于對象世界中的人的全部本質力量。”[1]他從內涵和外延角度細化對主體性的理解。主體性的內涵“是指人之所以成為人的主體存在的結構特征”[1]。包括人所擁有的語言、意識、文化等要素,正是這些要素構成了人的社會屬性。外延方面則是指“在主客體關系上體現出來的主體性,即對象性,它是指主體存在的功能”,而所謂的對象性指“主體創造自己的對象世界的要求和能力”。這種對象性的說明,其實運用的正是馬克思的一種重要觀點,即“人化的自然”。劉再復提出主體性的外延方面是為了說明“人在本質上是實踐的生物”[1],盡管人擁有不同于自然的主體特征,但這個主體特征,卻不是脫離自然界的,因此,也就不是脫離社會實踐的,因為正是人在體現自身與自然之間的關聯中產生了實踐活動,而這種實踐活動不僅是連接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也促使著人的主體性的形成。
劉再復這樣一種補充性的理論闡釋的意義在于:一方面是對80年代對他的唯心主義的詰難的反應,以示自己的理論并沒有脫離社會實踐。另一方面,這樣的論述也使得劉再復有關主體的論述具有轉化為文學主體論述的可能性,因為他將語言、意識與文化帶入主體的構成中,就將文學帶入了主體的構成中。在這樣的基礎上,再來談文學的主體,文學的主體也就自然獲得了資格與內容,并能導向劉再復所要闡述的文學主體中的超越性與個體性問題。
二、個體主體和個體主體性
在回顧80年代的主體性理論時,劉再復表示“要是現在讓我再寫一篇《論文學的主體性》,論點不會變,但可能會精致一些”[2]。筆者認為他所謂的論點不會變,應該是指他不會放棄主體論。而所謂的“精致”,一方面是指在主體理論的再闡釋中,加上社會實踐這個基座,使得主體論獲得系統的內涵;另一方面,他將主體論引向個體方面,彌補80年代主體論較少討論個體的缺陷。在90年代后的主體論建構中,劉再復關于個體主體的思考構成了它的主要特色。
關于何謂個體主體,可以通過人類主體與個體主體的區別來看。人類主體是個體主體確立自身的前提與條件,如果沒有人類主體地位,沒有人從動物到人的進化,沒有人類對自然的改造,沒有人類社會的形成,個體主體也就無從說起。但二者間仍然有區別:人類主體是相對于自然而言的,這是人類的整體特性,而與個體主體相區別的不僅僅包含了與自然的區別,這是對人類主體性的分享,沒有這個分享,個體主體也就不能以人的面貌出現。但是,僅有這一點還不夠,個體主體還得與其他的個體主體相區別,其他的個體主體所構成的即為群體,它會對單一的個體產生束縛與壓抑。因此,社會中的個體主體,不僅面臨著與自然的對立,也面臨著與群體的對立,如何擺脫群體的束縛而展示自己的個體差異性,體現個體獨特而自由的本質,也就成為個體主體所面臨的艱巨任務。
劉再復立足于語言、意識與文化關系而建構的人類主體性層次說,較為順利地實現了對于文學主體性的證明,確信文學主體性所具有的超越性正是來自于主體的層次結構之中,并為突出個體主體提供了理論的依據。
劉再復將主體性分為三個層次:低級層次是未被意識、符號、文化塑造的主體性層次;中級層次是已被意識、符號、文化塑造的主體性層次;高級層次是反抗意識、符號、文化而重塑自身的主體性層次[1]。雖然這樣的劃分在邏輯上未必十分周全,且論述的依然是人類主體性,但是劉再復將人類主體性的高級層次與文學藝術相聯系,并由此證明文學藝術是一種充分個體的自由存在方式,具有充分超越性,將主體性的論證引向關于個體、自由的探討,以達到對個體主體性的張揚。
劉再復把只會制造工具從事簡單生產實踐的人所具有的主體性看作是低層次的主體性,因為他們沒有被文化、語言符號等精神手段所塑造。人只有掌握語言符號、文化意義系統,擁有了確認自身的精神形式,人的主體性才能上升一個層次達到中級層次。擁有了精神形式,固然擁有了一套發展機制,但是人同時“又陷入了他者(other)所制造的符號系統和文化模式的網絡之中并被它控制、所掌握和所塑造”[1]。結果,如拉康提出的,我作為我,不是“我說語言”,而我作為他,是“語言說我”,人在語言符號系統中消解了人的主體性。劉再復一方面對拉康發現人面對自我創造的語言牢籠的困惑表示贊同,認為人的悲劇就“是在創造文化之后,又必須承擔文化帶來的巨大負載”[1]。一方面對拉康“我思,故我不在”的悲觀主義公式表示不滿,認為“他沒有充分看到人對語言系統的反抗以及超越力量,而人的主體性則重要就表現在這種發抗、超越和重塑之中”[1]。
如果說笛卡爾用“我思,故我在”為近代人以理性認識世界、擺脫神的束縛奠定了基礎的話,那么拉康的“我思,故我不在”則說明了人用語言符號邏輯思維認識世界的有限性,使得主體的張揚成為主體的破碎。但劉再復顯然不會接受拉康的悲觀主義,他也不相信西方的人文主義會結束對于人的理想化的肯定。故他提出了“自我反抗”的說法,用這種自我反抗去完成主體的建構。劉再復認為人的主體性的高級層次應該是“我反抗,故我存在”,對于以自我意識沖破語言的束縛來達到自由的存在,充滿了信心?!叭说闹黧w性的最高層次乃是人對現實存在的反抗性和超越性,乃是在反抗和超越中把現實存在變成自由存在的重塑性”,“人對現實文化的反抗和超越乃是主體性的最高表現,是人區別于動物的最根本特征”[1]。劉再復把對文化的超越—承擔—反抗看作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最根本的特征,而文學藝術作為語言、意識與文化的一種表現方式,人可以藉它的超越現實關系的特性而進入主體的自由狀態,因為“超越的需求是文學的內在動力”[1]。于是“文學藝術作為人類創造出來的超越形式”[1]就成為人類超越現實諸關系達到自由王國的中介:“文學藝術活動是乃是人的最全面的活動。和文學活動相比,人類的其它活動顯得較為片面……文學藝術活動是人的公眾功能的整體活動。即全身心、全人格、全物質、全精神的全面活動”[1]。這樣一來,無論是就文學主體性的超越性而言,還是就文學主體性應當是個體主體性而言,劉再復都是越來越深入地將文學建立在主體性的基礎之上,并且明確了文學主體性與人類主體性與個體主體性的不同關系,正是后者為文學主體性提供了真正的內涵,才使文學主體性是一種永遠的反抗與自由的形式。
當劉再復說“文學主體性強調的是個體主體性”[1]時,他的文學主體性的理論,已經經過不斷地探索達到了最后的階段,即達到了將文學藝術與人的個體獨特性相聯系的階段,到這個階段才真正找到了文學的本質所在。在性格論階段,找的只是文學與人的一般關聯,這種關聯建立在文學與人的復雜性的聯系中;在主體論階段,找到的只是文學與人的獨立性的一般聯系,這種聯系建立在文學體現人的獨立性,才能進行創造;在個體論階段,找到的是文學與個體主體的聯系,這種聯系使得文學能夠保持對于群體的反抗,使文學永遠自由的力量。至此,文學不是不再與人類整體發生關系,不是不在民族、國家、階級、政黨、團體這樣的群體范圍之內活動,但文學要保持它的獨立性與自由的本質,從而超越人類本體及其限制,才能更加充分地表現自己的特性。文學作為個體主體的表現者,也是人類主體發展自身的一種激發力量與推動力量。
三、啟蒙到普世的立場轉變
在90年代的主體論思考中,劉再復提到了文學主體論的四個寫作動機:用“人=人”公式反對人的物化觀念,質疑心物二元對立的世界圖式,挑戰流行的文學理論框架以及對傳統文化體系中畸形群體性的揚棄[1]。應該說,前三個目標基本實現。而對群體性的揚棄,對個體主體的突出,是在90年代的思考中得以深化的。
劉再復認為重視群體的傳統文化是壓抑個性的一個重要因素,主體性觀念的提出就是要在群體文化中為個體尋求合法性,他希望通過個體主體性的倡導把人從群體文化中解放出來,成為獨立的個體,讓個體本身成為價值、意義所在。把主體論文學觀的提倡和張揚個性相提并論,在80年代《論文學的主體性》書寫中,這種意識還不夠清晰,雖然他注意到作家、作品中人物、讀者的能動性發揮對文學主體性實現的重要性,但這依然是一種群體性的要求。。
雖然在80年代對主體性的論述與90年代相比,我們可以發現,劉再復80年代對主體性的思考多是“求諸外”,要求外在于人的社會和他者尊重個體,這是一種防御性的論證。到了90年代,對主體性作低、中、高三個層次的劃分,是對主體性的“求諸內”的思考,這是一種自足性的論證,已經達到了從肯定主體到肯定個體的層次,所以才有了他的關于獨立人格、自由意志的論述,才有了他用獨立人格與自由意志來反抗外在的文化符號系統對個體的壓抑。結果,80年代求的是社會、群體尊重個體,是乞討性的;90年代主張反抗,是追求性的。但從80年代到90年代,劉再復的思想又是一脈相承的,那就是對個人平等、獨立、自由的訴求始終不變,且越來越強烈與沉著。
劉再復90年代在反思主體性以后所建立的個體主體,可稱作是積極意義上的個體主體。此處積極的個體主體與消極的個體主體的區分是參照柏林的“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劃分。柏林認為,積極自由是指人在“主動”意義上的自由;而消極自由指的是在“被動”意義上的自由。因此,積極的個體主體,是指個體主體在自主的情況下積極地參與社會事務,并反抗對于個體主體的壓抑,爭取個體主體的自由與獨立。消極的個體主體只是在自身意志的主導下,不接受外在的壓抑而試圖保持自己的個人行動自由,即使這種外在的壓抑是以崇高的名義而提出的,也應當承認個體主體的屬于自己的選擇與行動。然而個人主體的建構絕不只是一種方式的,它應當具有自身的豐富性與復雜性。積極主體的入世傾向,在表現得相當強烈時,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推行一種強制的東西,而只是具有了消極個人主體的那樣信念,才能抵擋一切來自外界的壓力。從劉再復主張個人主體的自主性與自足性來看,消極個人主體,應當是他的思想構成中的有機部分。
總體而言,劉再復90年代關于文學主體性的在思考其實是把80年代沒有說完的話接著說。90年代關于文學主體性的思考,由于不再背負為中國文論界啟蒙的重任,不再執著于和特定時期特定地域的文學主體對話,退回一種個人化立場,把文學主體性的思考上升為超越時代、地域的普世性訴求,因而獲得更開闊的視野。但因缺少了與學界的對話,劉再復90年代關于文學主體性的思考略顯寂寞。
【參考文獻】
[1]劉再復.放逐諸神[M].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4.
[2]劉再復,楊春時.關于文學的主體間性的對話[J].南方文壇,2002,(6).
[3]劉再復,林崗.論中國文化對人的設計長沙[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97-98.
(作者簡介:李春紅,常熟理工學院人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