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美華 朱應皋
內容摘要最低工資制度從誕生時起就備受爭議。主流經濟學家反對的主要理由是,最低工資是對勞動力市場的價格管制,會導致失業率上升,經濟效率下降。盡管這一結論并未完全得到實證檢驗的支持,但是作為一個正在崛起的發展中大國,效率和就業自然是我們首要關注的。理論和現實說明。我國目前并不具備最低工資的實施環境,那么政府為什么還要推行最低工資制度呢?本文提供了一個政治經濟學的解讀框架。
關鍵詞最低工資;政治經濟學;制度邏輯
一、最低工資文獻綜述
最低工資是指各種法律限定的由雇主支付給工人的最低工資。最低工資制度從誕生時起就備受爭議。那些代表政治家或政府立場的支持者大多是從社會和諧和政治穩定的角度出發的。而主流經濟學家們對最低工資則多持否定觀點。他們認為,實施最低工資制度雖然旨在減輕貧困和實現公平的勞動收入標準,但因其以價格管制的形式出現,并用法律手段來強制規定一個高于市場均衡工資的標準,所以其結果未必如初衷,理由是:第一,根據克拉克(J·clark)的邊際生產力理論,理性的雇主在生產經營中只會雇傭邊際收入不低于邊際成本的工人,而人為地規定大于勞動力的邊際收入產品的工資率,就必然會導致市場上勞動力需求量減少和供給量增加,失業率上升。雖然最低工資標準可以保護一部分工人,但卻會使另一部分工人失業,不利于整個社會的就業擴大;第二,最低工資制度的另一個直接后果是提高了勞動力成本,因為高于勞動的邊際收入的工資會使雇主設法用資本替代勞動,其結果必然是造成某種技術性失業;第三,有的經濟學家還進一步指出,實行最低工資標準不僅減少了被包括的部門的就業機會,還由于勞動力的流動使未被包括的部門的勞動供給曲線下移,從而這些部門的平均工資率也下降了,使未實施最低工資制度的部門的工人收入也間接的遭受損失。但是這一結論并未完全得到實證檢驗的支持。

在國內,張五常教授(2004)極力反對最低工資制度,寫下《最低工資種禍根》,抨擊最低工資的實行。他認為,最低工資政策開始時不良效果不明顯,但種下了禍根,經濟更上一層樓會引起很多困難,理由是最低工資是一種價格管制,它降低中國企業的競爭力,破壞工商業分紅制度,因此雖然最低工資意圖維護低收入者,但結果卻使得這些下層工人找不到工作。平新喬(2005)認為,我國尚有65%左右農村勞動力,在當前農民收入極低的情況下,他們會接受低于最低工資標準的工作,從而使最低工資制度形同虛設。而且,提高最低工資標準也會提高企業用工的實際成本與違約成本,客觀上減少城鎮就業水平。
以上描述可見,最低工資之所以遭到許多詬病,主要是因為作為價格管制手段的最低工資會產生負面影響,導致失業率上升,其結果不但不能消除貧困,甚至導致新的貧困。然而,因為工會力量強大,同時勞動力相對稀缺,這使得最低工資制度雖然理論上會導致失業率上升,但在實踐中卻得以在所有發達國家和部分發展中國家普遍推行。
二、勞動力無限供給下最低工資對就業的影響
在發達國家和部分發展中國家,一方面,工會力量強大,單個勞動者可以通過工會組織形成合力同資本議價;另一方面,在這些國家中,資本豐裕,勞動力因稀缺變得昂貴。而在我國,勞動力資源十分豐富,資本稀缺,就業壓力大,提高就業率一直是政府的首要任務,與西方國家實施最低工資的條件和環境大相徑庭,那么當這些前提條件或環境改變時,實施最低工資對就業會產生什么影響呢?
假設工資水平完全由勞動力市場的供給和需求決定,②資本和勞動可替代,勞動力無限供給意味著勞動供給彈性無限大,勞動供給線平行于橫軸,此時,形成勞動力的獨買市場,勞動需求方(雇主)具有對工資決定的主動權,勞動供給方處于被動地位。在沒有實施最低工資制度時,由勞動力市場供求決定的均衡工資水平為Wl,就業量為Ql,工資將由于勞動力供給過剩而長期處于低水平上。為了使勞動力再生產能持續進行,政府強制實施最低工資制度。最低工資水平高于由勞動力供求決定的工資水平。工資水平的提高吸引更多勞動力,勞動供給增加(由s1上升到sm)。而工資提高,企業用工成本上升,為了盈利只能減少用工數量(由Q1減少到Qm),或用機器替代勞動,或增加勞動強度。即使雇主不減少勞動力需求量,相對于增加了的勞動供給量而言,就業量還是較少(由Q1減少到Q'm)。因此,在勞動力無限供給的前提下,最低工資會減少就業,導致失業率上升。
當然,實際情況也許并不如理論分析的那樣(失業率上升),但這至少說明有這種可能性存在。只要有這種可能性,那么任何決策者就不會輕易犯險。
三、我國實施最低工資制度的政治經濟學分析
前文分析表明,我國并不存在實施最低工資制度的環境條件,那么為什么政府還要推行最低工資制度呢?
(一)第一種解讀思路:實施最低工資制度是為了保護勞動者權益,消除或減輕貧困
經濟效率無疑是各國共同追求的目標,尤其是發展中國家。改革開放30年,中國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成就,創造了“中國奇跡”。雖然對我國的經濟增長有多種不同的解釋,但是我們都不應該忽視一個重要的也是獨一無二的因素,即我國是一個勞動力資源豐富而資本相對稀缺的國家,物以稀為貴,資本處于強勢地位,再加上無獨立工會組織,勞動者沒有任何可以用來同資本進行博弈或交易的稀缺性資源,單個工人根本無力同資本進行談判以爭取自己的正當利益。因而長期以來工資增長率很低。據中國社科院工業經濟研究所的2007年企業藍皮書《中國企業競爭力報告(2007):盈利能力與競爭力》所指,1990年至2005年,我國勞動者報酬占GDP比例從53.4%降至41.4%,下降了12%;同期營業余額占GDP比例從21.9%增加到29.6%。可見,職工工資很大程度被利潤侵蝕了——在非國有企業,職工工資長期低于經濟增長速度,國有企業則大量使用體制外的臨時工以降低用工成本,結果導致職工工資總額占GDP比重僅略高于10%(同期美國這一比例是47.9%,一些發展中國家也在20%左右),而資本所占份額卻接近于90%。國民收入分配嚴重向資本所有者傾斜。從這個角度看,推行最低工資制度有利于保護勞動者權益,消除或減輕貧困。
但是,前文的理論分析表明,在勞動力無限供給的條件下,最低工資的實施會提高企業成本,必然推動產品價格上升。同時,由于我國大多數企業的產品技術含量低,而這些產品又具有高度的可替代性,產品價格上升會使企業失去足夠多的訂單而陷入虧損甚至破產。所以,為了獲得訂單,企業維持生存的選擇只能是壓低產品售價,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只有拼命壓低工資。此時,如果政府強制推行最低工資制度,企業會大量裁員以降低成本,或者破產倒閉,不管哪種情形發生,其結果都是一樣,那就是失業率上升,貧困加劇。而這一結果并不是一貫崇尚社會穩定和諧的執政黨和政府所愿意看到的。因而這一解讀思路是不能令人滿
意和信服的。
(二)第二種解讀思路:實施最低工資制度可形成一種倒逼機制,迫使產業結構升級
一國選擇什么類型的技術結構和產業結構才最具競爭力、最有利于經濟效率的提高?林毅夫等從比較優勢的角度研究認為,在一國的經濟發展過程中存在兩個重要的外生變量:發展戰略和稟賦結構,其他變量如技術水平、積累率、增長速度、產業結構等均內生于這兩個變量。一國最具競爭能力的技術結構(或者說產業區段——即同一個產業中,不同的廠商在技術結構和資金密度上可能存在較大差異)是由其稟賦結構所決定的(對于一個成本極小化的廠商),因為不同的技術結構必然與相應的投入結構相一致,而投入要素的相對價格則主要受制于本國的稟賦結構。遵循比較優勢,特別是按照本國的稟賦結構來選擇相應的技術結構,會使該國的產業最具市場競爭力,經濟剩余最大,資本積累最多,要素稟賦提升最快,技術水平也就相應得以迅速提升。因此,如何更好地利用本國的比較優勢是經濟持續增長的關鍵,任何人為的扭曲性干預均會造成效率和福利的損失。整體來看,我國是一個勞動力資源豐裕而資本及先進技術稀缺的國家,按照比較優勢理論,我國的產業結構應選擇有利于吸納更多勞動力的勞動密集型產業發展。改革開放后,我國正是因循了這種比較優勢才獲得快速的經濟增長,這也許是“中國奇跡”的關鍵所在。
在國際分工中,中國制造處于產業鏈的底端,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貿易格局:最快的貿易額增長,最大規模的外匯儲備,最小的貿易利益。“廉價”鑄就了“中國制造”的國際聲譽,帶來國際貿易份額的快速增長。但是這種增長是以環境惡化、資源過度消耗、職工工資拼命壓低為代價的“貧困化增長”。
同時,在國際貿易中,港臺資本為主體的“中國制造”2007年在國際市場上信譽嚴重跌落。曾經以廉價為吸引顧客亮點的“中國制造”如今在歐美市場成了“劣質品”的同義詞,招致國際競爭對手的阻擊,不斷制造各種貿易壁壘,試圖阻撓中國產品進入國際市場。所以,以透支勞工生命福利的“中國制造”在世界占領市場的方式已難以為繼。歷史上,因貿易摩擦導致的戰爭屢次發生,這是曾飽經戰爭創傷的中國政府和人民所不愿意看到的。在國際政治經濟博弈中,適當的讓步是必要的,也是必須付出的代價(比起戰爭造成的損失,這種代價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人民幣升值、提高勞動力工資水平(實施最低工資制度)就成為不得已的選擇。
在國內,長期的低水平工資和收入差距的不斷擴大,進一步激化了社會矛盾。如果有一個比較完善的社會保障制度(而社會保障制度從無到有直至完善需要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那么這種潛在的不穩定還不至于導致現實的不穩定。而維持社會穩定,政府責無旁貸。
面對國際國內的政治壓力和進一步增強國力的內在要求,政府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實行勞動力報酬的價格管制——最低工資制度,但是,由于價格管制的結果可能會導致失業率上升、經濟效率下降,因而采取了“漸進”的方式。1993年11月以政令方式對最低工資實施做出了規定,1994年出臺的《勞動法》中更明確規定了實行最低工資制度。但是實施并不嚴格,且標準比較低,所以大多數企業不執行也沒有受到“制裁”。這時,最低工資的作用在于向國際國內傳遞一種信號,表明一種態度。當外貿規模、外匯儲備水平及人均GDP等表示的社會財富和國力有了很大積累和增強,同時工資報酬長期的低增長甚至不增長使勞動力“鄉——城”流動放緩且出現“民工荒”的時候,2004年我國政府又進一步補充、修訂了最低工資制度實施的有關條款,全國各地也按照規定提出并調整當地的最低工資標準。2008年1月1日起實施的《新勞動合同法》第四十八條明確規定:用人單位支付勞動者的工資不得低于當地最低工資標準。最低工資制度的法律約束力不斷增強。
最低工資的實施無疑提高了勞動密集型企業的生產成本,使本就利潤微薄的勞動密集型企業紛紛倒閉或外遷,這一政策后果隨著《新勞動合同法》及“兩稅合并”在2008年初的推行而充分顯現出來,而能維持下來的企業也感到高成本帶來的壓力,為了能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生存,就只有加快產業升級,這在珠三角地區尤為明顯。根據香港工業總會針對珠三角港商的一項調查,目前珠三角8萬家港企中,約有37.3%的企業正計劃將全部或部分生產能力搬離珠三角,有超過63%的企業計劃遷出廣東。
由于顧及到最低工資制度的實施可能會導致失業率上升,政府早從2001年起就在廣大農村地區進行農村稅費改革,到2006年又全面取消農業稅,同時加大農業基礎設施的財政投入,從而進一步減輕農民負擔,提高農民收入水平。這一系列舉措實際上提高了農業的邊際收益,加大了農民進城務工的機會成本,意在解決農村低素質勞動力因在實施最低工資制度而致使勞動力回流后的就業和生存問題。在城市,隨著經濟的持續增長,餐飲、家政、建筑等第三產業得到了快速發展,比較好地解決了城市和部分農村低素質勞動力的就業問題。
勞動密集型產業本來是依據我國的稟賦結構選擇的結果,因而是具有比較優勢和競爭優勢的,而實行最低工資使得這些企業倒閉或外遷,失業率上升,這就等于放棄了我們的比較優勢。也正是這一點使得最低工資制度遭到張五常等經濟學家的反對。但是,他們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國內地區之間最低工資標準差異很大,中西部地區要遠遠低于東部經濟發達地區,這實際上是告訴廣大廠商一個信息,那就是中國國內仍然有大量便宜勞動力存在,廠商遷移至境外不是最好的選擇(2008年上半年越南爆發的金融危機正好驗證了一點,即社會政治經濟環境是否穩定才是投資者首先考慮的)。
那么,產業結構升級為什么首先發生在以珠三角為代表的東部沿海地區呢?筆者分析有這樣幾點理由:第一,根本原因在于東部沿海地區除區位優勢外,基本上屬于自然資源匱乏地區,如果不盡快進行產業升級,東部地區的經濟發展將不可持續;第二,東部沿海地區尤其是珠三角地區是最早的經濟開放區域,已經具備了產業升級的經濟基礎;第三,東部沿海地區是人力資本集聚地區,這是產業升級的必要條件,而這一條件中西部地區是不具備的。
四、結論
綜上所述,我國實施最低工資制度的真實意圖是借保護勞動者權益之名,行倒逼產業結構升級之實,使產業結構更加符合各地區的比較優勢。之所以要借保護勞動者權益之名,是因為這樣可以使產業升級的過程和經濟結構調整的過程所付出的代價更低一些。
當然,保護勞動者權益的意圖長期來看是明顯的。因為,最低工資標準適用對象是低收入的勞動者,這一弱勢群體的人力資本水平往往很低。一般說來,人力資本水平的高低與收入水平呈正相關關系。由于我國要素市場極不完善和私有產權極不確定,人力資本投資基本方式主要依靠家族內部(如父母對子女)的投資,而人力資本投資的基本回報方式,是子女對父母的贍養照料。這一基本的循環,由于頑固的文化理由——延續兩千年而未有根本改變的“家族觀念”,不會因教育費用與醫療費用的迅速攀升而中斷。但教育與醫療費用的攀升,與勞動報酬增長速度的停滯,二者聯合作用,很可能導致人力資本的兩極化積累過程。實施最低工資制度的積極意義在于,使弱勢群體獲得更多資源用于子女的人力資本投資,誘致更高的人力資本投資水平。如果這一過程與產業升級的過程能夠順利完成的話,那么一個“高水平均衡”時代就會到來。至于本就處于強勢地位的資本所有者,他們總是以追求利潤為根本目標的,只要能賺取最大利潤,在東部還是在中西部,甚至境外,對他們來說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