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之鄉探情歌

到康定一游是我半個多世紀的宿愿，去年8月我終于圓了這個美夢。早在上小學的時候，外祖父就跟我說，他幼時家貧，父親經人介紹到四川教蒙館，從湖南長沙一直走到四川“打箭爐”，整整花了一年時間，直到雙腿浮腫，無法著地。后來我才知道，“打箭爐”實為藏語“達折多”之變音，也就是今天所說的康定城。進中學上地理課，老師又讓我看了一張康定的老照片，只見山巒之間，云霧繚繞，一大片青瓦石墻的民舍座落其間，古樸之極，令人神往。當然，對我心靈最具蠱惑力的還是那首被譽為“宇宙歌曲”的《康定情歌》。我早就會唱，但并不真懂，所以特別想到產生這首情歌的地方來解惑釋疑。

跟我外公的時代相比，如今的交通可說是便捷之極。飛機從北京騰空而起，在冰川般的云海間穿行，兩小時二十分鐘之后降落在成都雙流機場；改乘汽車，再花一個多小時就抵達了素有“川西咽喉”“西藏門戶”之稱的雅安市。從雅安越川西平原，穿4000多米的二郎山隧道，過瀘定橋溯康定河而上，即抵達這座海拔2616米的古城。從雅安到康定雖然有199公里的行程，歷時需4個小時，但由于沿途景點甚多，下車逐一游覽，并不覺得勞累。對于旅人而言，一天8小時的效率竟高出于清朝末年的一千多倍，這就是現代科技的恩賜。但深感遺憾的是，由于洪水肆虐，“打箭爐”的歷史原貌可說是蕩然無存。著名畫家吳作人在一首五律中感嘆道：“夢動推天柱，瓊池傾怒潮；狂吞千谷雪，醉撼九重霄。殘照迎峰白，寒云渡嶺消；故城今何在，旄鬣入風飄。”如今取而代之的是鱗次櫛比的新型建筑。商店出售著歐式糕點，歐式家俱，歐式婚紗……連我下榻的“康定情歌大酒店”也是由中式、藏式、歐式三種風格設計而成。

顯然，到康定來感受歐洲風情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情，所以我到達這個情歌之鄉之后，就努力去追尋那歷史悠久而正在流失的康巴文化。因為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不僅誕生了1952年在世界青年聯歡節上榮獲銀質獎章的《康定情歌》，而且在遠古時代就產生了被稱之為東方《伊利亞特》的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史詩的主人公格薩爾王是一位智勇雙全、救世濟民的“天神之子”。據考證，他的故鄉就在今天的甘孜州。我感到，不了解豐富而迷人的康巴文化，我們就無法解讀《康定情歌》的真諦。經過向當地官員、百姓、藝人、學者請教，我才了解到這首詞曲的作者都是無名氏的情歌，原來是康定地區多元型復合文化的產物。

這首情歌首先從“跑馬溜溜的山”唱起，因為跑馬山古稱拉姆茲，藏語意為“仙女山”或“仙女峰”。相傳此處原是終年不化的冰湖。珠峰五仙女中的大姐扎西澤仁瑪帶著兩位侍女到此游覽時，感到四周寒氣逼人，便叫侍女將一支五彩箭插在冰湖東邊，將另一口火焰聚寶盆放在冰湖西邊。剎時奇跡就出現了：冰湖變成了碧波蕩漾的五色海子，海子東邊陡然升起了一座風景秀雅的神山，藏語叫“登托拉”，意思是馬墊子般平順的山巒；漢語就叫跑馬山。扎西澤仁瑪因之被人們尊為五色海圣母。每當晴天麗日之時，人們都能看到朵朵紅云在山間浮游，幻化出種種靈異的圖案，象征著幸福祥和。因此，愛編山歌的康定人就把“一朵溜溜的云”編進了他們的情歌。“溜溜”，舒緩語氣的虛詞，無實意。康定流行唱《溜溜調》，《康定情歌》的曲譜就是根據《溜溜調》改編而成。

歌詞第二段直接引入了主人公“李家溜溜的大姐”和“張家溜溜的大哥”。大姐和大哥屬哪個民族，說不清楚，也無須考證。因為甘孜州境內有藏、漢、回、彝、羌、納西等25個民族，其中藏族占78.4%。藏漢可以通婚。通婚生下的子女一般有兩個姓名：一個藏名，一個漢名。只是由于藏族人名字數較多，一般只呼名而不加姓。也有取漢藏相混的名字，即在藏名前加上漢姓，如李扎西、張達瓦等。所以，《康定情歌》中的李大姐、張大哥實際上成為了多民族融合的象征。

《康定情歌》的第三段實際說的是青年男女的擇偶標準，其中既有人類的普遍性，也有康定的地域性。“人才溜溜的好”，一般是女性選擇男性的標準；既包括品德外貌，又包括實際技能。“會當溜溜的家”，一般是男性選擇女性的標準。不過在康定，所謂“當家”并不專指操持家務。康定存在走婚制殘余，其特點之一就是男子不承當家庭義務，“會當家”自然就成為了選擇妻子的重要條件。此外，康定的鍋莊業（主要從事轉口貿易服務，當年有48家）大部分由女人主持，稱為“阿佳卡巴”。藏語的“阿佳”，就是大姐的意思，所以“會當家”同時包含著會經商之意。這是康定商貿界的一種獨特現象。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漢族男女深受禮教和家族制度的束縛，崇奉的是“從一而終”的觀念。那么，《康定情歌》為什么會發出異端的聲音，希望“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愛”，“世間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呢？我想，這固然跟漢族青年男女追求婚姻幸福的傳統和五四之后自由戀愛的新潮有關，但另一個更重要的因素是接受了藏族開放式的擇偶觀念的影響。在藏族的上層人士如土司頭人之間，聯姻講究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門當戶對”，是一種封閉性的擇偶方式。而一般人在婚戀擇偶方面卻呈現出開放靈活的態度，不但節日慶典期間青年男女互相追逐不受輿論干涉，而且反叛家庭的逃婚行為也容易得到同情和諒解。藏族諺語說：“幸福要靠自己爭取。”藏族情歌中也有這樣的歌詞：“小得夾腳的靴子，即使緞制也不穿；心里不愛的男子，哪怕王子亦不攀。”這跟“任你溜溜的愛”、“任你溜溜的求”顯然是同一種觀念。

《康定情歌》歌詞共四節，每節的副歌都吟唱了“月亮彎彎”，情景交溶，令人產生無限美好的神思遐想。康定人自古以來有兩個愛好：一是沐浴，二是賞月。康定溫泉多達二十余處，水暖池潔，聞名遐邇。每當春秋兩季，賞月和沐浴成為了當地居民的一大樂事，故“康定十景”之首就是“溫泉浴月”。康定人愛說一句話：“跑馬山的傳說多，多得像遍山石頭。跑馬山上石頭好，好得像傳說故事。”其中有一個傳說是：康定二道橋有一個勤勞善良的英俊少年布孜，每晨牧羊，每晚打柴。跑馬山五色海圣母扎西澤仁瑪的女兒拉姆措愛上了他，每天都來到人世間幫他干活。布孜自卑地說：“可惜家貧，恐無法同結連理。”拉姆措望月起誓：“若心如明月，愿結百年之緣。”所以康定熱戀中的少男少女常到跑馬山的石崖下賞月，特別是二月初八之夜，月亮彎彎，有如犀角，象征著愛情的純潔與永恒。青年戀人在月光下盟誓，就如同牧羊人布孜和神女拉姆措對月起誓一樣。

康定至今仍是經濟不發達地區。但康定人引以為榮的是，他們會說話時就會唱歌，會走路時就會跳舞，整個山城是一片歌舞的海洋。在康定的難忘日子里，我跟當地人跳過“鍋莊”（一種動作簡練的圓圈舞），對唱過《康定情歌》。當地人還用一首新歌表達對遠方來客的情誼：“歡迎你到康定來，/歡迎你到康定來。/ 這里的風景美如畫，/這里的人們熱情好客。/獻上潔白的哈達，/敬上甘甜的美酒。/祝愿朋友吉祥如意，/祝愿朋友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陳漱渝：原魯迅博物館館長

責任編輯：馮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