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醒
隆冬時節乘船去濟州島,是一番別樣的體驗:云天霧海之中,漢拿山若隱若現,烈烈海風吹動船纜,仿佛人魚小姐正彈撥她的豎琴。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濟州島南端的一個小漁村,同行的海姍夏天時曾在那里寫生,和當地一位青年漁民金敏俊一見鐘情。由此看來,濟州島不僅盛產美食,更盛產浪漫愛情。坦白地說,前者才是吸引我成行的原因。
金敏俊開著他的皮卡載著我們穿越黃昏,車廂里彌散著濃重的魚腥氣,這對于久別重逢的戀人大約是愛情的味道,而我卻聯想到濟州島的名吃“活魚膾”。果然,晚餐桌上就有一道活魚膾。魚膾銀白如雪,調料色澤偏黃,真應了“金齏玉膾”一說,引人食指大動。輕夾一箸,入口冷冽滑爽,調料卻辛辣刺激,唇齒間的糾纏在入喉之后統一為極致的柔美,只是美中不足,魚膾切得還不夠細。要知道,中國人吃了幾千年魚膾,經驗自然豐富,《禮記》上說“細切為膾,大切為軒”(由此亦可知,很多美食文章將“活魚膾”譯成"Live fish chowder"真是謬以千里,錯認“膾”為“燴”,有不學無術之嫌),以敏俊的刀法來看,這只算得“軒”,魚膾過粗而難入味,舌尖感覺便要大打折扣了。這就是孔夫子“膾不厭細”的原因,切制魚膾,要像蘇東坡詩中說的那樣“運肘生風看斫膾,雪隨刀落驚飛縷”,才算功夫到家。
敏俊見我吃得若有所思,就有些疑惑,問我是不是不好吃。我雖挑剔,也不好打擊他,只是連聲稱贊。敏俊介紹說,這活魚膾選材以深海蓋鯛最佳,可惜沒捕到,只能用黃鯛替代。我倒記得“秋風鱸魚之思”中為魚膾而甘愿棄官的張翰以為鱸魚制膾最美,而孫權則認為東海鯔魚做魚膾最好。鯔魚也屬于鱸形目。我也曾吃過鱸魚膾,以為是人間至味,如今卻覺得它比不過眼前這道黃鯛活魚膾味佳。大約是因為敏俊的石頭房子處在海邊崖石之上,海濤聲中食魚膾更增添了一種情境之美吧。
有道是“莫笑農家臘酒渾”,敏俊招待我們用的也是自家釀制的“濁酒”,又叫“農酒”。這種酒未經過濾,顏色渾濁,酒精度低,卻有醇厚之味,用它來配活魚膾的清鮮爽利,濃淡相宜,再恰當不過了。
韓國人本就好客,加之戀人海姍跨海而來,敏俊自然慷慨地搬出全部家當——自制的泡菜、糕餅和傳統烤肉、海鮮火鍋當然少不了,更有山雞蕎麥面、烤方頭魚等濟州島特色美食。我是食肉動物,對剛從鐵架上取下還在作響的烤方頭魚更感興趣。據說,方頭魚只在濟州沿岸和日本近海才有,是當地人眼中的魚中之冠。旅行者都知道,來濟州島沒吃過烤方頭魚就像到了北京沒去長城一樣遺憾,若是在街頭食店,一份烤方頭魚大約需要一萬多韓元,相當于人民幣五六十塊呢。
烤方頭魚是在冬季捕撈方頭魚后將其制成魚干,然后涂了麻油上火烤,我們來得正是時候,得以嘗鮮。果然群眾的舌頭是可靠的,烤方頭魚肉質細嫩,味道清鮮,如同在唇齒間刮起一陣初夏海風,潔凈清爽。我貪婪地連吃幾塊,才發覺味道略有些淡。敏俊笑著告訴我,這是他的“獨門秘技”——故意不放鹽,因為海魚肉質中本來就有鹽分,這樣吃才更加有回味的余地。我聞言大驚,竟小覷了這位偏居漁村的民間美食家,“淡而久遠,淡而雋永”不僅是文學追求的境界,在美食一道,更是一種深刻的哲學了。
晚間,枕著濤聲睡下,我卻難以入眠,口腔中似乎還有方頭魚在跳蕩。忍不住翻身起床,打開電腦查了一下,原來“方頭魚”只是形象稱呼,它也是鱸形目魚種,難怪有纏繞唇齒、勾魂奪魄的鮮美。
清晨,海姍的驚呼聲破窗而入,原來我們逢上濟州島上的一場雪。敏俊特意邀我們一起出海體驗。薄雪籠罩海岸,天地一色銀白。漁船繞島岸行進,可見許多石頭房屋參差錯落,難怪說濟州島有三多:石頭多、風多、女人多。
敏俊告訴我,如果是夏天來,可以在船上吃剛撈起的海膽,味道最美。濟州島人認為漢拿山是母親的懷抱,而大海則是雄性,因而撈海的多是女孩,稱為“海女”。據說她們不借助潛水設備就能下潛至海底打撈海鮮,讓我想起呂克·貝松的電影《碧海藍天》中的那位潛水高手賈克。漫天雪花中,我想象著六月陽光下,碧綠海波中,纖柔的女子魚兒般游來游去采摘海膽,大海就是她們的果園……遺憾的是,我們貿然闖入濟州島的冬天,沒有潛水的海女為我們奉上生鮮如同朝陽、肥美勝似凝脂的生海膽。
我渴望夏天重來此地,或許我也會遭遇一場濟州島之戀。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