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的淚，紅燭的灰

蔡天星

灰心流淚你的果，創造光明你的因。（聞一多《紅燭》）

——題記

近幾年來，教師被打傷、被侮辱、被殺害的事件越來越引人注目。互聯網中盛傳著兩篇文章（《近5年全國發生11起教師被殺慘劇》《2007年教師被害事件盤點》），蘸著老師們鮮血的文字讓還尚有一絲良知的人都感到觸目驚心！以至于在百度搜索中鍵入“jiaoshibei”，自動彈出的首選關鍵詞不是“教師備課”，而是血淋淋“教師被殺”的四個字！2008年10月，在浙江省縉云縣、在山西省朔州市、在北京市中國政法大學：在家訪的山路上，一位認真負責的初中教師被殺害了；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一位年輕有為的高中教師倒在血泊之中；在神圣的講臺上，一位才華橫溢的大學教授被活活砍死。如此頻繁的殺師兇案匯集在一起，不再是孤立的意外，而簡直是一場“屠殺”正在逼近我們的人民教師！

傳播文明的使者為什么被野蠻地戕害？培育心靈的園丁為何要被處以肉體的毀滅？

理性而論，幕后的黑手并非只是那些非理性的兇手，而是整個社會的所有人。一個民族越來越多的人喪失了昔日尊師重教的美德，整個民族的所有人都要為這個罪過負責。中華民族的民族性之一就是重實用。宋真宗《勸學詩》中的“千鐘粟”、“黃金屋”、“顏如玉”還只是半遮半掩地泄露出古代讀書人的原動力；而當代的莘莘學子已站在時代前沿，高喊“為個人之崛起而讀書”。近二三十年來，在“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傳統觀念的鼓舞下，一個暗合時代潮流的“教育投資”理念已深入全體中國人的心。于是，“重點班”、“重點學校”、“名牌大學”成了全民日常話題中的核心主題。轟轟烈烈競相高薪請家教（促特長、補功課）的全民運動開始了，甚至層出不窮地出現了為高額學費賣血賣身的光榮事跡。這種全民“抓教育，促升學”的瘋狂熱情與其說是開辟了大中華的教育盛世，不如說是釀造了教育之大不幸的災難。

在普遍的急功近利的心態作用下，升學考試（高考、中考等）成了全社會（由家長傳染到學生、到教師、直到所有人）眼中“教育”一詞的全部意義。在所有人的合謀下，升學考試又被“科學”地細化為期末考試、期中考試、月考、周考、n次模擬考試，于是催生了一個中國式的“教育公理”：考試分數＝教育一切。學生被分數圈進差生和好生兩個陣營。為分數而學習，學習已失去了本來的樂趣。差生因低分而被歧視，好生因高分而被驕縱，長年累月的歧視和驕縱在試卷上家長們的一次次簽名中強化、在老師們一次次的眼光中變形、在親人們一次次的口舌中發酵——因為長期沒有得到正常的認可，一部分被歧視的差生和少數被驕縱的好生蛻變成“問題學生”。這些“問題學生”長期學習在一個德育廢棄、美育缺乏的教育背景下，其家庭環境很可能是缺少溝通而復雜多變的，學習和生活中只要有一點點導火索，幼稚而扭曲的心靈會迸發出毀滅性的力量，毀滅自己或他人。選擇教師作為報復對象，因為教師是“問題教育”的直接實施者，長時間與之正面對立接觸，而且無血緣關系。教師一句不經意的話（如2007黑龍江省雙鴨山市被害教師汪洪澤批評學生課堂睡覺）、一個自然而然的動作（如2008山西朔州被害教師郝旭東制止學生抽煙）就可點燃導火索——一個必然發生的悲劇以偶然的形式發生。一個殺人的學生和一個被殺的教師是無法演好整個悲劇的，還有幕后的劇作者、導演、動作策劃和背景音樂，還有臺前鬧哄哄的眾多觀眾。我們你們他們共同完成了一個個悲劇。

主角之一，作為兇手的“問題學生”。（在有的案例中兇手雖然是家長，但實質上家長與學生難脫干系）他們其實也是苦難深重的受害者。首先他們是分數教育的受害者，長期被人視為壞學生或低能兒。山西朔州殺師案的兇手李明在“死亡日記”中寫道：“不光是老師，父母也不尊重我，同學也是，他們歧視我……我也不會去尊重他們，我的心靈漸漸扭曲。我采用了這種最極（端）的方法。我不會去后悔，從我這個想法一出，我就知道了我選擇了一條不歸路，一條通向死亡的道路，我希望我用這種方式可以喚醒人們對學生的態度，認識社會，認識國家，認識到老師的混蛋，讓教育業可以改變。”其次，他們大多都是家庭災難、家庭縱容的受害者。我并非是為大逆不道、無法無天的行兇者開脫罪過。他們沖動殺人的瞬間，也有一個錯誤的“心理邏輯”在支撐，提前預知與化解他們的“心理邏輯”是教育工作者的當務之急。

主角之二，殉職的教師。如今已經進入這樣一個時代：教師成為最容易被侵害的一類人群。作為“教育服務業”的專業人員，教師應多研究“問題學生”的“心理邏輯”，盡量避免在公開場合傷害他們的自尊心（此語是根據“心理邏輯”破譯的），可選擇在單獨場合坦誠溝通，化解矛盾。

家長們是悲劇的劇作者。不必說那些家長親手殺害教師（2005年11月浙江黃玉生校長、2006年4月陜西邱淑娥老師）的事件，也不必說家長該如何理解、配合教師營造一個理想的教育環境，這里只是希望普天下父母不只是關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而也要提防“廢鐵是怎樣煉成”。我們的“問題學生”絕大多數都是來自父母離異、父母不和、過分溺愛、缺乏管教、家長失業下崗等家庭。

教育官僚是悲劇的導演。教育主管部門本該是教師權益的守護者，本該是學生公平受教育的保障者，本該是正確教育政策的制定者，可事實往往相反。相當多的教育官僚在教師調動晉升、評職稱、資源分配等諸多問題上腐敗透頂：挫傷教師積極性，造成大面積的消極混日子；人為造成不同等級的學校和班級，造成教育機會的極度不公平；在學生升學考量、改革應試教育等諸多方面昏庸低能，素質教育只是自欺欺人的空話；教育管理僵化、滯后和缺位，等等。如今很多的各級教育官僚已為我們“孺子牛（教師）”所“千夫指”，呼喚一個廉潔高效的教育管理機構出來吧，這樣才能有望根除教育的悲劇。

大眾媒體（尤其是互聯網、電子游戲）是悲劇的動作策劃、背景音樂。絕大多數“問題學生”無法從學習中獲得精神愉悅，于是移情于武打書（2007年湖北安陸殺師案兇犯方一均）、互聯網電子游戲（2008年浙江縉云殺師案兇犯丁于真）等；而這種沉迷反過來加重了自己身上的“問題”。大眾媒體為我們的“問題學生”如饑似渴提供了一個充滿色情暴力的自由空間，那里可以用快意恩仇的私刑解決所有的矛盾，那里可以把殺人操練得像游戲一樣輕松。2004年湖南大學生敖力在奸殺女老師前幾天已在互聯網上寫下“相信只有人世間真摯的愛情才會使面目猙獰的死神變得像天使般溫柔無比，月中芳華，散落月下！”可見宣揚戀情、黃色、兇暴的大眾媒介極易腐蝕青少年的心。

我們每個人都是悲劇的前臺觀眾。為了達到我們自私的目的，學生們用黃金般的少年時來換兌分數，家長們不擇手段地擇校、移民、請客送禮，教育者不負責任地誤人子弟。為了滿足我們的猥褻心理，互聯網上總要在被害的教師事跡上添上男女之事（如成都趙晶老師、廣東黃兆巒校長、北京程春明教授等），《知音》雜志把一樁兇殘的女教師被奸殺案纏綿成一篇曖昧失真的師生戀文章《美麗善良不敵瘋狂求愛——殺戮來臨為何不遠離》。為了發泄我們心中的私憤，既可以在期末為教師打低分，也可以在互聯網的無數“貼吧”“評師網”上盡情誹謗。還有我們的麻木、我們的苛求，而罪過永遠是他人——我們的教師。紅燭啊，你就是流盡淚、心作灰的瞬間，還在掙扎著最后的光輝。

責任編輯蕭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