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新貴
一
柳林莊的陰友全和劉大用,是一對冤家。
那還是在文化大革命時,陰友全當了書記,得知劉大用有個表姐在解放前去了臺灣,這還了得,這不是潛藏在革命陣營里的階級敵人么?就把劉大用和他爹給揪了出來,整得夠嗆。
打那以后,每逢上邊來一項政策,七拐八繞,陰友全都拿劉大用開頭一刀。八十年代,計劃生育抓得很緊,借口劉大用有了兩個兒子,就把劉大用第一個弄到縣醫院“劁”了。
劉大用把這些都沒當回事。他本來就有點大大咧咧甩里甩搭的毛病,人稱老甩。有人問起他,他呵呵一笑:“扯臊,趕上這撥咸帶魚了,憑他,配動我老甩一根毫毛么?”
前幾年,搭幫了黨的好政策,老甩是財星發旺,種西瓜,種草莓,可以說是年年發月月發,掙了一筆好錢。弄得村里人跟在老甩屁股后邊,老甩干啥,他們就干啥。不到二年工夫,竟把這一帶弄成了縣里的草莓基地。
老甩卻又異想天開,拿出家中的積蓄,又貸了一筆款,購進了一條果汁流水線,建成了草莓飲料中心。可試驗了幾次也沒過關,急得老甩牙痛,腮幫子腫起老高。
陰友全站在山頭觀山景,一邊喝酒,一邊甩洋梆子: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這回楔后腿上了吧!扒房賣地,貸款也還不上啊!
按理說,他當書記的說這話可不應該。這話傳到老甩耳里,老甩一怒之下打發兒子英寶進了城,硬是把陰友全的閨女陰秀梅從縣食品廠挖了出來,當了草莓飲料中心的技術總監,并成全了這兩個苦戀了十年的戀人(因為雙方家長不同意,才使愛情擱淺了十年)。老甩這一鉤子把陰友全鉤得當時就犯了高血壓,住進了醫院。
當然,這些都是前塵往事了。如今草莓飲料已經通過質量驗證,賣得賊火。老甩這人是過把癮就得,把草莓飲料中心交給了兒子、媳婦,就想馬放南山,回家哄孫子了。又誰想他想歇馬,村民又不答應了,選他當了村長。進了村委會,也就等于到了陰友全的手下。老陰為了報“拐騙”閨女之仇,狠狠宰了老甩幾刀。
沒想到,老甩痛快答應了。
第一年老甩拿出幾萬元把村路修了。老甩講話,這叫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第二年打了一眼深井,使家家都通上了自來水。老甩說啦,我自己還喝著痛快呢!老陰前幾年在東崗子上蓋了一所小白樓,居高臨下,頗有雄視一方的架式。他一邊品著龍井,一邊坐等著老甩把自來水送上崗來。眼瞅著管道鋪到了崗子底下,老甩卻朝他拍拍兜口:“老陰啊,對不起,兜光了!剩下這節兒你花點錢吧!”弄得老陰差點兒把茶喝到氣嗓里去。
第三年,老甩沒等老陰發話,麥收前就在縣電視臺發了一則廣告:“麥收期間,收購麥秸,價隨質定,多多益善。”這則消息一播,立時轟動了全縣。
原來,年年麥收時節,收割機從麥地一走,粒是收上來了,可滿地里都是白花花的麥秸兒。老百姓堆沒處堆,放沒處放,又等著種下茬莊稼,只好放把火燒掉。弄得處處濃煙四起,村村火光沖天。聽說為這事兒把中央首長都驚動了,責令各地嚴格禁止哩!
其實,老百姓也是沒轍,不燒堆哪去?如今聽說老甩收購麥秸,幾乎家家都要求收割機把茬放低點,然后,一家人歡天喜地把麥秸兒摟在一起,打成捆,大車小車地都給柳林莊送來了。
老甩樂呵呵地指揮人過秤收購碼垛,高大的麥秸垛差點兒圍了東崗子一圈兒。
縣領導正為麥秸這事兒撓腦瓜皮呢,現在一看老甩給縣里解決了這么大的一個難題。特地給柳林莊送來一塊匾,上面刻了四個大金字:環保模范。
可等金匾送到那天,老甩已在一次村民選舉大會上力薦一位年輕人當了村長,真的回家哄孫子去了。村長年輕,老陰代表黨支部村委會接了金匾,還獲得了上級領導的表彰,美得老陰心里像甜梨似的。
可沒多久,老陰就美不起來了。咋啦,秸垛是易燃物啊!萬一起了火,全村還不“火燒連營”?我說老甩哪來的這個善心哩!鬧半天,他是花錢買地雷埋到家門口來了。
其實,老甩還真沒那個意思。等到二兒子英華一畢業,爺倆兒從鄰村租了一塊河灘地,開始大興土木,建起了造紙廠。成垛的秸稈也就陸續地拉到廠子的空場里垛放起來了。老陰這才擦了一把冷汗,就像從窗根底下挖走了一顆定時炸彈。
老甩下棋講究看五步。他早就看出農村麥秸問題是個隱患,假如這東西能廢物利用,豈不是一箭雙雕!想來想去,一拍胯骨,就叫二兒子英華報考了造紙專業。
英華是造紙專業的高才生,又在大小紙廠實習過,真可謂是科班出身。他親自設計了一套方案,經過專家審定,認為可行。英華造紙廠破土動工,廠房在潮白河畔矗起來了。開工那天,不但全村老少都來看稀罕,老甩還特地邀來了附近幾家印刷廠、紙箱廠的廠長。就連縣長也給驚動了,親自前來剪彩,把個老甩高興得胡子都翹起來了,臉上直放光。
也別說,英華挺爭氣。造紙廠一開工,就因為紙的品種齊全,質量優良,讓縣內各大印刷廠、紙箱廠給盯上了,爭著搶著訂貨。眼看著一條流水線晝夜不停,還供不應求,忙得英華是馬不停蹄。
三
別看老陰做事有點讓人不敢恭維,他閨女陰秀梅可是人人叫好。對公婆,她是賢惠的兒媳婦;對丈夫,她是個賢惠的妻子;對小叔子她是個賢惠的嫂子。她知道,造紙廠尚在初刨階段,免不掉缺東少西的,所以經常抽空過紙廠這邊看看,能幫忙幫幫。眼瞅著小叔子忙得臉都瘦了一圈兒,衣服臟了也沒工夫換,挺心疼的。她逼著小叔子把衣服換了下來,統統丟進了洗衣機,一邊洗衣服,一邊跟小叔子拉家常:
“我說他二叔啊,該找個內當家的了。”
“你看我哪有工夫想這事呀!”
“扯臊!再忙也得搞對象啊!說吧,要啥樣的,要不要嫂子幫幫忙啊?”
“就找嫂子這樣的!”小叔子還真會說。
陰秀梅笑了,“要找我這樣的,拿筢子一摟就一筐哎!告訴嫂子,是不是在學校就有對眼的?”
英華臉一紅:“哪兒啊?沒那事!”
“沒事,臉紅啥?”
英華吞吞吐吐,嫂子窮追不舍。小叔子這才把在學院念書時,在網上結識了一個網友說了。
原來,英華人長得帥,功課在班上總是名列前茅,頗受女孩的青睞。有幾個女孩兒甚至窮追不舍。英華嫌她們太飄,總是遠遠地躲開。有一次他在網上發現有個名叫“采蘑菇的小姑娘”的網友,覺得挺好玩的,在網上采什么蘑菇呀?就和她聊了起來,一聊挺投機。天長日久,英華竟然害了單相思,好像不上網找這位“小姑娘”聊聊,就缺點什么。
秀梅一聽,撲哧笑了,覺得這個小叔子怪天真的。她笑著說:“那就找這位小姑娘談啊!”
英華也讓嫂子逗樂了:“誰知道她真名實姓啊,也沒準是個八十歲老太婆啊!”
“英華,你的網名是啥呀?”
“乾坤一劍!”
“嗬,好厲害呀!”嫂子一邊給衣服甩干,一
邊開小叔子的玩笑,“等著吧,也沒準采蘑菇的小姑娘會采上門來呢!”
“那敢情好。”
四
秀梅的嘴可真厲害,沒兩天就有人尋上門來,可不是小姑娘,而是環保局。
在鄉下辦企業,一怕公安,二怕環保,工商稅務倒不可怕。依法納稅,交了也就沒事了。公安環保是找茬的,找出茬口來,罰你一家伙,就會吃不了兜著走。
老甩現在是無事一身輕了,大權都交給兒子了。不過還是有事沒事地到廠里溜溜。
這天,他正在廠子門口觀風景哩,就見一輛小車開進了大門。車子一停,老陰下來了,緊接著下來一位小伙子,一看制服,就知道是環保的。老甩心里咯噔一下子,趕忙迎了過去,哈哈了兩聲:“我說昨晚上夜貓子沖我直叫呢?原來親家來啦!”
老陰摳了摳臉上的痦子,也嘿嘿了兩聲:“關心嘛,好些日子沒見了,瞅瞅你嘴頭黑了沒有。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縣環保局的小后。這是老甩。”
小伙子挺熱情,趕忙過來握住了老甩的手:“您就是劉大爺,您好!”
“都好,都好,里邊請。”
老甩把小后和老陰讓到了經理室,給英華介紹了,轉身要走,卻被小后攔住了,“甩大爺,我這么叫您不介意吧,我們局里都知道您。說您為治理我縣大氣污染出了大力。這次我們接到舉報。說是英華造紙廠排放工業廢水,污染了潮白河。我們到排水口接了點水,化驗了一下,確實污染比較嚴重。”
老甩和英華一聽有人舉報,爺倆兒不約而同地望了望老陰。老陰不動聲色,穩穩地坐在那里品茶。
“你們說,到底該咋辦吧!”
“按規定,應該罰款,立即停產治理廢水。什么時候達標了,什么時候開工。”
老甩一聽問題嚴重了,他看了兒子英華一眼。英華擺擺頭,那意思,人家這么看重您,您接著問唄。
誰知,沒等問,小后就接著說了下去:“我們局長非常尊重您,我剛才和他通了電話,他說給甩大爺一點時間吧,十天以后,如果還沒治理,咱們該咋辦咋辦!”
“我們一定照辦。”老甩嘴應著,可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五
把客人一送走,老甩就問英華:“怎么樣,心里有底么?”
英華點點頭:“如何處理廢水,我在學校里學過,也在外地參觀過。要是完全照搬那些大廠子的,投資太大,再說咱這小廠子也用不開,完全是一種浪費。一般的小廠,用的都是熟料,咱們是生料,處理方法也不一樣。我再考慮考慮,爭取拿出個方案來。”
老甩心里話,拿啥方案,我也不懂,只要你有轍就好。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老甩見兒子總在桌上寫寫畫畫的,有時還用計算器突突直按。老甩怕攪亂兒子的思路,干轉磨磨也不敢問。
第三天早上,老甩在廠子正轉磨兒呢,就聽一陣摩托響,一位姑娘從摩托上下來,把頭盔一摘,一頭烏黑的披肩發立時撲散開來。
姑娘問:“大爺,劉英華在嗎?”
老甩打量了一下姑娘,姑娘喜眉俊眼的,他問:“姑娘,找他有事么?”
“我是他同學,找他聊聊。”
“去吧,就在經理室。”
劉英華正在經理室又寫又算的,猛聽得有人敲門,就說了聲:“請進!”連頭都沒抬:
門一響,人是進來啦,就是聽不見氣息。他挺納悶,抬頭一看,不由得眼前一亮,就見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正望著自己,嘴角掛著濃濃的笑紋兒。
英華趕緊站了起來:“請坐,找我有事么?”
姑娘沒回答,只是俏皮地一笑,邁著方步,嘴里還念著一句臺詞兒:“有美人兮天各一方。劍客負劍兮歸故鄉。”
英華聽得一怔,這正是他給網友發的一個短訊。他遲疑地問:“你就是采蘑菇的小姑娘?”
“你就是乾坤一劍?”姑娘學著英華的腔調回了一句。兩人都笑了,那種乍一見面的生疏感。剎那間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網友相逢,自然扯起過去網上探討的話題。扯著扯著劉英華突然問道:“哎,你怎么知道我叫劉英華,而且找到這里來啦?”
姑娘白了他一眼:“你還說呢,你這個臭劍客揚長一走,連點音信都沒有,也太不夠意思了吧!”
劉英華心里一顫,兩眼直放光,“我后來忙得賊死,也沒有工夫登錄網站了。目前又遇到了大麻煩。”
“什么麻煩?”
劉英華拿起自己處理造紙廢水的方案,說:“說了你也不懂。”
“你也太小看人了。”說著姑娘拿起英華寫的東西,還沒看兩頁,就給放在桌上了,用手俏皮地在鼻尖上扇了兩扇,連說了兩個臭字。
英華一驚:“怎么,你能看懂?”
“不僅懂,而且還要告訴你,不要光繞著火堿兜圈子,把它換成亞硫酸銨不就解決問題了。說不定周圍的人還要買你的水去灌田呢!”
英華腦袋轟地一下子,亞硫酸銨自己也知道呢,這才叫當局者迷啊。他下意識地捧起姑娘圓潤的手親了一下:“謝謝!”
姑娘的臉一下子紅了,眼里卻閃過一道異彩。
六
姑娘叫路天華,是專門學環境保護的。她在廠子里留了三天,幫助英華把火堿換成了亞硫酸銨,并且親自調整配方。這三天,兩人雙進雙出,親親熱熱,看得老甩心里像有把癢癢撓,甭提多舒服了。
第四天,姑娘灌了一瓶廢水,這才興沖沖跨上摩托車走了。沒有兩天,小后和老陰就來了。
老陰信手摳了臉上的痦子,呵呵地一笑。“老甩啊,廢水治理得怎么樣啦?”
老甩說:“勞您惦著,總算有點眉目了!”英華把小后和老陰讓進了經理室,剛坐穩,茶杯還沒端來,就聽一陣摩托響,天華姑娘興沖沖闖進了門,期著英華揚了揚手中的紙卷兒:“臭劍客。達標了!”
小后一聽這個怪稱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老甩也急忙把臉扭著沖墻去了。只有老陰看著姑娘發愣。英華的臉一下子紅了。
姑娘一昕有人發笑,拿眼一掃,這才發現屋里竟然坐滿了人,她的臉也紅了。她紅著臉走近老陰,叫了一聲:“舅,你怎么也在這啊?”
老甩呵呵一笑,說:“你舅對造紙廠關心啊!”
姑娘噢了一聲:“舅,你先坐著。”她悄悄地走到英華面前:“我回到縣科技局化驗了一下,廢水污染指數低于指標,不但可以灌田,里面含的磷鉀還可以肥田哩!”
小后一聽,站了起來,“你們坐著,我去取樣,再驗證一下。”
英華也招呼了一聲:“爸,您和陰叔先坐著,我們也到車間走一趟。”拉著天華興沖沖地走了。
兩人剛一走,老陰狠狠地哼了一聲:“我說老甩,你缺不缺德,真想把我外甥女也拉你們家咋的?”
老甩這回倒挺大度,雙手一攤:“這你可怨不著我,是你那寶貝女兒辦的好事。老陰,咱們別再玩游戲了好不?咱們都老了,跟不上趟了,天下是孩子們的天下了。”
兩個老的到底有沒有定下休戰協定,英華他們連想都沒想。兩人肩并肩地朝車間走去,英華悄悄地向天華說:“采蘑菇的,聘你個職務怎么樣?”
“啥職務?”
“內當家!”
“嘻,”天華笑著瞟了他一眼,“不怕我是個八十歲老太婆啦?”
“啊,你同意啦?”英華興奮地抱住了天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