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
如何寫出中國現實的當下性,這本來是小說寫作的最基本要求,不成想卻成為中國當代作家的劫難。現實的當下性是如此令人困惑,也如此難以把握,這除了非文學性因素給作家設置一定壓力外,作家對當下中國的理解已經缺乏個人的切身體驗,對當下的失語癥使得相當一部分作家長期以來繞開現實去講述一些年代不明的故事。這從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先鋒派寫作”,90年代上半期的“晚生代”、下半期的“美女作家”和“70后”,以及20世紀末以來的“苦難敘事”等等,對中國當下或者逃離,或者切入,或者玩味,但關于當下性總是不痛不癢,半真半假。就從這一點而言,周大新的新作《湖光山色》就面向當下現實,寫出周大新理解的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鄉村變遷的生動面目,寫出中國鄉村的新一代農民的性格和心態。中國的農村改革已經過去30年,從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包產到戶到后來土地承包制;從農村解決溫飽到大批農民工進城;從農村的費稅改革到農村土地荒蕪;中國農民經歷了劇烈的動蕩和市場經濟的沖擊。去寫寫當代的農民,寫出他們的苦楚,也寫出他們在中國這個巨大轉型時期的變化和新生的希望,這無疑是一種當下性的真實,也無疑是一項迫切的需要。
在河南作家擅長詭異怪誕的路數中,周大新的風格顯得平實婉約,他的細膩舒暢反倒顯得別具一格。這部小說帶著濃重的鄉土氣息,也包含著懷鄉的感情,所以小說寫得流暢舒緩,雖有矛盾,但不做大起大落的沖突;雖有苦楚,但沒有痛不欲生的悲愴。整部小說還是如湖光山色,清新可人,給人以閱讀的快感。
確實,與當下知識分子熱衷講述底層苦難故事相反,周大新卻書寫改革開放給鄉村中國帶來的新變化。小說集中筆墨描寫貧困中的農民如何通過市場經濟來獲得自己的生存空間,開創自己的生活道路。小說中寫的楚王莊,實際上就是周大新家鄉豫西南丹陽一帶,其地理依據都真實可信。20世紀70年代中期完工的南水北調工程,在丹陽建立了一座巨型水庫,對當地的農業經濟還是起到相當積極的作用。但當地農村依然落后,農民生活困窘。小說寫出了新一代中國農民如何抓住中國正在興起的市場經濟,抓住機遇勤勞致富。特別是寫出了暖暖這樣富有時代氣息的人物形象,小說通過暖暖這個外柔內剛的鄉村婦女,寫出了鄉村婦女如何自尊自強,在改革的浪潮中選擇自己的命運。小說一開始也出現了苦難,那時的暖暖困苦不堪。暖暖打工從城里急忙往家里趕,把在城里打工辛苦掙來的8000元錢送去給娘治病。在把娘從醫院接出來的時候,家里的錢也花光了,暖暖也不得不在楚王莊下地干活。暖暖不愿屈從于村長的權勢與村長弟弟成婚,卻要嫁給窮光蛋曠開田,結果曠開田被誣告進監獄,暖暖付出巨大的代價才把曠開田弄回來。小說寫出普通農民在鄉村權勢的壓迫下所處的艱難險惡的處境,在這種境況中,暖暖發奮而起,她從旅游業找到突破口,利用村里的楚國長城遺址,吸引四面八方的游客,做起了綠色旅游業。暖暖的事業一步步走向興旺發達,最后與五洲公司合資成為當地的龍頭企業。在當代小說中,鄉村婦女的形象一直都是被損害被蹂躪的對象,小說也寫出了即使像暖暖這樣漂亮、優秀、精明的農村婦女也要遭受各種欺辱,來自鄉村權勢的污辱,來自家庭的壓迫和屈辱等等,由此可見中國鄉村的婦女依然在承受不公正的待遇。但暖暖始終沒有屈服,始終在反抗,始終不聽從命運的擺布。她最終是否勝利不得而知,小說給出的結局也意味深長。曠開田被警察抓走,暖暖的旅游一條街正在開業,但后面的生活也不會是一帆風順。“楚王貲走得越遠越好……”這是對權勢和人性異化的寄語,它很可能會以各種方式再回來。
小說對男性權勢的表現可謂有獨到深刻之處。村長詹石磴利用手中職權百般刁難暖暖,在中國社會就連鄉村權力也大得無限,到處都有權勢勾結沆瀣一氣的現象。詹石磴幾乎要置暖暖于死地,打擊報復,不擇手段,幾乎就不給人活路。只是天無絕人之路,暖暖能過詹石磴這一關,像是神話和神助。就這一點,周大新寫出了普通農民要靠勤勞致富的困難,也寫出了中國當代改革開放搞活市場經濟比較正常的一面。當代小說只要一寫市場經濟就少不了權錢勾結,很少有人認真寫一寫普通勞動者如何發家致富。應該客觀地說,中國當下還是有不少民眾是靠自己的聰明才智,靠自己的勤勞致富的。周大新還是比較客觀地寫出了這一面。盡管這里面帶有很強的理想化色彩,但周大新時刻沒有放棄對鄉村權勢的揭露,這并不是某個人的惡意,而是來自人性對權勢的迷戀和權勢對人的腐蝕。小說寫了曠開田的轉變,作為一個普通勞動者,曠開田曾經是樸實厚道,與暖暖相親相愛,一旦他當上村主任,手中有了權勢,就開始變壞。曠開田對詹士磴搞了他老婆始終耿耿于懷,既仇恨詹士磴,也對暖暖惡意相加,這是使他男子漢尊嚴蒙受最大侮辱的事,他豈能罷休?詹石磴后來失去權勢,不名一文,窮病纏身,曠開田讓人用擔架抬著詹石磴去看男人買他女兒的春,這就報了當年詹石磴搞他老婆的一箭之仇。這就是農民的方式,一報還一報。農民的本性,狹隘、自私、自卑與自負的混合,這些農民的品性,周大新并沒有掩飾,他對此揭露得很徹底。農民對權力的追求和使用也被表現得淋漓盡致。曠開田演楚王貲演得上癮,在戲中可以頤指氣使,權力是如此具有腐蝕作用,曠開田一步步走向墮落,最后被繩之以法。
這部小說的獨特之處還在于:寫出了農民自發走向市場經濟的過程,以及資本介入農村帶來的新的機遇和挑戰,特別是更大的資本進入農村形成的新的系列矛盾,新的資本與權力結合,這是薛傳薪與曠開田的結合。舊有鄉村權力代表詹石磴沒有抓住改革開放的市場經濟的機遇,他注定了要失敗,而暖暖抓住了,她成功了。但曠開田走了權力與資本結合的道路也帶來新的問題。作品在這方面探討了更深層次的問題,也為中國農村下一步的道路提出了思考。這是中國當下經濟改革的某種縮影,權力與資本結合會產生巨大的能量,什么樣的力量可以制衡這種能量?人民有可能嗎?小說當然還是給出了一種解決方案,難說這不是違心之論。
小說當然還寫出了另一面,這是當代鄉村和城鎮都普遍存在的問題,家庭遭遇到的經濟沖擊。過于窮困這對于家庭倫理是一種沖擊,對富裕的向往會使家庭崩潰;而富裕起來后,家庭倫理也同樣面臨考驗,夫妻可以共患難卻不能同享富裕。這說明中國社會在經濟高速發展的同時,面臨著整個社會的人文素質和精神品格的危機。
小說在暖暖的身上寄寓了鮮明的理想主義情懷,暖暖幾乎是新時代的圣母,是自我拯救的新女性,是鄉土中國再生的開拓者。她既有傳統中國女性的優良品質,又有新時代的精神和胸懷。她甚至可以包容和原諒像詹石磴這樣嚴重傷害過她的人,她的身上不僅匯聚了中國農村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也寄寓了當下中國構建和諧社會的全部理想。在這種特殊的歷史機遇中,只有暖暖這樣的婦女抓住了時代精神,表達了中國農村變革的愿望和面向未來的希望。在這一意義上,也不能過分苛責周大新的理想主義,在新的歷史語境中,如何寫出中國農民決定自己命運的可能性,這無疑也是中國作家不可推卸的責任。確實,從現代小說的角度來看,周大新的這部小說很不現代,主要人物過分理想化,這是現代小說所回避的方法,現代小說傾注筆力去表現生活的絕望感,去描寫人性的痛楚和分裂,去寫出生存破碎的真相。但身在中國,我們終究也要理解文學家所承擔的責任,這依然是現代性遺留的責任,是現代性未竟的事業。文學作品有責任去反映出時代的新動向,去揭示現實發展的方向,給出時代的希望。特別是如何賦予新一代中國農民以鮮明的時代氣息,寫出他們在這個時代所做出的奮斗,分享他們成功的喜悅和對未來開創的信心,展示出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未來面向,周大新的作品給我們提供了可貴的經驗。